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块牵着小恩,慢慢地走在街上。
小恩不再发抖,感冒高烧的不适也在刚刚激烈的心跳中消失无踪。
夜风变得很暖。
不知不觉,从铁块牵着小恩变成了小恩牵着铁块,而他们并没有往特定的方向前进,只是胡乱游荡。小恩的脸早已爬满泪水。
行经第十六个十字路口时,她终於大哭了起来。
铁块很沈默,就这样站着看她哭,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可不可以……不要再给我钱了……」
小恩哭得,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她的手,握得铁块好痛。
「好。」
杀手铁块,流离寻岸的花(28)
死了两个警察。
却没有想像中喧嚣了十几条街的警笛声,这城市迟钝得可怕。
或者,冷酷到变成一种持续性的异常。
两人慢慢回到租屋。一进门,立刻像动物一样交配。
结束后,两人像用看电视一样的神态看着门板,等待蝉堡从缝底出现。
半个小时后,一个小时后,一个半小时后,两人的眼皮越来越重。
但除了隔壁住户分分秒秒传来的「蓝雨」歌声,什么也没渗透进这房。
看样子,临时起意的杀人行为并无法召唤蝉堡的出现。
铁块竟等到睡着。
小恩静静看了他好一会。
这个男人,用一种她摸不着头绪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体贴。
即使无法确实理解这男人的行止,但她想像不出,如果那种极端的残暴不能称为浪漫……那,什么是呢?
若这是小恩的一厢情愿,那么,这笃定是她最满足的一厢情愿了。
为此,小恩小心翼翼将四肢脱离他的身体,穿好衣服离去。
她可以是这男人泄欲的充气娃娃,也可以是呆板的读书机器。
但绝对不能让这男人厌腻她。
就算是短暂而不明的依存关系,能尽量拉长保存期限就尽量吧。
只是第二天还不到晚上,小恩拎着两个便当,再度出现在门口。
门是开的,因为铁块听见了楼梯的震动声。
第三天中午,小恩拎着一大袋零食,迫不及待出现在门口。
门还是开的。杀手的耳朵可灵得很。
第四天晚上做完爱后,铁块一言不发出门,留下小恩一个人呆坐在房里。
就在小恩考虑是否应该离开时,铁块回来了。
手里,拿着一支未拆封的新牙刷。
「留下来。」铁块将牙刷放在小恩的掌心。
不是个问句。
这辈子,小恩第一次因为太幸福流出了眼泪。
杀手铁块,流离寻岸的花(29)
小恩从此住在铁块那里。
第一个改变,就是房间多了很多件很多件衣服。
「对不起,我把衣服通通折在地上就好了。」她吐舌。
「没关系。」铁块眉头轻皱。
一个小时后,铁块在阳台绑上五条绳子,让小恩啼笑皆非地挂满衣服裙子。
铁块白天出去晃荡,小恩有时跟,有时努力克制自己别跟,免得被讨厌。
她发现铁块很喜欢看海,可以一个人静静坐在堤防上注视大海三个小时。
她不晓得大海有什么好看,但她很乐意缩在海风的斜纹里,陪着铁块发呆。
起初很无聊,小恩经常看到打瞌睡。
久了,皮肤黏了,鼻腔咸了,头发润了,心也平静了。
但还是常常睡着。
铁块杀人的时候,她也跟了几次。
远远的,看着铁块在停车场将一个上了年纪的管理员一拳打断脖子。
隔了半条街,看着铁块将一个正在吃便当的出租车司机拖出来,砸破太阳穴。
比起小恩所知道铁块以前杀掉的人,这两个看似无害的目标显得太过普通。普通得未免也太无辜。
小恩没说什么,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毕竟是她男人的工作。
就像她有时遇到了奥客,还是得硬着头皮、借着痲痹把两腿张开。
铁块也杀了几个狠角色。
但他们再狠,也从来不是赤手空拳就能爆裂一切的铁块的对手。
坐在麦当劳里,落地大玻璃,正对着「案发现场」的位置。
三个拿着开山刀逛大街的飚车族,在十字路口被铁块硬生生揍下摩托车,一刀都来不及砍,就被揍得比出连环车祸还恐怖。
「不戴安全帽,下场真的好恐怖。」小恩拿着快融化的甜筒,呆呆看着一切。
一个来台湾进行表演赛的西洋摔角选手,在大饭店电梯里与铁块近身扭打。他想对铁块施展致命的颈锁时,却被铁块以极不自然的姿势揍断了腰骨。等到电梯来到第十五层楼「登」一声打开时,摔角选手的脸整个血淋淋黏在墙上。
铁块一边擦去鼻血,一边走出电梯。
等到电梯降回大厅,引起一阵惊声尖叫时,一个女孩走到空无一人的柜台。
「对不起啰。」小恩一下子抽走电梯里的监视录像带。
这是她从电影里学到的,也是她唯一可以帮得上忙的。纵使铁块不以为意。
有时候铁块不让小恩跟,小恩就乖乖待在家里等。
如果铁块让小恩远远看着拳起拳落,她会开心上一整个礼拜。
铁块通常不会受伤,因为别人很难提防到一个没有掏枪动作的人。
但若铁块受伤了,小恩也会有一点点高兴,因为她很满足于拿着棉花棒沾着碘酒帮铁块处理伤口的感觉。只要她有用,她就更加安心。
为此,小恩还去小区大学学了紧急救护的课程,也上网了解了正确的伤口处理。急救箱里的宝贝越来越多。
在处理稍微严重一点的伤口的时候,小恩有时会胡思乱想,一个援交妹跟一个杀手同居,有什么明天可言?每一部电影每一本小说每一本漫画都不会为这种污垢组合设下好的终点,没理由也没资格。
但想着想着,小恩常笑了出来。
以前的自己,根本就不会去思考未来。
未来会不会来,根本不知道。
更何况就算是比当下还要再好一点的未来,还是不值得期待。
烂货唯一可以期待的,是下一世。
但现在呢,居然开始担心起明天,还真是够幸福的了。
或许所谓的下一世,就是指现在了吧。
杀手铁块,流离寻岸的花(30)
她看过铁块将邮局信箱打开,从里头拿出目标照片跟一迭钞票。
照片后面几乎会写上目标的作息、与可能出现的地点等辅助信息。
「你完全不知道是谁放照片跟钱进去的吗?」
「那不重要。」
也是。
铁块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行了。
其余的知道太多,说不定只会对工作造成负担。
「如果你觉得钱太少了怎么办?还是要接吗?」
「没遇过这种情形。」
「你也太好讲话了吧。那你大概存了多少钱啊?」小恩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又说:「我不是要花你的钱喔,想说的话再告诉我就好了。」
「大概有两个袋子的钱。」铁块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长度。
真是含糊的计算方式。不过,真适合铁块。
「你存钱有目标吗?比如说买房子还是……」
「我已经买下这里。」
「哇!」
「……」
「那其它呢?有想过吗?」
「你想买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也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我自己也有一点点存款可以买啊,我只是想问一问你的规划,不能说就算了。」小恩有点慌慌张张的,她可不想让铁块因为钱讨厌她。
「我想出海。」
「出海?」
「我想买一艘小游艇。」
小恩的眼睛都亮了。游艇啊,听起来好梦幻喔!
而且一定很贵吧,难怪铁块要一直杀人杀不停。
「好棒喔,那买了游艇以后我们就可以开着它到世界各地,一边接单杀人,一边四处旅行耶!好不好!好不好!」小恩兴奋地抱住铁块,像只吃了跳跳糖的兔子。
铁块露出极其难得的微笑。
他不特别喜欢杀人,或者,该说他对杀人没特殊的感觉。
但如果在航海时有个这样的伴,应该称得上是期待了。
「对了,我可以去打工,多少赚一点帮你存钱买游艇,不管是便利商店还是大卖场还是快餐店我都可以都没问题。」她用力吻着铁块的身体。
「……」
「不好吗?」小恩很认真地说:「如果你想要我再去援交、赚快一点,我也没关系喔,因为有你保护,我现在一点都不怕遇到不好的客人……反正遇上那种很坏的我就不做,好不好?」
铁块用看海的眼神看着小恩。
「我养你。」
小恩又哭了。
这阵子她才想起来,原来她是个很爱哭的女孩。
闭上眼前,我不过是一朵被踩烂的花。
睁开眼,已遇见最温暖的阳光。
杀手铁块,流离寻岸的花(31)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运的恶意,幸福就像沙漏,一边满了,一边就空了。
便利商店门口,小恩蹲在地上,抚摸着明显胖了一圈的长飞丸。
长飞丸舔着她的鞋子,有点久别相逢的热络劲。
「你很久没来了耶。」
女工读生弯腰,递给她一杯刚冲的热阿华田。
「谢谢。我搬家了,离这边有一段距离喔,如果用走的话……我刚刚算过,至少也要走一个小时耶。」她接过,轻轻吹散浮在杯面的热气。
「用走的?」女工读生也蹲了下来,捧着刚吃到一半的维力炸酱面。
「嗯啊,我现在还蛮喜欢慢慢走的。」
「走了这么久,那你今天是特别过来看我的吗?」
「嗯啊,想知道你跟那个啰唆鬼有什么进展啊,嘻嘻。」
提到这,即使女工读生早有心理准备,脸色还是一暗。
「怎么了?吵架了吗?」
「不是,两个礼拜前,他突然变了一个人。」
女工读生语气深重。她早就想找个人说说了,只是一直等不到小恩。
「他跟别人在一起了吗?」小恩停止吹气。
「不是……应该说不会吧?我也不知道。」女工读生慢慢搅拌着早就不须搅拌的泡面,又说:「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只在工作备忘录里涂圈圈,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圈圈,好像在闹脾气,又有点恐怖。我在本子里问他,他还是用一大推黑色的圈圈回答我……根本就没有迹象他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敢真的开口问他啊。」
小恩愣了愣。
表面上这好像是伴家家酒等级的小问题,但放在这两个用工作备忘录本子搞暧昧的两个人身上,可是一点也不能马虎的大问题。
长飞丸乖乖坐在女工读生面前,有点躁动地吐着舌头。
女工读生夹了一筷子面放在地上,长飞丸珍惜地舔玩着。
「我不知道耶。」小恩苦笑:「要不然,你问他白天一起打工的那个朋友?」
「我才不要咧,那不就等于告诉他,我偷偷在喜欢他了吗?」
「其实……你们应该都知道,彼此是互相喜欢的吧?」
「我有一点点觉得,可是又没有把握。有把握也不能怎样啊,难道要我跟他告白吗?」女工读生越说越生气,竟戳起面来。
嗯。
如果可以把握住幸福的话,由女孩子开口也不会怎样的吧?
小恩本想这么开口,但旋即想到自己是个烂货……虽然最近走了运,变得有点不是那么烂,但终究还是烂烂的。离题了。小恩觉得若说出由女孩主动也没什么的话,女工读生一定会看不起她吧。
「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好了。」小恩尴尬地安慰她:「突然有毛病的人,就算突然好起来也……也很前后对称吧?是吧!」
「……」
「其实啊,要是那张八筒真的遇到了什么事、心情很差,还愿意这么无聊画黑圈圈给你看,也是很在意你的吧?」小恩设身处地想象:「如果他不在意你,根本什么事也不必做啊,他心情不好还有空画黑圈圈,百分之百就是在撒娇,要你多写些关心的话吧。」
「是吗?」
「是吧。」
小恩只是想到,如果铁块有一天生闷气,完全不跟自己说话,只愿意哼哼哼地比手画脚给她看,那画面一定好可爱喔。
反正,不要突然消失就好了。
「喂。」
「?」
「其实你谈过很多恋爱吧?」
「为什么这么说?」小恩疑惑:「我不是说过,我没真正交过男朋友吗?」
「看起来像啊,你每次给我的意见都很好耶,我听了,都情不自禁多了一些自信。」女工读生:「说不定你只是运气不好,只要让你遇到对的人,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小恩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因为脸上灿烂的笑说明了一切。
她好想好想跟全世界的人说,她的男人是个杀人为生的专家,很厉害的,超级厉害的。就算全世界都在追捕他们,她也甘之如饴喔。
女工读生瞪着小恩,恍然大悟尖叫:「哇!你跟你老板在一起了对不对!」
「……对啦。」小恩大力点头。
承认这件事真的好快乐喔,如果今晚女工读生问都没问,小恩还很苦恼该怎么自己说出来炫耀呢。走了一个多小时,不就是为了来说这件事的吗!
「嘿,你们做了吗?」女工读生跳过替她开心的部份,直接紧张地靠了过来。
「嗯。」小恩脸一阵热。
「那是什么感觉啊?」女工读生大大方方偷窥小恩的眼神。
究竟做爱是什么样的啊……
与其回答这么难受破烂的事,不如回答,跟铁块做爱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该怎么讲耶,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我都可以。」
小恩说的时候脸红,听得毫无经验的女工读生更是涨红了脸。
没想到你一句话就回答的超彻底……女工读生心想,当然什么话也回不了口。
很久很久,直到长飞丸再度睡着,直到小恩手中的阿华田都喝光光了,直到半碗炸酱面都见底了,女工读生才若无其事地说:「你比我晚起步,却比我早成功,好好喔真的。」
「我啊……其实我配不上我老板,他那么好,我那么……不好。不过现在要我离开他,说什么我也不肯。」小恩捏着长飞丸毛茸茸的颈子,认真地说:「真的,现在的我什么都不要了,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女工读生当然不明白这中间错综复杂的过程,也不知道小恩的过去。
但女人终究了解女人。
她很感动。
「一个男生若是喜欢一个女生,到底,会有什么表示呢?」
女工读生看着手中,沈甸甸的蓝色本子。
小恩想了想。
一个男人要喜欢一个女人,会做什么当作告白呢?
要说,他会不分青红皂白,走过街,冷着眼,帮她杀了两个混蛋吗?
她忍不住笑了。
女工读生聚精会神,竖着耳朵靠了过来。
「他会送她一只牙刷。」小恩这么说。
女工读生有点懂,又有点不懂。但是……
「好酷喔。」
「真的很酷呢。」
同居四个月又十七天了。
这段期间,死在铁块拳头下的人已到了二位数。
距离游艇的梦想又靠近了一点。
铁块常常面无表情,像一块铁。
不管用多少形容词去描绘铁,铁就是铁,一个样子。
其余的都是文学家最擅长的浮滥言辞虚掩假造。
但没有表情的背后,铁块其实拥有非常丰富的情感——小恩如此想像着,也享受着。小恩幻想了很多
很多。有太多的不明白,但光是想像就很感动。
例如,铁块是一个辗转受雇於各个国家的佣兵,曾经在很多国家打过仗,在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