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苍穹如墨染,像要往下掉。
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陈先生倚着窗户望了望天色,转身向父亲道“:你非要赶回小青河去吗?”
“是的。发大水的时候才能准确测定河水的最大流量“”
“为了四十年前那篇未完成的论文?”
“不!”
陈先生沉默了一会,又说:“我已打电话通知国际旅行社,预订了回去的飞机票。”陈先生虽然努力保持平静,下腭却微微抖动“:公司的事很多,我不能久等”
“我知道。我们都有自己的事。”
“母亲一定望眼欲穿,或许”陈先生神情有些黯然,“我会将一切告诉她。”
“希望她保重身体,”他心里泛起一股绵绵的柔情“,如果她能来”
陈先生从父亲眼里看到刻骨的相思和深藏的期盼,不无感伤地在心里问自己“:他还牵挂什么呢?”他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却终于没说。他从精致的鳄鱼皮手提箱里拿出一迭大面额的钞票:“这是五万元,父亲先拿着零花”
“我的存款也恰好有这么多。”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如炬般发亮。
陈先生见父亲没有伸手,疑惑地道“:你不要?”
他摇了摇头“:太少了!”
陈先生愣住了“:你要多少?”
“一百万。”
“一百万?”陈先生惊愕地张大了嘴。
“对,一百万!”他语气非常肯定“,由我作担保,向你的公司贷款,无息贷款。”
“我不明白。”
“胭脂湖下游五百米处有一峡口,是理想的坝址胭脂湖则是天然的蓄水区”
“你要修电站?”
“帮乡亲们修。这是范足的遗愿,也是我欠下的情“父亲”陈先生低沉地叫了一声。
“”
七
又是清明。
清明雨如梦地飘洒,天和地都浸在朦朦胧胧的梦幻中。
那道奇迹般横在小青河中的混凝土大坝像拱起的露出水面的龟背;龟背下还未完全拆除脚手架的灯火通明的厂房里传出水轮发电机悦耳的“嗡嗡”声。龟背上边那条通往胭脂湖的小路点缀着黄色、白色的不知名的小花。路边,有一座工棚似的结构粗糙的小木屋,电铃又“丁铃铃”地响起来。
陈芝圃披着外衣冲出小木屋,急匆匆地朝厂房走去。
去年清明过后,他仅凭十万元便开始土建动工。很快,村里、乡里便集了一部分资,上面也拨了一点,海峡那边的妻子把她名下的股票抛售,将一百万汇来,小青河上便天方夜谭似地挂起了一颗夜明珠。这个袖珍型电站是边设计、边施工、边安装的,可他却准备了多长时间啊!事必躬亲,殚精竭虑,直至试机成功。后生们干活是把好手,却驾驭不住现代文明的铁马,他只得不厌其烦地把着手教,白天黑夜连轴转;又在床头安了一个警铃,一有情况,警铃就尖叫起来。
昼和夜的区分对他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处理完故障,看了看表,才知已是黄昏。正在擦手,忽然有人喊他,说他来客了。
这个时候谁还会来呢?是县、乡的领导?不会,他们昨天才来过。是设计院的同行?也不像。自打前年退休后,他这位总工程师就成了闲云野鹤。
他看到敞开的小木屋里,一个修长的女人正弯腰站在床前,将他那件破了几个洞的混和着汗味、体味的内衫捧在唇边,贪梦地吻着、嗅着,以至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六感觉使他骤然停止了呼吸,脚像生了根似地钉在门口,一动不动了。
“是你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转过身,是她!一霎时,四十多年前的玉又回来了,穿着紫色旗袍踏着落英,娉娉婷婷地向他走来、走来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多少年了,那些在心头默育了千万遍的话语曾那样激动过他们的心,现在却显得多余。他们沉默着,这些话语似乎已不言自明,清楚得出乎人的意料终于,他抖抖地抓住她的手;她把另一只同样颤抖的手也贴了上去。他分明感受到她那双手上传来的震颤和热流。四十年思念的痛苦,四十年难言的相思,都通过手中的热流传向彼此的心,而相见时的木然却使他俩的身子还僵立着小木屋变成了幸福巢。
苍茫值晚春。重峦叠嶂,谷壑相随,都归于大山苍茫的怀抱。清晨,他挽着她的胳膊,沿着河边那条通往胭脂湖的小路慢慢走着。
“哥哥苦—”
一声悠长的啼鸣,在小青河上回荡。这是多情的相思鸟在呼唤它的情侣。
“山,水,鸟,花,人一样的景,一样的情”
她依偎着他,梦幻似地说道:“还记得吗?在湘西五县联中,我俩常去河边散步,那一次,你”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俩都老了”他深情地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睛已经干涩,浓密的头发里掺进缕缕白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夜来幽梦忽还乡”她吟着,眼眶里便忍不住泪水盈盈。
山湾里满目澄碧,河面上笼罩着白蒙蒙的雾气,胭脂湖宽了,阔了,一波不兴“。如果不是范足相救,我也会暴尸荒滩”他指着被河水淹灭了的草滩说。
她脸色又一阵苍白。许久,才虔诚地双手合十:“菩萨保佑,遇上好人”
他想起了昨晚上的梦。范足水淋淋地从溪边爬上来,哀哀地对他说:我看不见路,回不去了。他好生奇怪:明明眼睛睁着,怎么看不见路呢?便道:号舍就在前面,我扶你回去。不,我要回家乡去。范足使劲摇头,说,水里好黑,我看不见。忽然范足又变成人首鱼身的形状“,噗通”朝水中扑去,溅起一片片水花他惊醒过来,却发现妻子紧紧搂住他,眼泪濡湿了他的脖颈,梦却模糊了。此刻,梦境里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面前。这昭示着什么呢?
是夜,大坝上那盏凌空伸出的新安装的高压钠灯倏地亮了,照得峡口一片火红“。范足电站”四个鲜红的大字像燃烧的火把。远远望去,倒映在水中的那盏高功率高亮度的高压钠灯就像一轮光华四射的太阳;如镜的河水在灯光的反射下一片灿烂。爱热闹的孩子们像发现了秘密,奔走相告“:快来看呀!水中有个太阳,水中有个太阳哩!”
大雾梁
大雾梁呵大雾梁,
问你山梁有几长?
问你雾罩有几重?
—《古歌》
一
大雾梁四十八道梁,勒汉(后生)们谈之色变的是豺狗界。岩扎昨天刚进山就看到了一架人骨。以后,他又看到撕裂了的獐骨、野猪骨、豺狗骨。暗幽幽的密林深处,谁知道潜伏着多少凶险和死亡?
从昨天早晨到现在,他没敢阖一下眼,更不敢脱下套在手上的竹筒。疲倦像一筒澄黄的松脂粘住他的眼,他费劲睁开,仍然没有发现那个脚印。极度的饥饿使他再没力气迈动双脚。他用手腕触了触腰间的罗布汗巾,芭蕉叶裹着的糯米饭团仍然鼓鼓地捆在那里。森林里仍然那样寂静、荒凉,那野物也许不在这里吧?
他褪下竹筒,活动了一下手指,解开罗布汗巾,摊开芭蕉叶,大口吞咽着饭团。
芭蕉叶轻飘飘落在地上,他的目光也随它飘。突然,他像遭雷击似的全身一颤。
脚印!奇怪的脚印,清晰地印在一堆竹狸子打洞时翻出来的新土上。
这个完整硕大的脚印,既不像黑熊踩的那样前宽后窄,五趾间隙均匀,不像红毛野猪的蹄印那样前重后轻;它约也有一尺长,前掌与后跟的宽窄几乎相等,可以看出卵圆形的趾头肉垫、没有脚凹的脚板,甚至,还能分辨出脚底的粗纹。
前面相距两尺的枯叶上,还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凹坑;这是另一个脚印,显得模糊不清。两个脚印成单行,这野物是直立行走的!
啊!这不是与枞木界发现的脚印一模一样吗?半年前,他刚满十岁的表弟上界砍柴,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枞树林中只留下一顶银团花的童帽和一个模糊不清的大脚印。上个月,寨佬的满女儿—古峒寨最会唱歌的勒缅(姑娘)去杨梅冲采菌子,一个从未见过的大野物向她扑来。幸亏几个勒汉赶到那里要与她对歌,她才得救。留在杨梅冲的也是这种大而长的脚印。是它,是那大野物—人熊的脚印!
猎人的敏锐使他猛然意识到面临的危险,巨大的恐惧就像大群黑老雕一样向他扑来,直起身时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坎上的尖岩后面,似乎有棵灰白色的白果树在摇晃,变成一团看不清形状的东西迎面滚来,越滚越快。他的目光刹那间凝固了—昏黄的背景中,是越来越逼近的巨雕似的利爪,覆盖了整个脸部的棕红色长发中,闪耀着两点阴红的亮光。
“嘿嘿嘿嘿嘿”
那亮光忽地变成了毛骨悚然的狞笑,一双长毛的巨手出其不意地抓住他的手,钢刀似的长指甲掐进肉里,一拽,他踉跄着几乎栽倒。
“阿!一”他恐怖到了极点,从半昏厥状态中迸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
毛骨悚然的狞笑震荡着岩扎的耳鼓,钻心的疼痛使他恢复了知觉。他眼睛眯开了一条缝,看清了面前“人熊”的模样:它比自己还高半个头,额头后削,眉骨高耸,突唇、龅齿,脸孔似猴非猴;全身长满杂乱的长毛,越往上颜色愈深,由棕黄色变成棕红色。它“嘿嘿嘿”地狂笑着,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喷出一股粘热的死尸似的腐臭,熏得他几乎要呕吐。
他不敢动,更不敢呕吐,像一尊木偶似地任人熊紧紧攥住双手,他想起父亲的告诫:要趁这野物笑狂了闭上眼睛的时候才能从竹筒里抽出手来。他后悔刚才没及时套上竹简。如今要挣脱它铁夹似的巨手是不可能了,一种透心彻骨的恐惧又传遍他的全身。
狂笑了一阵之后,它将他扳倒在地,一屁股坐上去,下身对着他的头。一股说不上是骚味、臭味还是腥味直冲鼻孔,他强忍住。他的右手被压住,左手还能动弹,便想伸出去搔它的大腿根,趁它酥痒难耐全身舒展的当儿从它屁股底下将身子移出来,悄悄溜走。谁知这只老奸巨猾的人熊已攥紧他的左手,像撕布一样从他臂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啊!”又一声惨叫,撕心裂肺的剧痛使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又从昏迷中睁开眼,人熊正舔着肉块上的血,津津有味地咂着嘴。突然,红光一闪,沉闷的枪声穿过树隙,回荡在深箐里。
“噢呜—”
一声痛苦狂烈的大吼后,人熊扑向硝烟散开的青枫树。
树后的勒汉还来不及将已换上的铁码子射出去,人熊已拽住了他的火铳。
他松开手,敏捷地闪到一边,飞快地奔下坡。棕红色的长发遮住了人熊的视线,它隔了一会儿才发现了对手。这就为他赢得了时间,拔出腰刀。
滴血的人熊毫不犹豫地扬起手掌猛冲过来。他左跳右闪,一次次避开它挥舞的巨掌。就在这慌乱的闪避中,勒汉犯下一个大错:不该往坡上退;上坡时人熊长长的红发甩在脑后,人的身影无法逃开它的视线。就在他又转到青枫树下时,人熊的一只巨手已搭上他的肩膀。
当它的另一只手掌还没有伸过来的时候,他运起丹田之气,双手将腰刀剌进了它的肚腹。
它大嗥一声,抓下了他肩胛上一大块皮肉,血红中便现出人骨的惨白。这勒汉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喊叫,便像折断的禾穗一样倒了下去。
“嘿嘿嘿嘿嘿”
人熊又发出胜利者的狞笑。它踉跄了几步,扯出肚腹里的腰刀,乌黑的血从伤口淌出。它似乎感到了疼痛,却仍然狞笑着,向倒在地上的对手伸出巨掌。
这残忍的场面令人惶悚,岩扎屏住呼吸,高度紧张使他忘记了伤口剧痛;残存的体力迅速集聚,爆发出异常的勇气和力量。他左手不能动弹,便用右手拖过火铳,架在树蔸上。当人熊的巨掌刚挨到那勒汉时,他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铁码子准确地射进入熊的后背。它不再狞笑,感到疼痛在加剧。它不明白,两个对手明明都已倒在地上,又还有谁跟它作对?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它飞快地爬上青枫树梢,抓住悬藤,在空中一荡;还没等岩扎醒悟过来,它已幻影般消失在坡坎上那块尖岩后面。
岩扎知道它不会再来了。这种灵物,从来不走回头路。
身上的三处伤口将会给它留下一生的恐惧—如果它不因流血过多而死去的话。
岩扎站起身,将羊古树叶嚼碎敷在伤口上,包扎好。喊了几声,青枫树下没有回音。他走过去,见那勒汉身边是一滩血,清秀的脸庞变了形,寡白得像一张纸。他心底突然一跳:原来是他—上堡寨的金培!岩扎顿时眼里冒火。
他岩扎不是小肚鸡肠的勒汉。“玩山”(男女青年上山对歌、谈情)时围着珠美转的勒汉有多少?油茶花鲜哩美哩,看花越多他越高兴。珠美是他唯一的表妹,自有“撒堂”
(先祖母)便有“姑表开亲”的规矩,珠美谁也夺不去。油茶花开过就要结果,十八岁的珠美该跟他成亲了,她却推托说年纪还小。还小?人家在这个年纪早已抱上侬美(婴儿)
了。直到半个月前,他去追赶一只受伤的麂子,在雷公岭发现她跟一个清秀勒汉相依相偎,他才明白她的心已被别人勾去了。
他眼里平添了一层凶残,对名叫金培的那勒汉吼着:
“哪来的骚鸡公?!快滚!”
“大哥,”金培脸红着“:侗家人服的是个‘理’,没听说一个响雷就把人吓死。”
“狗娘养的!”他知道金培要挣回面子,愈发肆意了,晃了晃拳头,步步进逼:“好哇,今天我就让你明白什么叫‘理’,看你还敢缠她不?!”
珠美脸色骤变,横在他俩中间“:打架么?牛羊都会。”
她盯着表哥“,有本事对付人熊去!”
红毛人熊吃了她的亲弟弟—岩扎的亲表弟,闹得几个寨子人心惶惶。他自然是要去找它的。没想到像勒缅一样秀气的金培也上了豺狗界,而且现在就人事不知地躺在他面前。
他吐了一口气,不再看他。转过身,便踩着一滩铁似的腥红—这是人熊身上滴下来的血。“金培是为救我才负伤的呀!”他想到。金培为什么不让人熊把他岩扎撕碎了呢?这样,他不就能顺利的得到珠美了吗?他救了我的命,难道我却眼睁睁地让他流血死去?
他将嚼碎的羊古树叶敷在金培伤口上,血仍然止不住。
他爬上陡峻的尖岩,找到了止血的特效草药—金丝毛。
他忙捋下金黄色的茸毛,密密实实敷在金培伤口上,包扎好。血丝不再渗出。树隙间的日影已开始西斜,一阵阵疼痛袭来,他抚摸着左臂上的伤口,离开血染的密林“。让撒堂保佑他吧!”他边走边想。
“汪汪—汪!”
猛然,一声低沉的吠叫从右边山崖上传来,他骇了一跳,感到异常恐怖。这不是狗吠,而是豺狗子的叫声。这种似狗似狼喜群聚的凶兽专爱用利齿从背后攻击人或动物的腹部,以啖食肚肠为乐事。连敢跟老虎争高下的野牛都怕它。它却惧怕人熊。或许是感觉到已再没有危险了,它们又开始出来捕食猎物。
岩扎突然打了一个寒颤。豺狗子很容易嗅出血的腥味,身负重伤的金培将无法逃脱它们利齿的撕咬,他好像看到了血淋淋的翻花的肚肠。
他转身回到原处,将金培捆在脊背上,艰难地挪动脚步。腐叶下淤积的污水漫溢上来,淹过他的脚背,将不断滴落的汗珠溶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