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地铺!”他把她推开,一屁股坐下。
她嫣然一笑,离开了。
竹帘没有放下来,那边的灯光斜射进来,在板壁上划出一条分开光与影的对角线,蓉蓉就在立柜那边,仅仅离他几步远。蓉蓉本人他没有看到,但能感觉到她在呼吸、在辗转反侧,仅就这点也使他感到异常和惶乱。
“你没睡?”传来了她的轻声絮语。
“嗯,你为什么不关灯?”
“万一娘呼唤,我好起来招扶。”
然后,他们许久没有出声。杨新亮好像听到了悉悉嗦嗦脱衣服的声音,她在叹口气,她在翻个身,床铺也就“吱吱”地响了一下,又好像起身了他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听见蓉蓉在喊他:
“新亮,你过来—”
过去?过去意味着什么他很明白,全身的血液顿时都涌到脑袋上来了。但是,他又明明觉得蓉蓉的语气中含着忧愁,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怀着一种希翼、一种冲动和一种疑惑走了过去。竟发现她穿着内衣坐在床上,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珠。
“你,怎么啦?蓉蓉。”他心痛地握住她的双手。
她却把头垂下去,半天才凄然地说:“我已不是处女了“”
那时,她刚从卫校毕业,分配到西林县人民医院。她唯一的亲人—羞怯得像个大姑娘似的兄弟却因“窝赃罪”入狱,不久便病倒了,被龙秀江医生诊断为“肺炎”。她得知后忧心如焚,生怕弟弟经受不住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她到龙医生面前求情,央求他重新诊断,把肺炎改成肺结核,开具“保外就医”的证明。
“这怎么行呢?”龙医生拒绝道。
“肺炎和肺结核症状相似,以主治医生的诊断为根据,没有人会怀疑你。”
他弦外有音地说“: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从龙秀江那充满欲念的目光里,她明白那“代价”是什么。
她贫寒,除了自己以外一无所有,拿不出千儿八百的送人;龙秀江医生也不需要她的钱,她只能拿自己当做礼物。
那一夜,龙秀江夺去了她的贞操。几个月后,她调离了西林
然而这个幽灵仍在她身旁游荡。上个星期,她去县城进药,又碰上了到通州出差的龙秀江。龙秀江不怀好意地拦住她“:我老兄龙秀山坐牢,就是你那个杨新亮捣的鬼;这次他还不给我老兄平反,我要把你偷人的事宣扬出去,让他尝尝戴绿帽子的滋味”
她曾经在心底发过誓:这个秘密要带到坟墓里去。可现在她不能再隐瞒了;不仅仅是因为龙秀江的威胁。他俩的爱情是那样纯洁,她不愿意让它受玷污;新亮是真诚男子,从不弄虚作假,她不忍心让他受欺骗;如不这样,她的良心将一辈子不得安宁。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冷却;感觉到他的手臂在慢慢松开;感觉到他的呼吸的沉重;感觉到他在一步一步地离去
她咬住被角,眼泪悄无声息地濡湿了枕巾
九
晨雾渐渐浓了,空气湿漉漉的竟淅淅沥沥飘起了雨丝。
蓉蓉眼眶里留着深深的黑晕,眸子里凝聚着无法忍受的痛苦、疲倦和迷乱。
痛苦折磨着她,想挣挣不脱,想逃逃不开。她把自己看成是罪人,不敢祈望宽恕。
是她伤害了新亮的自尊心,是她使新亮蒙受耻辱。他的沉默使她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他为什么不痛骂她呢?
也许这样她心情会好受些;为什么不把怨恨和责难都倾泄出来呢?也许这样他的心情就不会这么沉重。当他说出“我今天就回西林”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雨雾打湿了她的衣服,打湿了她的头发,她全然没有知觉,踽踽独行。
弯弯曲曲的石板小道像蛇一样蠕动,那条土黄色的公路到了。停靠点旁有一座避雨的凉亭,他俩在石凳上坐下。
迷迷蒙蒙,蓉蓉的心更迷茫。凉亭外面的雾一古脑儿往凉亭里挤,挤碎了,便缭绕在梁柱上、瓦楞边。山风呼呼地刮过,雾,丝丝缕缕扯着升高、散开了。
“新亮—”蓉蓉心事重重地喊了一声。
望着她一夜之间就憔悴了的脸颊和失神的眼睛,他的心一阵阵揪紧。
“你就不能不走吗?就当没有过我另外找个
正派姑娘”她转过脸,哽着说不下去。
他心里一颤,感情的波澜在翻滚、在涌动
他为什么急着要走呢?仅仅是因为她吗?
下半夜,他听到娘起了床,接着灶房里响起“毕毕剥剥”
的燃烧声;朦胧中又似乎闻到香味。清晨起来,娘的房门仍旧紧闭,锅里却炖着龟肉。他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母爱,他怕自己一时心软而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便悄悄离开了家。
蓉蓉默默地替他整理行装,送他上路
是不是自己做得过份了?他在自问。
昨夜听她讲出那事,他曾感到如雷轰顶。他恨,恨龙秀江乘人之危、卑鄙下作,现在又想迫使他因此而抬不起头,屈服于他们的压力。他不能也不应该恨蓉蓉呀!这残酷的现实尽管使人难以接受,但他知道,在她做错事的时候,也是出于对兄弟的骨肉之情。他虽然非常痛苦,但他应该明白:她的失身并不意味着这块白玉变成了石头;他不应该是封建卫道士。
望着那张苍白的脸,望着她那满含泪水的眼睛,他有多少感情挤上心头,多少言语涌上舌尖,可又不知该怎么对她说。过了许久许久,他才颤声道“:看,你身上全湿了。”
从他那感情深藏的眸子里,她又看到了那熟悉的目光。
她的心一颤,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嘟嘟”
从那边山弯里,闪过红蓝参半的客车车身,引擎声越来越近他转过身,深情地望着蓉蓉。
时候到了,该分别了!他不能再让她受精神上的折磨,不能让她受伤的心灵再次滴血!他对她没有怨恨,没有责备。他应该让她明白:她仍然是他最纯洁、最心爱的未婚妻。
时候到了,该分手了!他从她手中接过提袋,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他猛地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捏着。
她哭得更厉害了,泪水如注,那是伤心的泪,委屈的泪,欣喜的泪
客车“嘎”地一声停住了,他惊醒过来。松开她的手,快步走向客车。
她停止了啜泣,泪痕满面地跑到车门边,叮嘱他道“:扁桃腺发炎要打针,打青霉素,一定要记住啊!”
车门关上了,她转到杨新亮坐的车窗下面,仰着头说:
“我会向娘解释的,请求她原谅你”
车子启动了,载着姑娘的心、姑娘的期盼,缓缓地朝前开去。
突然,从公路旁边的石板小道上,跌跌撞撞跑下来一个背有点佝偻的老妇人,苍苍白发被山风吹乱了;她提着装满食物的篮子,发疯似地朝着客车跑去,痛切地喊道:“儿啊,我的儿啊!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为什么要走啊!”
杨新亮的心骤然缩紧,痛楚万分—那是他的母亲、他含辛茹苦的母亲啊!他的眼睛模糊了,泪水刷刷地往外流+
杨新亮眼前老是晃动着娘那被山风吹乱的苍苍白发,冥冥中是历尽磨难的父亲向他伸出的呼救的双手。他知道自己欠下了父母的一笔良心债,歉疚和痛苦就像一把钝锯在啮割着他的心,而社会上沸沸扬扬的舆论则更像一把利剑无情地刺进他的五脏六肺:“杨新亮六亲不认,老娘被他气昏了!“”杨新亮出尔反尔,对父母都不孝不义,能指望他对老百姓好吗?”他不知道这似是而非的议论从何而来,又如何能以天文般的速度扩散。他有口难辨。他也是人,也是父母所生,也有生来固有的人子之爱他不忍心再让母亲伤心落泪,更不愿让人们在背后戳他的脊梁内心沉积的苦楚猛然化成了冲决理智防线的力量,他想法凑了一笔钱给娘,让给爹办水陆道场。
黄色的招魂幡,白色的纸灰,呲牙裂嘴的阎罗小鬼图像,着黑道袍念念有词的道士,忽明忽暗的袅袅香火,使灵堂变得格外肃穆,四乡八村看热闹的络绎不绝。杨新亮给爹的牌位三鞠躬后便匆匆离开了。他感到如释重负,又觉得似乎做错了什么,也许他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可他来不及多想,许多更重要的事还顾不过来呢
林业局长的任命又在县人大常委“搁浅”了。
按照程序,县府各科局长的任命须经县人大常委会获准才能有效;在平常的时候,县人大常委是极少动用否决票的。
被提名为县林业局长的原任副局长,一位大胆泼辣、工作能力相当强的女工程师,去年由于她的鼎力相助,检察院才找到龙秀山纵容乡民滥伐森林、挑起山林纠纷、捞取私利的重要线索,从而打破了缺口。也许就因为这,她的任命才几次未获通过。
当为人厚道的县长去询问时,得到的答复却说是因为她名声不好,会影响政府的威信,不宜当此重任。官场上,男女生活作风是最敏感的话题,一句“名声不好”,就堵住了县太爷的嘴。
“她名声不好,是捕风捉影呢还是证据确凿?”杨新亮很不满意这种笼统的似是而非的回答。
“据说她离婚不到半年就跟另一个男人同居,那男的比她还小五岁。”县长也觉得她似乎有点“那个”。
“她办了结婚证吗?”
“我也不太清楚。”发了福的县长老实回答道。情况很快便调查清楚了:女局长是扯了结婚证后的第二天才与那小五岁的男人住到一块的。因为不打算举行婚礼,便没有惊动任何人,这就为世俗所不容。
“我们不能听信流言蜚语,”杨新亮态度明朗,对县长道“:只要她是理想的人选,就要坚持我们的意见!”
“人大那边老是通不过,怎么办?”县长感到很为难。
“宁可叫局长职位空着,虚位以待。”杨新亮语气坚定:
“必须坚持党管干部的原则,一点都不能含糊!”
人大常委那边同样也不含糊,不仅女局长的任命无法通过,另外儿个举足轻重的局长的任命也“挂”起来了。与此同时,弹劾常务副县长的呼声越来越高。几个月前,常务副县长批准将上万立方米木材去换回县里急需的化肥农药和县属工厂紧缺的原材料,解了燃眉之急;却因此掀起轩然大波,有人指责这是西林最大的“官倒”。县人大常委会立即着手调查此事,决定近日内召开紧急会议,罢免常务副县长。这位上任才半年极有魄力的常务副县长是杨新亮力荐的,以木材易物也是县常委集体研究决定的。这种种微妙信息引起许多猜测,机关大院内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这天,县委、政府和公检法司等重要部门的办公桌上及每一个常委的住室里,都同时发现了一份打印的呼吁书,要求给龙秀山平反,无罪释放;密密麻麻的签名占了好几页。在这多事季节,它的出现,使气氛变得更加不同寻常。
下午,天阴得像一口倒扣的铁锅,风呼啸着,树枝被吹得哗啦啦响。在去办公室的甬道上,杨新亮迎面碰上了龙家平。龙家平最近到几个大城市走了一趟,神采焕发。看见杨新亮,他关心地问道:“小杨,你瘦多了!最近在忙些什么呀?”
“穷忙呗。”
“需要我帮助吗?”
从龙家平黧黑的团脸上,看不出有半点揶揄,亲切的微笑使人无法与那个绵里藏针、惯耍手腕的政客形象连在一起。杨新亮的戒备无形中消除了,差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他刚想说句什么,突然想到龙家平不会不知道目前机关里发生的事情。尽管这段时间龙家平不在县里,但种种迹象都说明他是这一切异常现象的幕后策划者;而且水陆道场的事他也派人调查去了,他们急于寻找和制造更多打人的“石头”。他立刻醒悟过来,明白了龙家平话里的全部潜台词,便凛然回答道“:我们有能力应付一切!”
“很好”。龙家平意味深长地笑笑:“你确实是不同凡响阿!”
“你不高兴!”
“不,我很佩服。”龙家平用一种大政治家的眼神逼视着他的眼睛,眸子深处射出火星般的锐光:“可惜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些事情你恐怕始料所不及吧?”
“不,我已经料到了。”杨新亮目光如炬“:我宁可丢掉乌纱帽,也不让某些人的阴谋得逞!”
“你这是什么意思?”龙家平脸色骤变。
“你们背着县委召开人大常委紧急会议、罢免常务副县长的做法是错误的,必须立即停止这一活动!”
龙家平愣怔地站了几分钟,一言不发地、阴沉地望着他。
“卡嚓”一声,路旁的桔树被风吹折了一根枝条,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风拍击着人们的脸颊,竟有几分疼痛。龙家平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翕动着,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双手痉挛地将那根被风吹折但还未断裂的枝条用力扭断,扔在地上。他冷笑一声,与杨新亮擦身而过,脚步重重地踏在水泥甬道上。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杨新亮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十一
据县志记载,西林“地处楚之极边,山势险峻,民性强悍,变乱时起。”而这“变乱”又以“龙氏为甚”,十之八九与青龙山龙姓有关。
这几天,龙氏宗祠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龙姓的头面人物都聚集在宽敞的正殿里。这些剽悍的山里汉子一个个肌肉鼓突,膀大腰圆;先人的血液在他们身上流淌,先人的精气在他们骨子里燃烧;遏止不住的力量一股股地从体内往外冒,准备找个地方发泄。古老的灵魂在冥冥中召唤,他们渴望着宗族的荣耀,宗族的复兴。龙秀山是当年龙姓族长的嫡系子孙,现在又为龙姓利益入狱,他们怎能坐视不救呢?“天上天狼星,地上龙家姓”;龙姓以遇事齐心,勇猛好斗而著名,部落日益强盛,在西林形成了强大的地方势力。
神龛上香烟袅袅,供着涂红的三牲。龙家盛领着各支各房的“执事”朝祖宗牌位三拜九叩后,一刀斩断了鸡喉,将鸡血滴到一字排开的土瓷釉碗里。他双手抱拳,作了一个长揖,异常庄重地将酒碗举过头顶:“我发誓:明天上县府请愿,是杀是剐,全由我龙家盛承当。不释放秀山宗侄,我就死在公堂。如果有人害怕,趁早提出,我决不勉强!”
“首事放心,一笔难写两个龙字,天塌下来我们一齐顶!”
一碗碗血酒端过了头顶
一条卷毛猎狗似乎闻到了特殊的气味,舌头伸出老长,把头探进殿堂里,一嗅到这异常的气味,吓得马上缩回头,夹着尾巴逃跑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县委办公室接到上湾乡党委打来的紧急电话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值班干部立即请示杨新亮,杨新亮指示:一、停开去青龙山的班车。二、沿途设卡拦阻闹事乡民。三、加固机关大院大门,加强警戒。
上午十点半,一大群山民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县城。县委大院的铁门立刻紧闭。有组织的山民便从旁边的基建工地抬来大木头,喊着号子撞击铁门。“冬—冬”如山震响,仍不得开。几个壮汉将木头竖起,翻过了高高的院墙,锯断了大门铁锁。一群山民蜂拥而进,围观的群众不计其数。司法局长在前头声嘶力竭地劝阻,被人流挤到一边。
办公楼前、场坪里、花坛边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机关里,各办公室门窗紧闭,干部们谁也不吭声,隔着窗观看外面。唯一出头露面的是高大的常务副县长,他一眼就看出龙家盛是领头人物,皱了皱眉,对龙家盛道:“有什么问题通过正当途径反映嘛,干吗要闹事呀?”
龙家盛愤然道:“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