他转身回到原处,将金培捆在脊背上,艰难地挪动脚步。腐叶下淤积的污水漫溢上来,淹过他的脚背,将不断滴落的汗珠溶化开去
二
金培看到了那个“约标”—青年男女约会的标记。
绿油油的芭茅草,被拧成田螺形状,放在那株被称为“树仙”的千年杉下。
“珠美—”金培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只有满坡的翠绿向他涌来。
蓊郁的杉树林中,竟怒放着一大丛紫红的玉盘杜鹃,那么熟悉地映入他的眼帘,撩起他的绵绵情思
金培第一次见到珠美是在集上,她卖花围胸。万紫千红在青色侗布上竞相媲美。勒缅们围着小摊挑拣着,比划着,她们是买回去照花样绣哩。他和几个勒汉也挤在摊前,他们看的是花头巾下粉莹莹的脸,绣花围裙贴着的圆溜溜的胸。人都快走光了,他还爱不释手地看那张绣着紫玉盘杜鹃大花的花围胸。
“你买?”她疑惑地打量着他。
金培点了点头,心里咚咚跳。
“给主像(情人)?”
他摇了摇头。
“给你阿姐?阿妹?”
他脸涨得通红,扔下钱飞也似地跑了。
金培从小就跟姐姐相依为命,耳濡目染,便也沾上些勒缅习性,绣得一手好花。长大成人了,知道害羞,不再拿针摸线。有时又禁不住诱惑;勒汉的自尊又使他不得不避免别人笑话。
他仍然上山找猎,与勒汉们去“玩山”。与珠美又一次相遇。
那天,金培清秀的相貌,奇特的举动,给珠美留下深刻的印象,总也抹不去。她怪,多少勒汉在她面前唱歌她不动心,他才唱几句她就像勾了魂似的。一次次的“玩山”唱不尽的歌,一座座“花园”约会说不完的话。从“初会”“、借带”
到“相思”“、成双”,磨穿了草鞋,留下了深情。
金培被人熊撕伤后,珠美三天两头到上堡看望。伤口结痴后他对她说姐要托媒人去古峒她家提亲,她竟怔住了,过一会才慌乱地摆摆手“:不,不!”
金培知道珠美的苦衷。侗家勒缅是快活的鸟,自由自在地唱,尽情尽意地“玩山”“、赶会”、找情郎。侗家勒缅又是飞不动的鸟,恋爱自由婚姻不自由,婚事由父母作主“,女还舅门”像一条条铁链,锁住了她们的翅膀。
“不忍离来不忍分,唱首苦歌送归程”金培送珠美回古峒,忧伤地唱,珠美沉默,心事重重。
二十多天没见面了,今天,她约他到杉木坡来,要告诉他什么呢?
似乎,金培感到身后有轻微的草叶拨动,转过身,一股熟悉的如新鲜茶苞的清香扑入他的鼻翼。不知什么时候,珠美已站在他面前。
“培郎—”
乌黑的头发盘成两个髻;刘海下的眸子如月牙般亮着;青色侗布衣的白领口上,粉红的桃花将她莹洁的脸映衬得更加秀美。
“你不会生气吧?”声音如同她柔柔的身子。
“生气?”金培收住痴痴的目光,想:她这是什么意思?
是指二十几天前的拒绝还是今天姗姗来迟?“我我怎么会生气呢?”
珠美靠在金培肩上,月牙儿照着他脸上每一处凹凸:
“你真心爱我?”
“这还用说。”
“生死不悔?”
“生死不悔!”
她摊开手,掌心里一枚暗黄色的铜钱,在洁白的手掌中发出幽幽的光泽。
他的眼前倏地亮起一片光芒,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的感情充满了全身—她这是要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他,砍铜钱盟誓啊!
他恭敬地摆好铜钱,将腰刀庄严地举过头,跪下,白光一闪“,当”的一声,铜钱从中破开。
她虔诚地跪下。两人手里各执一半铜钱
生不离,死不离,
生共板凳死共泥;
三月清明共插柳,
七月十五共烧衣!
那歌,化成了血,在血管里汩汩流淌。许久,金培才站起身,望着她的眼,坚决地说“:珠美,我们相搭(私奔)吧!
就像《琵琶歌》里唱的娘美和助郎一样,远走他乡!”
她月牙眼泛起热热的光,随即又暗淡了,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能与你相搭!”
“岩扎会硬逼你成亲的,珠美—”
“自打阿爹死后,我家全靠舅舅和岩扎表哥照应,我欠下他们的情太多、太多”
“可我俩怎么办?你阿妈、你舅舅、还有你岩扎表哥,他们决不会让我们结亲的!”
她抓住他有力的手“:我们能干活,是不?”
“当然。什么活都能干!”
“我俩下死力干活,攒很多钱,给岩扎表哥讨亲,让他另娶一个美丽温柔又勤快的好勒缅,舅舅和岩扎表哥就会高兴的!”
“要是岩扎和你舅不愿意这样呢?”
“人不是石头。一片诚心可对天,他们迟早会感动的。”
珠美盈盈的眸子里透出万种柔情:“只是你要耐心等,三年、五年,谁也说不准”
“我等!”他将她搂到身边,嘴贴着她耳朵“:阳世等不到,奈河桥上也要等三年!”
她用手捂他嘴“:撒堂会保佑我们的!”
三
岩扎掬起一捧水,水中的影儿便碎成几片;喝过水后,他洗了把脸,攀着葛藤,避开尖厉的峭石,爬上了河岸。
小路上仍然没有人影。山湾里很静,一只白鹇在枫树的枝梢上悠闲地梳理着羽毛。他不无嫉妒地收回目光。人活着为什么这样难?甚至还不如一只鸟。
岩扎伤愈后再次提出成亲,珠美又婉言谢绝,说要帮他找个比她更好更讨人喜欢的勒缅。他知道她的心已完全被金培偷去了。
当然他也可以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把草鱼、糯米、银首饰送到她家,硬逼她成亲。可是阿爹说:金培救过你的命,这样做就显得不仁不义。一恩还一报,扯平后才好办事。
他已风闻珠美和金培破铜钱盟誓,他俩谁也不会变心;可他也不可能设想与别的勒缅成亲。从小,他就和珠美形影不离,她的一举一动、一嗔一笑都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表妹嫁表哥,从来如此,他怎么就没有这个命呢?不,他不能没有珠美,除非他死!
古峒首寨的寨佬—大雾梁四十八寨最尊严的长者,在那老杉树皮似的皱纹抖动几下后,终于同意为他和金培(决斗“理款”评理、裁决等)。
侗家勒汉从不将恩怨像野藤似地纠缠在一起。报恩,他愿意将自己的头砍下来给你当凳坐;解仇,两把刀刃的缺口就是永世不灭的仇记。一切都显得合理,那么寨佬就没法拒绝他的请求:约定日子,请金培到枫木湾决斗!
日头很亮,风很小,寨佬那一声浑浊的咳嗽便很响地传过来。寨佬身后,金培惶惶地张望着,目光与他目光相碰,便略显惊恐地移开。
岩扎的心陡地一沉,一种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后悔的感觉使他木木地站着,不知所措。
一切准备就绪,寨佬那被水烟熏黑了的黄牙挫动了几下,脸朝着金培“:你与珠美破钱盟誓,永结同心;你能收回你的誓言吗?”
“不能!”
寨佬又转向岩扎“:珠美是你表妹,你能放弃权利让她嫁给外人吗?”
“不能”
“我再问一遍:谁愿意退让吗?”
“不能!”他俩低沉而又坚决地同时吼道。
“可是只有一个人得到她。”寨佬对金培道“:你救过岩扎的命,他让你先开一枪,就不欠你的情了。如果他死了,珠美跟你走;如果他还活着,珠美就是他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寨佬退到一旁,褐色的眼光深沉地射向岩扎:“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不反悔?”
“不悔!”
“梆—梆—梆—”寨佬庄重地敲响了竹梆,发出信号。
金培举起枪,慢慢瞄准五十步外的岩扎。“难道真的打死他?珠美会不会恨我呢?”他眼睛有些模糊,双膝微微颤抖。
岩扎背靠老枫树,一动不动地望着枪口。
突然间,金培垂下枪口,脸色苍白得像一匹白线布。
“我、我不能”他喑哑的声音颤抖着。
“懦夫!”寨佬冷冷地回答。
他再度举起枪,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不!—不要开枪!”
一声凄厉的惨叫,珠美像被猎枪追赶的麂子一样狂奔过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粘湿的刘海下面,月牙似的眼睛瞪圆了。
消息是舅舅无意中透露出来的。“活要活得明明白白,死要死得精精神神”威震四方的老猎手对前来浆洗被褥的外甥女的问候答非所问。她又想起了这几天岩扎和金培的神态极不自然,感觉事情有些异样,再三追问舅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这都是因为你啊!他们去枫木湾了你莫去去也晚了!
珠美脸色煞白地离开舅舅家,拼命地跑着,跑着。乌鸦不祥地在她头顶盘旋,蛤蟆“哇哇”地在她身后聒噪。她头也不回,发疯似跑着,跑着,终于在枪响之前托起了那杆曾打死过大野牛的火铳。
“珠美,走开!岩扎喊道。”
“不!”
“这不关你的事。”寨佬掰开她攥住枪管的手,将她拖开“,勒汉的名誉比生命还重要!”
“要开枪就先打死我吧!”她挣脱寨佬的手,又站到中间,挡住枪口。
“岩扎,”金培把枪放下“,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放弃你的权利吧!珠美跟着你不会幸福。除了她,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岩扎的脸激怒得发红了,眼睛闪闪发光,那是一种令人胆寒的狼似的凶光。
“快开枪!”他恶狠狠地回答道“:我瞧不起你!你不是好勒汉!你若是不把我打死,我看见你到古峒来,就立马把你宰了!”
寨佬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珠美拖到一旁。他双臂圈住一棵树,将她双手紧紧地攥在手中,对金培吼道“:没种的东西,你还犹豫什么?!”
金培又缓缓托起了枪
珠美拼命挣扎,眼睛里有一种被追杀的恐怖。她的面颊和嘴唇惨白而拉长了,歪来扭去地尖声喊叫“:让我去死!
我去死!
“开枪啊!”
寨佬的嘴刚闭拢,又“啊”地一声惨叫。珠美像受伤的雌兽一样狠狠咬住寨佬的手,死劲撕下一块皮。寨佬痛得流出了眼泪,松开了手。珠美疯狂地向河边跑去。一脚腾空,身子从高岸上坠了下去。
“轰—”一声巨响,深潭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小青河在颤抖。断崖边突起的剑状尖石上,一缕青色的布片在飘舞突然的疯狂举动和巨大的轰响,将三个男人震呆了,直僵僵地站在那里。最先醒悟的是金培,他蓦地一惊,猛地扔掉火铳,箭一般冲向河边,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紧接着,岩扎也纵身跳入河中
四
珠美被救上来了。
尖厉的崖石在她背上划出一道殷红的血口,一片雪白中便绽开红杜鹃的灿烂。这灿烂使两个刚才还刀枪相向的勒汉同时发出凄绝的叫声
几天来,岩扎神情恍惚;心底的凝滞和惆怅溶化着,一种压抑的愤懑在翻腾。他走出竹篱小院,到处昏雾茫茫。
他不明白自己要去干什么,游魂似的在石板道上荡着。猛抬头,突然发现已到了表妹家。
姑妈喊了他一声,病恹恹的走过他身旁。她要去地里摘菜。大约是留他吃饭的意思。他回答了几句,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珠美的房门虚掩着。他用身子撞开进去。
珠美正在梳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湿漉漉的遮住她苍白的半边脸庞;身上散发出一种皂荚子的郁香。从梳头镜里看到颓萎的表哥,她心头一动,生出几分怜悯。她爱表哥,像亲妹妹爱尊敬的兄长一样。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与他的那层关系;如果没遇上金培,她会按规矩平平静静地嫁给表哥,就像禾穗黄了自然要割下来一样。
可是出现了金培,她的生命便有了另外的意义,这意义似乎超过了生命本身。侗家勒缅追求爱情的时候是不顾一切的,但亲情如债,如债的亲情压迫着她,使她无法解脱精神的重负。自尊而固执的岩扎表哥啊,你什么时候才能理解表妹的一片苦心?
“珠美”他嘴唇蠕动着,双手伸向她,抖着。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哭。
岩扎似哭似笑的异样的神情令她愕然。她手里的木梳停住了,转过半边身。
那侗锦花骨朵的鲜艳和露出领口的一段脖颈莹洁的雪白,灿烂地向他喷来。他有点眩晕,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身后揽住珠美的肩头。
珠美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木梳掉在地上,发出“啪”的响声。
他什么也没听到,手从她肩头抖抖地往下滑,滑到珠美的腰间,他就那样抱定了她。
“表哥”珠美费了很大的劲才转过身,十指掐进他的手背,他的手松开了。
“珠美,你不要”
“岩扎哥,表哥”珠美摇着头,身子向后缩。
“你不要跟金培,不要”他生硬地喃喃着,双手伸开,在她面前晃动,像要拦住什么。
“表哥”珠美压低声音,凄厉地叫着。
岩扎什么也顾不得了,手在珠美胸前抖着。
侗锦花围胸掉在地上,家织侗布对襟衣缩在床脚;当他发烫的手撕开白麻布小衣的襟扣后,他的眼、他的心,便充满了圣洁和邪欲混合在一起的雪白的诱惑。
珠美病虚的体力无法阻拦岩扎饥渴的目光。岩扎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右手弯过去,搂住她的背,要把她抱上床。
“表哥啊!”珠美一声尖厉压抑的喊声。
岩扎的手触痛了珠美还没结痴的化脓的伤口。
他呆了,宽广的前额上青筋倏地消失。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哭丧地坐在床枋上。
“你不要嫁出去”他闷声说。
疼痛在珠美心里。她拢紧小衣,哀哀地看着表哥,想安慰他几句,却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出来,替他擦去眼角溢出的泪珠。岩扎像木偶般的一动不动。珠美温柔的手指在他肌肤上轻抚,他眼圈一热,那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表哥,好表哥,不要”
珠美从没见表哥流过泪。小时候他闯了祸遭舅舅责打,茶木棍打断了也没哭一声。四十八寨最剽悍的勒汉最鄙夷眼泪,可是今天他的泪珠却一滴一滴往下掉。最刚强的勒汉也是最软弱的勒汉啊!他心里的苦痛只有她才能明白。
珠美仔细地一遍遍替表哥拭泪;她的月牙眼洒出柔和的光辉,充满情意的光辉。她坐在表哥身旁,无声地靠着他的肩头。她的喉咙轻轻动着,嘴唇似乎无力张开。
“表哥,你要你就要吧啊”
沉默了一会,她仰起头,缓缓地贴近表哥,任自己满脸的泪流在表哥胸前。
“表哥我无法报答你”她哽咽着,“今后,你把我当成你的你的亲妹妹吧!
他闻到了表妹身上散发出的吸住他心肺的气息,像害怕失去支撑似的双手紧扣住床枋。他的心突然感到了某种巨大的痛苦和无法排除的压迫。当他的下颏触到珠美粉团的胸脯,他的心倏地一惊,又骤然冰凉,像淋漓大汗全身滚热时突然被人推进深潭里。他嘴唇发紫,牙齿格格响。他突然一把推开表妹,冷冷地看着她。
“死—”他凶恶的目光写着这个字,却无法从舌尖上吐出来,他倏地站起身,奔向雾茫茫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的青石板古道,奔向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五
下弦月高挑着一钩银白,古峒寨已进入梦乡。谁家的狗叫了两声,便也住了。
金培已绕着“金撒(”先祖母的殿堂)转了三圈。
岩扎说“,女还舅屋”是撒堂立下的规矩,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