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的清明雨飘洒的时候,杜鹃啼血就滴在山头,小鸟的踪迹从灌木丛中弹出,河滩上,萎萎芳草又照例年复一年的摇曳着荒凉。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搅动了如水的沉寂。如丝如缕的雨雾中走动着沉默的人群,最前面的两个壮汉抬着一块精工打磨的青料石碑,迈着沉稳的上山步,一个脚印叠着一个脚印地向前移动。紧跟在他俩后面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圆脸狮鼻的男人,昂贵的花呢西服上溅上点点泥浆;他下意识地掏出散发着香气的手绢,又毫无表情地随手扔掉。他身后不远处,村民们不由自主地盯住他。
胭脂湖水凝然不动,如同一缸浓浓的绿酒;山醉了,树醉了,草醉了,醉成一迭迭苍翠,一褶褶青葱。唯独人难醉。
河边绝少人的踪迹。传说恶鬼们因无人烧纸钱,深更半夜便出来游荡。这自然没人见过,可谁都怕鬼魂附体,轻易不敢来,过路绕着走,年年岁岁,山自青,水自绿,闲花野草顾影自怜。
台湾的陈先生却寻到了胭脂湖。陈先生不是来观风景的。胭脂湖的风景自然天成一派原始古朴,不加修饰的自然美也迷不住陈先生,陈先生不苟言笑的脸像涂了一层霜。
石碑在河滩上竖起来了,碑檐上那条栩栩如生的小龙欲跃入水中去。抬碑的汉子是方圆几十里绝好的石匠,石匠把沾上的麻花点泥浆用袖子揩去,碑面上便一片光亮“:亡父陈元辉之墓”几个鲜红的阴楷字耀然入目。陈元辉是谁?
现在的人谁也没见过。传说当年被枪决的几十名惯匪无人收尸,那堆堆烂肉被暴发的山洪冲走了,几天后大军也开拔了,深谷里又亘古地沉静,是陈先生把似乎已遥远的传说变成了真实。
陈先生仍然毫无表情,掏出几张大面额的钞票递给石匠。石匠眼珠便凸了出来,村民们的眼又倏地亮了。石匠有点惊喜地嗫嚅道“:你先生已经给过钱了!”那工钱之高出乎人的意料,曾把石匠全家惊喜了一阵;村人也很快知道陈先生的阔绰和出手大方。因这大方,大家就跟着他来到了胭脂湖;说不定陈先生一时心血来潮,每人发一把钱也未可料定。陈先生果然有气势,又添上两张钞票,“啪”
地放进石匠手中,仍然不说话。石匠便喜不自禁地退到人群中,于是便泛起一阵微微的骚动。
一把青草垫在地上,陈先生伏在碑前,头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几乎触到碑座。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到他身子的颤动。许久许久,他抬起头,眼眶边便有点赤红,有点湿润。他慢慢地站起身,仍然面无表情,望着面前的村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发问道:“在这儿的人,谁是共产党员?”
大伙面面相觑,屏声敛气,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
陈先生一只手扶着碑,另一只手从西服里袋里抽出一张“大团结”,随手一扔,那钞票便飘飘悠悠落到河面上,随水流去。
“这儿没有共产党员吗?”陈先生又问。
人们被眼前的事惊呆了,仍旧没回过神来。
陈先生又扔了两张更大面额的钞票。
“不想要钱吗?”陈先生扬了扬手中的一迭大面额钞票:
“只要他跪在碑前磕三个响头,我马上给他三千元。”
沉寂。还是一片沉寂。
那一迭钞票刹那间飘飞到河面上,像一群撩拨人心的精灵。
人群中又一阵骚动,吞噬钞票的漩涡像巨大的磁场吸住了人们的目光。一个青皮后生胆怯而又紧张地往河边挪动脚步。
“你是共产党员?”陈先生拦住他的路,细长的眼睛里有一股阴冷的光。
后生摇了摇头。
陈先生将一迭厚厚的钞票又扔进水中。
人们目瞪口呆的当儿,一个白发如霜的瘦老头从如丝如缕的雨雾中冒了出来,站到陈先生面前,一声不吭,两道利剑似的目光射向陈先生。突然,他一声怒吼“,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陈先生脸颊上,那如霜的圆脸便立刻留下了五个泛红的指印。
“你是谁?”
陈先生晃了晃,却终于没有倒下。突然而来的受辱使他激怒得声音都变了调。
“共产党员!”
“你必须对你刚才的行为付出代价!”陈先生很快恢复了镇定“,在我还没诉诸法律之前,你是代表你本人道歉呢还是代表贵党道歉?”
“我不会道歉。”老人的目光似乎能透过对方的视网膜看到深处的东西“。我叫陈芝圃。”
“陈芝圃?”陈先生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呼吸急促起来“:你说,你叫陈芝圃?”
“我叫陈芝圃。”
“你还有别的名字吗?”
“这无关重要。”老人神情严肃“:我对我的行为负责!”
“请你看看这块碑—”
老人低下头,目光在碑面上刮着,脸色不断地变化。突然,他“啊”地一声,像电击似的,身子瘫软。陈先生赶忙扶住他,激动得语不成句“;都都以为你死
了,,
二
那年的冬天没有雪。
无雪的冬天空空荡荡;空空荡荡如同她舅舅家那座高墙深锁的大窨子屋;砖墙为表、木楼为里的古老的窨子屋一如妻子那城府极深的舅舅;舅舅身上挂满的各种头衔在小城人们的耳旁叮当作响;叮当作响的舅舅带着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外甥女去了台湾,只留下这座空空荡荡的窨子屋。
一个月前,他在长江边上那所著名的大学接到新婚妻子的来信,说舅舅执意要去台湾,要他速归。等他跋涉千里来到这座湘桂黔边境的小县城,舅舅已等不及他了。时局正在应验他的预料,解放大军如洪水般淹过来,直奔华南;他想步妻子脚踵也来不及了。烽火连天,学校一片混乱,回学校的路途也险阻重重。闻说李四光先生抗战时曾在这一带进行过地质地貌考察,他也想效法先生,把足迹密密地印在溪河纵横的小青山腹地,为他那篇“南方山区小水电资源蕴藏与开发浅析”的毕业论文准备第一手素材,寻找例证。
大军如洪水般过境后,一度销声敛迹的各路土匪又群雄并起,著名匪首陈三黑更是大力扩充队伍,霸住了八十里小青山,占山为王。正在沿河考察的他—陈元辉,被匪伙绑了“肉票”。这位爱听说书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听说他是个读洋书的大秀才,从太师椅上一跳而起:“真乃天意!送我一位家门师爷。”喝令手下松绑;递过一大碗酒压惊“:乱世出英雄,你真乃我的刘伯温!”他极力推辞,陈三黑脸一沉,黑得像块寒森森的铁板“:怎么,看不起我?”他不敢得罪这位面黑、心黑、手黑的魔头,只得婉言道“:我先去把家屋售卖,再来山寨效力。”
才下山,远道奔袭而来的剿匪大军已铁桶般围住小青山。他在半路上听说后正庆幸脱离险境,几位战士觉得他形迹可疑,把他拦住了。一询问,他刚说出名字,战士们就兴奋地嚷道“:抓到了!抓到了!”他莫名其妙,过了好一会才知道:他陈元辉三个字已被陈三黑写进反共救国纵队的委任状里。大军直捣匪窟缴获了这张委任状,他在劫难逃。
相信他的辩白,崇山峻岭路途遥遥,上一趟县城都要走三四天,更不可能往返几千里去为他核实他所说的一切。
在这大兵压境,除恶务尽的非常时期,那一张发黄的纸就足够把他列入镇压对象,命运不可抗拒地要把他送往另一个世界去。他才二十出头,他不愿意去死,他不应该去死!那时,他想到了海峡那边翘首以望、对他一往情深的妻子,想到了有“大善人”之称却又非常害怕共产和革命的她的舅舅,却没有想到他的精血变化而成的他的儿子。
啊,儿子,呀呀学语的时候你呼唤过你的父亲吗?
“母亲一直很后悔”
陈先生抿了一口家酿米酒,耸了耸眉头。胭脂湖的奇遇使他惊喜交加,涕泪纵横,全不顾及绅士的翩翩风度,他叫人砸了碑,挽扶着父亲往山下的小镇去,父亲却执意要住在小青河边那间散发着杉木清香的小店里。几碟山鲜,一壶米酒,屋子里氤氲着一股温馨。陈先生似乎喝不惯这种淡如水的有点清香又有点苦涩的饮料,为了不扫父亲的兴,强忍着喝了一杯又一杯。如豆的油灯下,陈先生对他谈到舅公和母亲初登海岛时的艰难,谈到他继承舅公创建的公司后的苦斗和事业的发展,谈到他和母亲对他的思念。“母亲常叹气,说应该与你一起走。等了好些天不见你来,风声越来越紧,舅公急了,决定先走一步;谁知这一步就隔断了云天,几十年不通音讯,不知你是死是活。近几年两岸关系开始缓和,母亲叫我往大陆写信,学校说解放前的许多资料都遗失了,没有发现有陈元辉的档案;县里说陈元辉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死了也要找到你的葬身之地呀!我就过来了到处打听,最后在档案馆找到了当年的公文,才知道你被当作土匪枪决了我知道父亲是一介书生,决不会上山为匪,所以,我气恨”
恨与爱是感情的两极,有多深的爱便有多深的恨!四十年前那一夜,他是否这样恨过?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模模糊糊的印象中只有泪水,决堤般的泪水月光穿过巴掌大的高高的通气孔,洒在他身上,他单独被关在一间堆满谷壳、尘网密布的板仓里,蜷缩在通气孔对面的木楞边。下夜的寒露水一样从通气孔涌进,游魂似的在仓里弥漫开去,冷得他直打寒战。他无法看到外面的一切,神经末梢却格外敏感,哨兵的轻轻一声咳嗽,哨兵走动的脚步声,都使他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大约是换岗,几声低语过后,四周又一片沉寂。
远处的山岗上,隐隐约约传来岩羊哭泣似的咩叫;哀鸣似的声音使人联想起屠刀捅进脖颈时音断气绝的惨状。他陡然感到一陈恐怖,对死亡的恐怖;他不也是一头被关在圈里即将宰割的小羊吗?他好像看到自己血淋淋地抛尸荒野,他的全身抽搐得发抖了。
苦味的眼泪流过他的嘴唇,他哭了。开始是低低地呜咽,很快便痛哭失声;他好冤枉好凄惶哟
越来越大的哭声惊动了哨兵,哨兵在门外吆喝道:“嚎什么?深更半夜的。”
他抑制不住哭声,抹不完的眼泪仍如水一样涌流,打湿了地上的一堆谷壳。他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泪眼模糊中,他看到一个额上有刀疤、着黑对襟衣宽腿裤的后生子站在他面前,武高武大的身子变下来“:哭,哭顶屁用!当师爷的角色,就这么尿泡?”
“我真是冤枉啊!”
“冤枉?白纸黑字写着,还有假的不成?”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土匪”明知诉说毫无希望,他还是下意识地希望有人能倾听他的辩白:“我还在念书,是未毕业的大学生”
“念书?念书到大山里来干啥?”
“这里小水电资源丰富”
后生子听不懂他所说的天书似的专业术语,问道:“电,什么叫电?”
“电,就是让水发出像太阳一样的光亮”
“水变太阳?这倒新鲜”后生子像在听神话“,晚上也不用点枞膏火把了?”
“也不舂米,用机器碾;还可以办工厂,木材啦,松脂啦,都可以加工山肚子的硅铁矿能够冶炼铁合金电的用处大着哩,有了电,大家就能过上富日子了”
“听口气,你本事大得很!”
后生子好像来了兴趣,绕着他转了一圈,忽而又摇了摇头“:谁知道你是不是说瞎话、糊弄我?”
他颓然垂下头。
这里没人认识他,无法证实他的身份;而那张委任状和陈三黑的供词却使他有口难辩。他对后生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一股本地人特有的带有烟薰味的气息向他扑来,他忽然心里一动。这个后生子的穿戴和口音也像是本地人,或许是农会委员或民兵队长之类,便抱着侥幸的心情问道:
“你听说过县城商会的刘会长吗?”
“刘会长?”
“就是刘大善人。”舅舅曾有许多显赫的头衔,显赫的头衔是过去的荣耀现在的罪证;他只能说那些能让人不反感的东西“:他住在老街,是一座大窨子屋,大门上有一块‘积德’的金匾”
“我去过,”后生子想了想,说道“:进了大门便是天井;天井两边是厢房;正楼有三层,大前年,我跟师傅去换过楼板全是上等的油杉”
“对,就是那家!”他赶紧说明道“:我便是刘大善人的外甥郎”
“听说刘善人没生养,带着一个外甥女。”
“那请你跟大军说说我真的不是土匪。”
“”
“求求你!”
清冷的月光下,后生子额上的刀疤跳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转身走开了。
门,又紧紧关上。
良久,他终于绝望地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混沌中似乎又听到一缕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木木地呆听着,游丝般的呼吸一下一下拉长他的恐惧。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他的感知能力已达到零点。这时,仿佛有一个声音“:这是命令,我说也无用”
三
陈先生揭起杯盖,拂了拂浮在上面的茶叶,又盖上,把茶杯轻轻放下,幽幽地吐了口气:“明天该进城给母亲拍电报了!”
“你母亲一直独过?”
陈先生掀起眼皮,看了看父亲,微微地点了点头“:那块玉佩她一直珍藏着。”
“是题有诗的那块吗?”
“椒屋藏碧玉,蕙圃有芝兰。”
他冲动地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到桌前“,我仿佛有种感觉,,
陈先生惊异地盯着他。他摆了摆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他重重地坐下,额前一缕白发也随之滑动了一下。
“听母亲说,父亲字芝圃,出自诗中。”
“它伴随我四十年了。”
沉默。一种情愫在心底茸茸抽丝。
陈先生端起茶杯,掀起盖子,抿了一口,小心地打破了沉默“:母亲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不知会多么高兴!”
他抬起眼,看着儿子,自语似的低声道“:这些年,她不容易啊!”
“她常常梦见你鲜血淋淋那次接到大陆回信,说你不在人世了。她五天不沾水米”陈先生说着红了眼圈。
他有些凄伤,久违了的儿女柔情又在他心中唤醒。“父亲,你是怎样活下来的呢?”陈先生观察着他面部的表情,又挑开了父子相识后便开始了的话头。现在,再用“说来话长”来缄其口能搪塞过去吗?
那夜,他绝没想到他还会活下来
木然中,他听清了后生的话,恍恍惚惚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望如肥皂泡似的破灭。尽管是肥皂泡,人生的最后时刻能得到一个人的相信和帮助,能有人替他说几句话,他悲凄的心中又似乎得到少许慰藉:“你好人”
“唉,说也无用。”后生子显然心情也不轻松“。土匪我见得多了,还差点死在他们刀下。”后生子额边的刀疤在月光下像一条黑灰色的松毛虫,“我看得出,你跟他们不是一路货。”
“”他喉头梗塞。
“谁叫你命不好,撞在刀口上,韭菜麦苗一把割。”后生子摇了摇头,慢慢往门口退去“:可惜了一身好学问。”
“不!”
突然,他发疯般地抱住后生子的腿:“救救我!救救我!”
后生子掰开他的手,怜悯而又无可奈何地道:“我救不了你,真的救不了!”
求生的欲望使他下意识地抱住后生子的腿不放:“你能救我”
“我怎么救你?”
“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