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回过神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胡奴低头道:“回小郡主,我叫摩勒。”
“你是哪里人?”
“我生在于阗。”
“你怎么到建业来的?”
小奴低下头,“我随父母逃难到鄂州,被人捉了卖来做奴隶。”
“几岁?”
“十六。”
金铃暂停了询问,心中算道:龙若当年看样子,也不过是十四五岁,她是个小胡儿,说不定长得快些,当时只有十三岁,这小胡奴说自己十六,年龄却是能对上。
她心中生出些希望来,便忍不住问道:“你去过上庸吗?”
摩勒想了一下,道:“上庸可是在山里?不曾去过。”
金铃略略失望。她不记得上庸,必不是龙若。但喻师叔明明曾经说过,她同龙若,定会在东边重逢。这小胡奴明明、明明这么像龙若,难道竟不是她吗?
蓦地,她想起龙若当年什么都不记得,兴许是后来想起来了,就把当初的事情忘了,她灵机一动,道:“你可识字?”
摩勒道:“识得。”
“春姐。”
春姐在王府做事许多年,这点眼色怎会不识得,当即进书房拿笔墨纸砚,出来铺好,研墨让摩勒写字。
摩勒提起笔来,顿了一顿,抬头问金铃,“小郡主,该写什么字?”
她的口音十足是鄂州口音,不似龙若,乃洛阳口音,与鲁不平他们相处日久,又带到上庸口音上。
金铃胸中激荡,怕声音发颤,好一会儿不敢说话,春姐与摩勒道她正在思考,丝毫不敢打岔。
她急忙强运心法,把喷涌的思绪强行压下,幸好心法尚未失效,不似当初在上庸那般不受控制地走向走火入魔的深渊。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淡淡道:“写……‘兵者,诡道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较之以计而索其情……’怎么了?”
摩勒睁着浅琉璃色的大眼睛,犹如小鹿一般看着她,“小郡主,你说得有点快……”
龙若应早已将这书烂熟于心,不至于念一小段还叫我停下来等她……
金铃叹了口气,道:“给我看看。”
摩勒膝行至她面前,呈上短笺。金铃接过来,看了一眼,失望更深。
摩勒写字稚拙,不似龙若有一笔好字。
她这么一喜一悲地思量,耗损颇大,此时已觉得十分疲惫,闭上眼睛下令道:“春姐,带她下去,余下的便交给你了。”
春姐察言观色最是厉害,立刻道:“小郡主先歇着,我亲自教导她!”
南平王妃拉着南平王离开此处,同回自己住处,挥退随侍,王妃方才笑道:“还是阿郎最厉害,特地叫荀儿找个胡儿来。”
南平王道:“那是自然。金铃随辋川君学艺不久,我上山偷偷去看她,见她同一个小胡儿玩的甚好,两人同吃同睡。后来虽不知怎么的再也没有见到,但人总是念旧的,她也怕是因此会更加想要个胡人少女做玩伴。”
“可你莫忘了,辋川君曾交待过,金铃的身体不好,万万不可……”
“哎——”南平王打断她,“她对谁都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少喜少怒,这清修的本领,应是十分好了,好比老僧入定,非是受不得红尘诱惑,乃是不受红尘诱惑,怎会因为一个胡人少女就坏了一身修为?”
王妃斜瞥着他,佯嗔道:“就你会讲。”
屋中再次空无一人,金铃心中却是纷乱又起。她唯恐内功再出什么差错,只得原地打坐,立刻运功一周天,将散乱的内息梳理回来。
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不知是春姐以为屋里没人,还是晚上没有饭吃。
她运功探查,发觉内息平静,并无走火入魔的迹象,才站起身来,预备出去找点吃的。她披上银锁送的外袍,扣上兜帽,潜进厨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这才明白过来银锁为什么每天都准时出来偷吃的。
腹中空空,她很是有些犯难,回屋把平常银锁才会吃的糕点都塞入腹中,只觉得太腻太甜,喝水也压不下去,真不知此人是如何能吃掉这么多的甜食。
金铃跳上房顶,往银锁的荒宅去了。
她跳入院中,空无一人,荒草丛生,房屋倾圮,简直是鬼宅,倘若再亮起一盏鬼火……
金铃在荒宅中环顾,下面却开了锅。守卫弟子在院中有人之时就火速冲到地底,报告阿曼:“副旗主!院中有人!”
阿曼一看,斜眼叹了口气,找到银锁,道:“你的大师姐在外面,是杀是埋,等你下令。”
一群人围在她旁边等她下令,银锁却漫不经心,道:“你们要是觉得打得过,尽管去砍上一砍试试。”
上庸一战,金铃连战解剑池、阿曼、云寒和银锁四大明教高手,最后仍然脱身,不死金身名号已然传遍圣教上下,哪有人胆敢上去送死?
宇文攸道:“那,那怎么办?她都站在我们头顶上了,我们难道当缩头乌龟?”
银锁瞥了一眼宇文攸,笑道:“哦?宇文,你和乌山少主有私仇?”
宇文顿了一下,脸色变了两变,忽然怒道:“有!”
银锁饶有兴趣,道:“说来听听?”
宇文道:“我昔日有一好友,被、被、被她骗了!”
阿曼插嘴道:“她是乌山少主,想要什么还不是伸手就来?骗你朋友做什么?”
宇文委屈道:“我那好友,本来在她家中做长工,两人说好等她回山之时,要带上我的朋友,一道回山上去。但她食言!并没有带她走……”
银锁奇道:“这是她二人之事,好赖与你何干?”
宇文怒道:“当然有关!我的朋友因为她说话不算话……整日魂不守舍,最后走丢了,再也没出现过,现在不知道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活得怎么样……我干什么不能讨厌她!”
银锁本意只是逗逗宇文,不料这昔日小伙伴十分讲义气,只因她吃过金铃的亏,便一直记仇记到现在。
她心中温暖,柔声劝慰道:“宇文不需担心,有你这样担心她,老天爷也必不肯为难她的。”
宇文丧气地垂下头来,嗫嚅道:“只可惜我武功太差,连去揍她出气尚且做不到,何况替朋友报仇……”
银锁笑道:“报仇之事我替你做,你一万个放心。只是师父下令要护她师徒二人周全,目下还不是时候。你要是敢给我公报私仇……”
云寒接口道:“就乱刀砍死你!”
宇文往后一缩,苦着脸道:“我……我……一切听影月右使吩咐……”
银锁笑道:“不逗你了,我上去看看她,你们都躲好,谁敢暴露分坛地址……”
云寒又接口道:“就乱刀砍死!”
众人统统噤声,银锁跳出去,三两下爬到屋顶,走到隔壁,看见金铃从屋里出来,便用脚尖勾住屋面,问道:“大师姐,你在找什么?”
金铃道:“我在找小馋猫,你看到她了没?”
银锁笑道:“什么样的馋猫?”
金铃亦笑道:“总上我家偷糖的那个。”
银锁装作诧异,“哎呀?那不就是我吗?大师姐找我什么事?”
金铃正色道:“家里没饭吃,找你讨一点。”
“什么!为什么要找我讨!”
“我吃了你的桂花糕,太腻了。”
银锁道:“怎么成我的桂花糕了?”
金铃道:“太难吃,宁愿让给你。”
“唔,你家里没饭吃,所以你吃了糕点。因为糕点难吃,你决定把你没饭吃这件事算在我头上?大师姐,你这个想法诚然是让人醍醐灌顶……”
“嗯?”
银锁叹了口气,道:“我带你去找吃的,你等等我。”
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金铃身上,又回屋找了一件黑色的,边走边穿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为免我忘了我要把注解写在这里
丁零:北朝对迁入北魏的铁勒人的称呼,铁勒又称敕勒、狄历、高车,经常被各部族比如说柔然蹂躏。
宇文氏号称炎帝苗裔,遁居荒野成匈奴,最后被汉朝打跑了,一部分匈奴人归附汉朝称南匈奴(好象是的,懒得查了= =),最后死皮赖脸加入了鲜卑,没想到咸鱼翻身当了皇帝。
顺便今天听到一首歌觉得还挺合适的
邓丽君的《我一见你就笑》,附地址
当然都不古风就是了,于是我就不做bgm了。
(还是觉得邓丽君这种民歌风还挺南朝的嘛(是的这就是我的恶趣味
☆、第111章 京城胡种八
金铃体温较常人为低;虽然有神功护体,不至感染风寒,但感觉却仍如常人一般。银锁扔来的外袍带着体温,披在身上;让她立刻暖了起来。上面犹有银锁的体香;闻着温暖又安心。
却还是有些撩人。
银锁走出门之时已将衣服穿妥;又替金铃将腰带绑牢,兜帽带上;然后一把拉着她一齐跳上屋顶,“走吧。”
宵禁时间已到;街上时有巡逻兵丁,两人穿过半个城市;银锁在一条破破烂烂的小街前跳下地。街边种着许多梅花;远远就闻到一股清香。银锁一把摘了两朵,笑道:“等会儿拿来泡酒喝。”
她先一步拉开大门,掀开暖帐,等金铃进来。
金铃钻进来,扑面一股酒气将她推得后退一步。屋子不大,只是个小小酒肆,里面坐着三两酒鬼,还有些住不起客栈的人,干脆就趴在桌子上扣着斗笠睡一夜。
银锁拉着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自己找店家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一壶酒回来了。金铃见她把梅花扔了进去,晃晃瓶身,然后搁在桌子上。
金铃问:“这么带着帽子,不奇怪吗?”
银锁低声道:“这地方龙蛇混杂,小郡主还是小心些。”
金铃不置可否,伸手要拿酒壶,银锁抓住她的手腕,道:“再泡一会儿味道才好,大师姐等一等嘛。”
金铃饿得心情全无,低头坐在桌前等饭,不一会儿,酒保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扁碗走过来了。
雾气甚重,甚至看不清碗里装的是什么,唯有那个大小,金铃十分满意,比家中的大上一大圈,定可一碗吃到饱。
银锁笑道:“大师姐先吃一口。”
金铃挥手扇开大碗上缭绕的雾气,终于看清里面是煮的烂熟的汤饭,粗粗分辨,里面有便有鸡丝干贝等稀罕物,她舀起一勺放进嘴里,除了鸡肉与干贝的鲜香,尚有一种特殊的焦香味,令人停不下口来。
“很香,是什么?”
银锁道:“是炒米香。说来毫不稀奇,店里白天卖剩下的饭,一部分炒了,一部分同鸡汤一起煮烂,再混到一起,撒一把葱花,就成一碗饭。这地方三教九流都有。夜晚赌坊散场,又或是夜盗干完活,就喜欢到这里来,花几个铜钱吃一碗饱饭。我初来乍到,只知有这么一个宵夜的地方,实在是委屈大师姐啦。”
金铃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这饭煮得实在有水平,不硬不软,不烂不鲠,口感味道都是上上成。”
“大师姐,府上怎么会饿着你?”
金铃默默吃着饭,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抬起头来,道:“睡过点了。”
银锁不悦道:“大师姐,师父派我来照看你师徒二人,若你有事,定要告诉我。”
金铃听了,默然不语,半晌才悠悠叹了口气,点头嗯了一声。
……如此果然是奉了师命……
银锁斟了一杯酒,放到金铃手边,道:“大师姐,喝喝看。这是这家店最好的酒,常人都舍不得喝……”
金铃从饭盆里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只你格外有钱,天天当水喝?”
银锁嬉皮笑脸摇头,“大师姐来了我才买的。”
金铃看了她一眼,又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该不该放在心上。
两人分完两碗汤饭,喝完酒,金铃再没讲一句话。银锁要送她回去,她也说不用,以及其霸道的轻功绝尘而去,连告别也只是简单地点点头。银锁眼睁睁看着金铃跑远,才反应过来,跳脚骂道:“好心带你来吃饭,居然连句谢也没有!大师姐恩将仇报!大师姐太过分了!”
然而再喊,金铃也没回头,她悻悻离去,回到分坛以后,又好好欺负了一下各位明教弟子,才鼓着包子脸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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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每日早上要做早课,之后陪王妃吃早饭散步,然后回到屋中,或偷偷跑出去私会银锁,或在家里偷学大漠刀法。春姐一般不来打扰,她也一个人自得其乐。
她本不需要再加一个侍女,穿衣吃饭梳头挑水扫地劈柴做饭洗碗她样样都可自己做,留下春姐,只不过是不能驳了主人家的面子。
但这小胡奴,她委实无法拒绝。可是留下来,又徒然乱心。她躲回屋里写字打发时间,但是来来去去写的都是些“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她别无他法,只得又运起冰心凝神心法,渐渐心中平静,空空无一物,她睁开眼睛,又觉得腹中空空,心道莫非我又错过了午饭?
她走到院子里,适逢春姐与胡奴摩勒在院中扫地,见她出来,春姐对摩勒使了个眼色,摩勒结结巴巴问道:“小、小郡主,午膳时间已经过了,您要吃些什么,我去吩咐厨房做一些。”
金铃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会儿,道:“中午可还有剩?吃得饱就行。”
春姐素知金铃什么都吃,点头带着摩勒去了厨房。院子里剩下金铃一个人,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又陷入了沉思。
过不多时,春姐就和摩勒一同回来了,一人手上端了个托盘,进屋摆好。
金铃的眼神则追随着摩勒,越看越觉得她有些小动作像足了龙若。
摩勒回过头来,被她研究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颤声道:“小……小郡主……我犯了什么错误吗……”
金铃依旧深沉地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晚上她睡不着觉,睁着眼睛抱膝坐在窗边发呆,银锁悄无声息推开窗子窜进来,见她瞪着晶亮的眼睛,又吓了一跳。
“大师姐,你这么晚不睡觉,是专门吓我吗?”
金铃摇摇头,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银锁赠的外袍披在身上穿起来,道:“我们出发吧。”
银锁替她检查腰带,确认系好,挥手出发。
二人都是黑衣黑袍,溶在夜色之中,本是悄无声息,银锁却轻轻问了一句:“大师姐,今天心情不好吗?”
金铃摸摸脸,狐疑道:“能看出来?”
言下之意,她乃喜怒不形于色的乌山少主,怎么会被人轻易看破。
银锁却是看她脸色的行家里手,旁人看不出,她却无论如何看得出来。
这一问一答,两人均是无意,却各自勾出心事来。
银锁这一手看金铃心情的本事,乃是当年寄人篱下时习得,再寻根源,不由得心下凄凉。金铃是她在世上屈指可数旗鼓相当的好对手,如今还能和和气气说个话吃个饭,是许许多多机缘巧合凑在一起,才凑出来的场面,难得到她几乎已不愿意去追究当年的事情。
可是当初年少无知,与金铃一番*,到头来说散就散,连个名堂都说不出来,给她留下许多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蓦然想起当年的事情,让她十分不知所措。
我都说不和她计较这么多了,现在又跑出来乱心,我难道能忽然停下来把她打一顿出气吗?
金铃却是最记得只有小人精龙若最能体察她的心情。银锁与龙若同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大眼睛,又都调皮得可以,若不是银锁身上那股天之骄女的气质太过耀眼……
怎么可能呢?金铃摇摇头。龙若清新甜美,总带着一点小乞丐的自卑;银锁精明冶艳,看谁都是俯视,分明是被许多人数十年如一日骄纵出来的,龙若若是能长成银锁,她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