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无语 隆振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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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无语 隆振彪-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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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民们骚动起来,喧嚷着、叫喊着、咒骂着,拼命地往里面挤。七八个人怎敌得过上百号人的力量,那些看守哨兵反而后退了几十米,被挤进大墙里面。
  骚动声震动了整个劳教所,武警和看守们从各处跑来。所长握着扬声器警告着:“就地站住!你们这是犯罪!站住,要不我们就开枪!”
  但仍然无法平息骚乱,山民们潮水似的涌动着、逼近着、怒骂着,以至吉普车的到来,都无人知晓。哨兵见情况危急,朝天“砰”地放了一枪。
  顿时,一片惊叫,一团混乱;龙家盛脸色骤然大变,龙身岭上受的一枪之辱又在眼前晃过。他可怕地失去了常态,从口袋里掏出野猪炸弹,举在手上,以非人的凶恶的声音大吼道“:姓龙的没这么好摆布,赶快放龙秀山出来!”
  人们一霎时怔住了。
  风尘仆仆、满身泥泞的杨新亮以箭一般的速度冲了进来,对不知所措的武警和看守们厉声命令道“:都抓起来!”
  队长立刻反映过来,一跃而起,猛虎下山般地扑向龙家盛,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圆脸看守敏捷地从他手中夺下野猪炸弹,铐上手铐。龙家盛困兽犹斗,狼似的嚎叫着。纷纷赶来的武警、看守和失去了理智的激怒的山民们扭打在一起。混乱的吼声里,挥起了混乱的大拳头。狂叫声、辱骂声伴随着电棒发出的尖啸声,响成一片最后一片沉寂,只有撕碎的布片随风飘舞
  +三
  在西林县城,没有比县委招待所更美的景致了。院内,喷泉溅玉,花木扶疏。在那丛嫣红盛开的夹竹桃旁,雅致的小餐厅里飘出诱人的香气。
  神采奕奕的龙家平眼睛发亮,端起冒着泡沫的高脚酒杯站起来:“周专员,请—”
  行署副专员来西林视察工作,县委、政府的头面人物自然要陪酒。酒过一巡,龙家平绕到已从党校学习回来主持县委工作的老张书记身旁,低身问道:“小杨怎么没来?我特意邀请过他的呀!”
  “他不会来了!”老张书记低沉地回答道。
  杨新亮果断地处理了山民冲击监狱的事件后,又把到县委大院肇事的首要分子也一并抓起,开了万人公捕大会,震慑了一批想趁机搞动乱的别有用心的人,迅速稳定了局势。他是强者,他取得了所有的胜利;他又是弱者—他被撤职了。原因很简单:去年他开枪威吓、殴打群众的事件还未作处理,今年又为其父大办水陆道场,“不信马列信鬼神”,舆论哗然,反响强烈,共产党不能不严肃纪律。
  “小杨这个人哪”龙家平摇摇头,摆了摆手,回到座位前,又端起酒杯“:喝,大家喝!”
  老张书记一饮而尽,神态凝重“:他比我有魄力,风风雨雨三百六十天,不容易呀!”
  “你们说的是那个很有性格的杨新亮吗?”方头大耳的周副专员插嘴问道。
  有点发福的县长由衷赞道:“中流砥柱啊!大风大浪都向他扑来,也亏他顶住了;要不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好形势。”
  龙家平抹抹嘴,感叹道“:农民冲击机关、冲击监狱,这种事解放以来从未听说过!”
  老张书记神色不悦,锐利的目光射向龙家平:“闹事的不是普通农民,是重新复活的封建宗法势力。反封建还是个艰巨的任务!”
  周副专员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咧开厚嘴唇,对龙家平和老张书记道:“新同志不成熟,我们这些老头子也轻松不了,是不是?”
  龙家平恭顺地点了点头。
  老张书记心潮难平,耳边又响起重回西林时地委书记语重心长地嘱咐:“小杨政治上强,能力也强,人材难得呀!
  他被撤职,是坏事也是好事,这就看他自己如何对待了。当然我们也不轻松,党的事业兴旺发达还靠后继有人,我们有责任啊!”
  龙家平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而又得意的微笑,莫测高深地望着老张书记,老张书记也炯炯地望着他;四目对峙,在空中迸射着火花。
  一片阳光执拗地伸进屋内,以亮荡的原色涂抹着一切背景。
  窗外,极远的天边,那条苍青色的巨龙仍然沉默着。


红纸

  一
  哀乐声像一大群黑老鸦,翅膀扑打着每一扇窗子。
  “大富豪”酒家刚开始的宴会突然哑场,百十个擎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谁也记不起自己在干什么?身居何处?
  造纸厂厂长张兴权最先清醒过来,对呆怔的副厂长王顺平怒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顺平晕晕糊糊地似乎点头又似乎在摇头。哀乐声像洪水奔泻而来,冲得他无处逃身。他一点也听不清厂长在喊什么。
  酒家老板曹老四像一条泥鳅窜了过来,贴在张兴权耳边大声喊道:“我这就去看看—”
  张兴权余怒未息地点点头,目光随着老四的身影穿过厅堂,落在临街门口那巨大的金色“寿”字上;一眨眼,那“寿”字变成了黑色的“奠”字;揉揉眼,再仔细望去“,寿”匾还稳稳当当立在酒家门口,便舒了口气,走进空调包厢的贵宾席,向县里的几个头头脑脑解释道“:曹老板看去了,外面的声音太吵,没影响你们吧?”
  “没事,没事儿。”政法委书记李其初拍拍张兴权的肩膀“:我们张老板的寿庆,谁敢搅黄?把名字记下来!”
  张兴权把桌上的小酒杯斟满,跟大家碰杯后一饮而尽,很有感情地说“:我能有今天,全靠领导上看得起,我知道怎么做。”
  人到不惑之年,张兴权已显得非常成熟;作为西林这个山区小县最大的国营企业几千万资产的法人代表,三四百职工至高无上的“老板”,跺跺脚地皮都要颤抖;而在上级领导面前,他又是伙计,他是政府委派的厂长,他的命运掌握在当权者手中,因此他考虑的便是如何让领导满意,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在相当一部分领导的心目中,他被认为是有魄力、有胆识的厂长;观念新、点子多,敢于负债经营,贷款一千六百万元新上了一条生产线。这条生产线成了县领导上项目、上规模的政绩,反复出现在各种材料上、报纸电视上;却谁也不去深究,原来立项才八百万元的工程如何成了耗资一千六百万的“胡子工程”,马拉松式的拖了三年,只见投入不见产出,至今仍生产不出合格的高档纸;原有的几台纸机产品积压,成本居高不下,亏损严重;几个月了,厂里只能发生活费;他的“桑塔纳”却照样在街道上神气地奔驰,他的四十大寿照样在县城最大的酒家隆重举行。道理很简单:这不是他个人的事,关系到纸厂的形象。要让领导看到:西林造纸厂仍然兴旺,帐面上仍实现利润,人心仍然稳定。谁又会到距城十几里的纸厂明查暗访呢?就是去了,谁又敢说长道短呢?车间以上的中层干部和管理人员都多少得到过好处,他又有决定他们命运的生杀予夺大权,谁敢说个“不”字?巴结都巴结不赢,这么多人凑份子为他祝寿,便是明证。
  在喜庆的气氛中,突然响起如此沉痛的哀乐声,实在大煞风景。他最担心的是领导的情绪,他们能来赴宴,给了他多大的面子。他关紧包厢的水曲柳贴面门,调好空调温度,吩咐侍立一旁的服务小姐:“还不上‘海陆空’—”
  “海陆空”是大富豪酒家的三道高档名菜。海,清炖鹰嘴龟;陆,穿山甲火锅;空,爆炒五彩锦鸡。服务小姐托着端盘从门外进来,包厢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领导们的筷子一齐插向海陆空,欢欢喜喜地么五喝六起来,所有的个性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张扬,哀乐声便似乎离得很远了。
  酒过三巡,张兴权向诸位领导告退,说厅堂里还有十几桌来宾,要去招呼一下;包厢门闪开半扇又很快关紧了。
  厅堂桌上自然没有“海陆空”,却也酒菜飘香;只是那哀乐声响得人心里像灌了铅,人们的兴致便提不起来,想出去看看,又不敢离座。王顺平对张兴权大声道:“叫他们把音响关了?!”
  “这还用问吗?”张兴权瞪了他一眼。
  老四从外面走进来,把张兴权拉到一边,说“:哀乐来自隔壁银河电器行,老板说—”
  “还不快叫关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死爹死娘?”
  “不是这回事”老四满脸无奈地摊开手。
  今天早晨银河电器行刚开店门,便有一个戴遮阳镜的黑脸男子来到店里,拿出一盒哀乐原声磁带,要店老板在傍晚6点至7点反复播放一个小时;音响要摆在靠近大富豪酒家的柜台上,音量开到最大,他付两百元,先预付一半,事毕后付清。店老板觉得这生意合算,便应承下来,两人当场签了约,规定违约者罚款十倍。
  “做生意要讲信用,哀乐不能停,那人说他卡着表计算时间的。”电器行老板解释道。
  “那人在哪?”老四是见过大世面的,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有这等怪人怪事,便想与那人照个面,把哀乐停下来。
  电器行老板说他也不知道那人在哪,街面上这么多房子,你到哪一家去找?
  老四掏出一百二十块钱,说“:你别放了,那人来找你,你退还他一百元就完事了。”
  电器行老板把钱推开道“:这点钱只够你碗里一只乌龟脚,我违约可是要罚款两千的!”
  左说右道,电器行老板愣是不答应,老四无法,只得找张兴权拿个主意。
  张兴权的眉毛愈发皱挤在一起了,他感到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便走了过去。
  电器行老板不肯交出播放哀乐的那张协议,说这也是合同条款之一。张兴权慢慢走回酒家,想要李其初打手机,要公安局来几个人处理;又一想,电器行放哀乐也犯不上哪一条,事情闹大了,他张兴权脸上也无光彩。他又转回身,一声不响地踏进电器行,举起那只大音量的音响,使劲地摔在磨石地面上。哀乐声嘎然停止,他冷冷地对不知所措的电器行老板道:“我赔!”
  二
  吴贵发听到工厂即将实行股份制,县企业改革工作组已经进厂的消息,是农历“四月八”的那天下午。每年的四月八,他都要随妻子杨秋兰到岳母家去,雷打不动。今年四十五岁的吴贵发结婚已经二十年了,他在岳母家里过了二十个“四月八”。对一个杨姓的家庭来说“,四月八”姑娘节,姑娘自然应当回娘家,姑爷相伴而行。相传古时候西林杨姓的先人遭诬陷被关进大牢,他妹妹杨金花每次送饭都被狱卒吃掉,后来她把糯米饭染黑,狱卒不知是什么东西,乌饭才得以送到哥哥手中;先人吃饱了饭力大如牛,打烂牢门逃了出来,救得了性命。后来这一天便成了西林杨姓人的“姑娘节”。
  岳母住在杨家山下的杨家寨,一栋三排两间的小木屋。
  丈夫死得早,她含辛茹苦把三个女儿抚养大,冬兰、秋兰、春兰都嫁在造纸厂,和三个女婿一样都是厂里的职工。前几年厂子兴旺的时候,女儿女婿逢年过节都提着丰富的礼品来看她,寨子里的老辈子羡慕得要死,说她“八字”好,三朵兰花让寨子都香了。老太太便很高兴,国营大厂子嘛,能不好?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一个厂子有几百人就认为很大了。
  近两年儿女们来得少了,孝顺的礼品也日见稀薄,老太太懵懵懂懂地知道厂子大有大的难处,便在屋前屋后到处种上瓜菜,好让儿女们带点回去弥补家用;还熬了一缸米酒,让姑爷们能喝上几口。
  吴贵发正是喝着那种不渗水的纯米酒,坐在岳母家里听到妹夫孙猴子谈起工厂要实行股份合作制的事情。孙猴子真名孙小思,当工人的时候,属于那种三十六个心眼、七十二行变化的不安分的角色;后来干起销售员,更装上了千里眼、顺风耳,厂里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了如指掌。
  每年的四月八,吴贵发都能在岳母家里与妹夫相遇。虽说他们同在一座工厂,平时也是很少见面;一个在车间里按部就班三班倒,一个马不停蹄满世界跑;回厂时在供销科露一下面,又不知到哪去了。
  岳母已年过古稀,对三个女婿都很疼爱,一个女婿半个儿她有一个半儿,知足了。每逢四月八,必然在灶屋里忙上半天,炒上几样像模像样的“盖碗菜”。
  用黑饭叶汁浸黑的糯米饭冒着腾腾热气,与烟笋子炒腊肉的香味混在一起,引得人馋涎欲滴。可大姐夫王顺平还没来,他俩只得耐心等,抿两口米酒解馋。
  吴贵发半知半解地问:“股份制?是不是凑钱打平伙?”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孙猴子舔舔嘴唇:“股份制就是职工入股当股东,个个是老板,厂子的事由股东们说了算!”
  “那不乱套了—咱可是国营厂!”
  “国有企业怎么样?更是普遍亏损,困难重重。刘县长在大会上说了,要杀出一条血路!”
  吴贵发顺咂嘴,对妹夫道“:大道理我也不懂,这股份制真能救活我们厂?”
  “谁也不敢打包票。。刘县长在大会上打个比方:人要是得了重病,与其在家等死,不如到处求医问药,或许还有活的希望。”
  “只要有希望就好”吴贵发上来了点精神:“我崽上大学的学费就有出处了,厂里总不会不借点钱给我们吧?”
  “你想得美!”孙猴子就揶揄他“:你以为股东是天上掉下来的?每个职工要购股六千元,你俩口子就是一万二!”
  “啊,一万二?”吴贵发又呆了。
  杨老太显然听清了女婿的谈话,颤着身子凑上来说:“咱们别当那个东,就安安分分做工,行不?”
  里
  厂的事你不懂;秋兰姐
  春兰从灶屋里伸出头道“:妈,
  摘菜回来了、你看怎么炒?”
  王顺平的秃头在门口闪了一下,孙猴子站起身迎接,问“:姐夫,你咋不坐‘桑塔纳’?”
  “那是张老板的专车。”王顺平冒出了一句后便不再吭声,坐下接住吴贵发敬上的酒杯。
  孙猴子又问起股份制的事,王顺平懒得回答,问急了才没好气地道:“你别提这些国家大事,还是先把自己的手脚洗干净!”
  “我?我哪点不干净?”
  “张老板盯上你了,你别以为你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是忠义之士!”
  孙猴子明白王顺平指的是怎么回事。半个月前的哀乐事件引起很大的反响,作为幕后主使人他本以为做到滴水不漏,却仍然露出蛛丝马迹,心里便有点虚,嘴巴却很硬:
  “那怕什么,我是为全厂的父老兄弟出口怨气!”
  “又能怎样?”王顺平夹了块腊肉“:以后你吃不了还得兜着走!”
  “就你怕事,”孙猴子翻着眼“: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以后不定谁台上台下!”
  “你以为股份制就能把纸厂的天给翻了?告诉你,老板照样是老板,只不过把厂长改成董事长罢了。”王顺平把筷子一放,沉着脸道。
  孙猴子还欲争辩,吴贵发调和道:“算了算了,咱们兄弟,争这些事千嘛?”
  老太太以为女婿们吵嘴了,把一碟油爆灌辣子摆上桌时对孙猴子道“:你姐夫是领导,你能有他经历得多?”
  孙猴子不作声了,王顺平和解地说:“你的心思我明白,除非—”余下的半截话他又咽了回去。
  三
  工作组长沈大力有一种像陷在泥沼里拔不出来的感觉。
  产权清晰、权责明确、自主经营、自我约束、自我发展道理讲了几皮箩;党员会、管理人员会、职代会、职工大会、大小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宣传发动轰轰烈烈;资产评估、制定章程和各种方案,将西林造纸厂改为西林造纸有限责任公司一切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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