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元奖金,对那家已造林一千亩的专业户来说,当然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不过这绝非意外之财,是他全家老少脸朝黄土背朝天,从土里刨出来的;是一颗汗珠摔八瓣,用肩膀挑出来的。更何况,他们给子孙后代留下的价值又何止五千元呢?而是五千元的平方、立方、若干次方!这样的专业户不扶植、不奖励、不宣扬,又该表彰谁呢?
他不理解,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会搞得满城风雨、阻力重重呢?首当其冲的是财政局长,虽然他没有当面顶撞,但要他在五千元的条子上画个押,又谈何容易?为了区区五千元,马拉松式的会议开了一整夜,各种杞人忧天的意见堆满了会议桌,大有溢出室外之势。一怒之下,他走了。眼看自己煞费苦心制定的措施将付之东流,他焦急,他激愤!共产党人说话不作数,又怎能取信于民呢?好吧,一不做二不休,他亲自盖上大印,签上“县长林涛”四个大字,从竹木检查站的罚款资金中,擅自提取了五千元,亲手交给了那家卓有成效的造林专业户。
不出所料,这项措施一经落实,群众的造林积极性空前高涨,连许多干部、工人也“见钱眼开”,扛着锄头上山了。
这时候,县委书记周德山,不得不出面干涉了“:你看看,你有多少钱可花?”
“该花的还是要花,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花费农民的血汗钱,你不心痛?”
“我看到那些荒山更心痛!”
“胡扯!”周德山感到这位才当了几天县长的人简直不可思议“,你胆子太大了!”他气得胡子一撅一撅地走了。
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他是被逼出来的。没有点胆识,没有点气魄,能冲破死水一潭的局面?看准了的事,就不能有半点犹豫。
五十万立方米木材,堆起来是座大山啊!伐多于育,省计委每年下达的木材调拨任务超载。照此速度砍伐,用不了多久,这个林业县将会变成一片荒山秃岭。
为此,他不得不带着满脑子的数字,驱车前往省计委。
接待他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老头儿。
“三十万立方米吧!”他把那张计划表往桌上一摊“,这已经达到同林县可供砍伐的最高限度了。”
“老弟,你好大的口气!这指标能随便更改吗?这是根据国家建设需要制定的啊!”
“我绝对不相信,我们国家会制定这种杀鸡取卵的计划!你们调查了吗?同林县可供砍伐的成材林有多少?”
老头一阵忙乱,在抽届里翻弄了半天,似乎在寻找什么依据。
“算了吧,数字在我脑子里”接着,他报出了一连串数字。
老头子苦笑了几声,说“:老弟,我们历年来都是这么分配的。只有你这位县太爷才与众不同”
是的,他这位县太爷是与众不同,别人的乌纱帽是戴在头上,他却拿在手上。迄今为止,他还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当上这个“父母官”的,也许是工作组那个幽默的李胡子使了激将法,让他钻进了圈套。他知道自己有个可笑的短处,兴许还是长处:他从小性格倔强,吃不得半点“将”。记得还在孩提时代,一个在河中凫水的顽童讥笑他是“旱鸭子”,尽管他不会游泳,却带头气恼“,咕冬”一声跳进河里,如果不是岸上的大人救了他,恐怕他也没有现在这种种烦恼了。
在这次机构调整中,他正忙于速生林的研究,并向上级递交一份振兴全县林业的规划。李胡子曾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也许是出于对政界的偏见,他当面谢绝了这番盛意。
谁知李胡子另有妙法,劈头问道“:你刚来时,同林县有多少万亩森林?”
“一千四百万亩。”
“这些年来,你们又造了多少?”
“三百万亩。”
“现在总共有多少万亩?”
“大概有五百万亩吧。”
“不对!”李胡子煞有介事地算了算“,应该是一千七百万亩!”
“这不是玩数字游戏吗?”
“我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些年来,你们拼命地造,别人拼命地砍,你们能赛过他们吗?”
他沉默了。
李胡子又说:“你想想,再不让一个懂林业爱林业的人来当县长,同林县变成了一个砍断了脉管的病人,你忍心吗?”
“我不愿丢掉我的专业!”
“尽管你有专业知识,有种种振兴全县林业的措施和规划,但这一切你有权力实施吗?”
他无言反驳,迟疑地说“:恐怕我没有这种能力。”
李胡子狡黠地笑了笑,揶揄地说“:是的,你们这些‘老九’只会搞学问,恐怕还没有学会当官的本领”
“激将法”起作用了。不待李胡子说完,他毅然地说:
“就冲着你这句话,乌纱帽我领了!”
“好!我们要的就是你这种勇气。试试吧,当不了县长你还可以回来当你的工程师。不过,我相信,你不会辜负信任和期望的!”
“士为知己者死”。虽然他不明白是什么信任和期望,但盛情难却“。好吧,这顶乌纱帽我就拿在手中,不够格,随时准备奉还。不过,我有言在先,我不是去给你们凑三分之一这个比例的,既然上阵,我决不作配相!”
“这就靠你自己的魄力和气势了。当然,还有许多东西靠你自己去摸索,去学习,去体会。你刚刚学会在小溪小河里游泳;去大江大河里闯荡,那是另一番景象!”
这些话触动了他,但又有点不服气。他没当过县长,可也当过局长,李胡子的这番提醒和关心,有必要吗?
公路上,晨雾渐渐散去了,只有山顶上的云雾还在翻滚。司机加大了油门,吉普车吼叫一声,飞快地向前驶去。
呼呼作响的山风灌进了车内,林涛不禁打个冷战,睁开了眼睛。高慧扯他的衣角,指了指半开的车窗,示意他关上。那感情深藏的眸子里,流露出几缕柔情。
林涛对这种目光感到很熟悉,可又觉得太遥远他不明白,当年,她为什么要陡然中断他们的关系,嫁给一个老实厚道而并不出众的银行会计朱福林。他更不理解,为什么结婚几年以后,她又突然和朱福林分道扬镳,独身寡居。林涛和她分手后,双方心中似乎都藏着难言的苦衷和幽怨。加上为了避免闲言碎语,除了工作上的接触之外,再也没有推心置腹地谈过什么。然而,有关她的风言风语,却不时传入他的耳中。在吸一支烟就可打个来回的县城里,这种“桃色新闻”是传播最快和永恒的话题,何况这位颇有几分姿色的独身女人呢!有人说,朱福林并不是走什么桃花运,只不过捡了个半路货;还有人说,她之所以选择朱福林这个并不相称的丈夫,是为了图个婚后自由;亦有人说,她在婚前婚后,与向文清均有不清不白的关系总之,她的结婚是一个谜,她的离婚也是一个谜,那些风言风语更是谜。林涛虽然不相信这些,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难受。毕竟他俩曾有过一段遗忘不了的爱情。当年,她是那样纯洁和真诚,开朗和活泼。他是那样相信她,那样了解她。可如今,她像被一团雾包裹着,郁郁寡欢,始终无法窥测到她的心灵深处。他曾想撩开这层迷雾,却又没有勇气去问她。
在林涛当上县长后,为接替副局长职务的人选问题,他绞尽脑汁,也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在冥思苦想之后,他终于想到了高慧,想到了她渊博的专业知识和一贯大胆泼辣的工作作风。她的确是个最理想的人选。她名声虽然不太好,但那终究是捕风捉影。因而,他力荐了这位全县唯一的女工程师。为此,他承受了各种压力和流言蜚语。
但是,她偏偏不理解他难言的苦衷。近一段时间,她又一反常态,主动向他靠拢。当然,这可以解释为工作上的需要,比如,昨晚他俩共同绘制的那张全县造林规划图,没有她的帮助是完成不了的,他应该感谢她。可是,他又为自己的处境,更为她的处境感到担忧。尤其是昨晚她居然当着周书记和向文清的面,自告奋勇要求一同来处理这场山林纠纷。他曾几次向她使眼色,她却视而不见,周书记和向文清也满口应承。他只好在一旁干着急,无法表示反对。一位主管林业生产的副局长,去处理这场纠纷,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她这些反常的行动,不得不使他颇为费解。他似乎还敏感到了一种微妙的信息,莫非那冰冻的河流开始苏醒了?
想到这儿,他心隐约泛起了几丝久违的情感,但更多的是感到害怕
“嘎吱”一声,吉普车猛地刹住了。林涛全身往前一栽,头险些碰到前面的椅背上。高慧也摇晃了一下,本来有些距离的身体靠紧了,彼此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这虽然是正常的现象,但由于有过去那层关系,双方都异常敏感。高慧脸上飞起淡淡的红晕,林涛尴尬地推开车窗,朝外望了望,轻声说“:哦,有牛挡路。”
山顶上的云雾已完全消散了。只有路旁的溪面上,还升腾着缕缕乳白色的水雾。道道金色的阳光,倾泻在崇山峻岭间,马尾松显得更加苍翠,枫叶显得更加火红与春天相比,这秋色迷人的山野,另有一番娴静和凝重的美。
车子又开动了。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林涛自言自语地说“:快到界坡了!”
高慧若有所悟“:你好久没回家了吧?”
林涛岔开了话题“:你哥哥还在青山林场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林涛那道浓黑的剑眉往上耸了耸,深邃的眸子里,掠过几丝阴影。她哥哥是林场的场长,自己的妻子却是公社书记,为什么偏偏这样凑巧呢?如果在处理这场山林纠纷中,卷入了个人的恩怨和偏见,事情将会变得更加复杂和棘手,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吗?
想到这,他心中一阵忧虑,一阵焦灼,禁不住对司机说道“:加快速度吧!”
司机一踏油门,吉普车像离弦的箭,向那绿色的远方射去。
三
透迤绵延的五岭山脉,像一卧着的巨龙,沿着湘南桂北蜿蜒伸展。巍然屹立的大青山,不过是这条巨龙身上的一块鳞片。这里气候温和,雨量适当,原是一片绿海茫茫、古木参天的原始次森林,不仅生长着成片的马尾松、云杉还有珍贵的樟梓楠揪等树种。多年来,大青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母亲,不但用她丰富的乳汁,哺养着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也伴随着她的儿女历尽艰辛,遭受劫难。令人痛心的是,撕破她绿色裙衣的,正是她抚育过的儿女。当这些儿女望着这位衣不遮体的母亲和她裸露的肌肤时,能不为自己的过失感到羞愧和悔恨吗?
青山林场就静静地躺在这位母亲的怀抱里。几座红墙黑瓦的平房,构成林场的主体建筑。杉木皮盖顶的木屋,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周围。林场的后山坡上,挺立着一株直插云天的古松。在树顶的枝杈上,有一间小小的木亭,一架晃晃悠悠的绳梯直通顶端。站在木亭上,可以遥望整个林区的万顷绿荫。一旦发生火灾,那上面就会发生报警的牛角号声。这里与外部世界发生联系的是一条土黄色的林道。
林道的尽头,有一座横跨路面的木牌楼。后来,不知哪位聪明的书法家,写上了一条一万年也不会过时的标语“:保护森林,造福子孙。”
这条终年沉寂的土路,今天的气氛似乎有点异乎寻常。
当浓雾还笼罩着山林的时候,就有人影在雾海里晃动。随着晨雾的散去,路上匆匆走过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相互吆喝着,呼喊着,带着粗野的咒骂声向林场奔去。
往日显得有点冷清的场部,更是一片混乱。到处挤满了愤怒的山民,一个个挽袖握拳地叫骂着,挥舞着手中的扁担木棒。场坪中央,是一堆堆冒着青烟的灰烬,那是山民们在焚烧林场职工的被褥后留下的。临时垒起的露天灶坑里,木板和家具在毕剥地爆响着,熊熊的火舌伴着滚滚的浓烟,还有荷叶锅里的饭香和肉香在场坪的上空弥漫着,扩散着。地上,到处都是猪毛、血污、菜叶、米饭和摔碎的锅碗。
林场的职工都已逃走,留下的一切财产都成了山民们发泄愤怒的对象。一片劫后的狼籍!一片愤怒的混乱!
这场怒火之所以会越烧越旺,是因为办公室前的走廊上,用门板摆着一具白布罩着的尸体,而凶手高炳生至今尚未抓到。门板旁边,一位老妇人在几个女人的搀扶下,失神地望着白布下的儿子。死者的舅舅—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在尸体旁边愤怒地走来走去,不时挥舞着拳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
正在这时,一个小伙子匆匆走来,对着汉子说了句什么,又指了指古松上的了望哨。这汉子脸色骤然大变,凶恨地甩掉手中的烟蒂“:娘卖×!跟我来!”说完,他直冲厨房,抄起一把利斧,带着一帮小青年,朝屋后呼啸而去。
原来,凶手高炳生就躲在这棵古松上的木亭里,被在屋后大便的小伙子偶然发现。不过,绳梯早被他收了上去。
络腮胡子他们围住了古松,仰头叫嚷了一阵。木亭内毫无动静。
“砍!”
络腮胡子一挥手。立刻,几把雪亮闪光的斧头从不同的角度飞舞起来。
斧头落处,木屑飞溅,愤怒的伐木声,惊飞了远处的乌鸦,古松在瑟瑟颤动
唰”的一声,绳梯从树上落下来了。不待砍树者爬上绳梯,高炳生瘦小的身子已顺着绳梯战战兢兢地朝下退来。
也不等他落地,几只粗壮的大手,像老鹰缚小鸡似的,把他凌空提起,又重重地掼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又像拖死狗似的把他拉到办公室旁,让他跪倒在尸体跟前。
撕肝裂肺的哀嚎声,再度在空中震荡,把山民的愤怒重新推向高潮。人群在骚动,朝高炳生汹汹而来。呼喊声、怒骂声,伴着最后一头肥猪宰杀前的尖叫声,响成一片,以至吉普车的到来,竟无人知晓。
“打死他!”
“打死这个凶手!”
“打死这个流氓!”
在人们的叫骂声中,络腮胡子揪住高炳生的头发,拼命地往下按,背后的人们趁势拳脚交加,只听见一片“乓乓”的响声。高炳生发出了绝望的惨叫。
一下车,林涛、高慧和老耿便火速向人们奔去。左冲右突,怎么也挤不进密集的人群。这时候,高炳生的哀鸣声已经渐渐地弱下去了,山民们的拳头还在飞舞,雨点般地落在那瘦小的身体上,留下了擂鼓般的声响。面色惨白的高慧,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但是,仅仅只能在咆哮的声浪中增加一点噪音。
不是冤家不聚头。林涛从山民们的呼喊声中,得知这场纠纷的肇事者竟是高炳生!他想,这位曾批斗过自己、后来又犯过生活错误的人,怎么尽惹是生非呢?而且,他又是高慧的哥哥。现在,这些个人的私情和复杂的山林纠纷交织在一起,该怎么处理呢?不管怎样,还是救人要紧!他没有犹豫,闪电般地向老耿使了个眼色。老耿迅速退出人群,掏出手枪,朝天“叭”地放了一枪。
顿时,场坪上一片寂静,千百道喷火的目光一齐向老耿射去!
“打吧!打死人你要偿命!”
络腮胡子拍打着敞开的胸膛,发疯似地朝老耿扑去。
围着高炳生的人群迅速地散开了,又很快地包围了老耿。
林涛趁此机会,迅疾地跑到办公室前,一把推开了窗户,跳上了窗台。
“谁也不准动!”
一声炸雷似的吼叫,在场坪的上空滚过,人们怔住了,呆呆地望着这位身材瘦长、表情严峻的陌生人。他那浓黑的剑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