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去,坐在仇老头对面,手中酒瓶在他鼻子下过了一遍,仇老头便被引着跟着酒瓶晃起来,她把酒瓶放在桌上,仇老头见是她,咳嗽了一声,问道:“小胡儿,这是你孝敬我的吗?”
“是是是,你快喝吧。酒虫都要爬出来啦。”
老头直接拿起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顿觉通体舒畅,快活似神仙,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然则他又一皱眉,叹道:“你把什么放进去了?真是浪费了一壶好酒……嗯,梅花?哼,净是些女孩儿家的调调……”
银锁恨道:“你才浪费了一壶好酒,这花不知多衬我师姐,早知道留给她喝,好过给你这白眼狼……”
“还你还你,就知道师姐……”
银锁跳脚道:“你喝过了,我可不要,赔钱!”
老头老实下来,道:“明知老夫吃进去的钱绝不吐出来,这样吧,还你个小道消息。”
“你说。”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仇老头道:“城中又来了个生面孔,跟你一样,穿着个斗篷,斗篷下面是双刀,生得像个铁塔,四十多岁的年纪,胡子发红,是不是来捉你回家的?”
银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手已摸到刀柄。
仇老头道:“哎哎哎,我没跟他说你的事。”
银锁道:“有人打听我吗?”
“有,当然有。”
“仇先生,你同他们说什么了?”
仇老头道:“我说你是关中来的,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盯着仇老头,摸出一锭金扣在掌中,伸到仇老头面前,道:“我知你最讲信用,这些钱够不够叫你让人查不出我的消息?”
仇老头不露声色接过金子,低声道:“你一万个放心。”
银锁盯着他,起身离开。
建业乃南朝国都,不知云集了几多富商巨贾,银锁盯上了一个,现在正跟着这个高大胖的商人,悄悄走在闹市街头。
那商人进了一条小巷子,银锁立刻跟上去,小刀捅在那人后腰,道:“别回头,往前走。”
那人倒是很合作,依言往前走,走到一条偏僻的后街里,银锁方道:“钱。”
那人掏出一个钱袋,抛给她,笑道:“银右使,钱花完了?”
银锁亦笑道:“我知道康叔叔有钱。”
“跟我来,我带你去拿钱。”
康禄赫带着她,走过秦淮河,周围的小娘子们都渐渐冶艳起来,银锁带着兜帽,暗地里私下打量,仍忍不住打趣道:“康叔叔这地方选得好。”
两人绕来绕去,康禄赫终于挑了个不起眼的门进去,这是个后门,进去之后便是个杂物院,两人穿过杂物院,又穿过一道长廊,转了个弯,便是个临水池的屋子。
里面隐隐有几个人,正在喝酒。康禄赫敲敲门,这几人全部停了下来,摸着腰间,齐齐看着外面。
一个人走过来,把门闩推开,将康禄赫引进来。
几人看见银锁来了,纷纷站起来,触肩行礼:“少主!”
银锁点头道:“不错,康叔叔竟然把你们都带来了。阿曼云寒,是不是闷坏了?”
这里面除了康禄赫手下巨木旗精兵,他竟然还带了入门不久的宇文攸,看来相当满意。阿曼站在她旁边,显得极是高兴。
康禄赫道:“影月,你在这边找到地方了吗?”
银锁笑道:“自然是找到了,离这里不太远,一排房子买了三幢,都有地下室。外面还是荒的,只等你们来弄啦。”
康禄赫喜道:“影月就是知道我的喜好,我们走吧!”
几人齐齐称是,鱼贯而出,各自消失在房顶上。
银锁带路,明教众人不多时便到了她那处荒宅,康禄赫一见之下便开始傻笑,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阿曼同云寒二人尤为受不了,小声道:“康旗主又这样了……”
康禄赫听了个囫囵,怒视道:“你们都不懂!”
银锁笑着看向别处。
康禄赫一拉宇文攸,道:“我们走!夏虫不可以语冰,啧……”
他拉着爱徒,三两下就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两人爬上爬下,不时发出些赞叹声,其余的时间里,两人不住念叨着“这里可以装个机关”,“这里可以搞个圈套”,“这里可以开个通风口”,“哦哦哦这里的防水做的真好,中原人的手艺非同凡响”“就从这里挖开”之类外人不知所云的话。
银锁伸了个懒腰,道:“阿曼终于来了,我一个人简直要无聊死了。”
阿曼道:“少主骗谁?你的大师姐不在乌山,定是来了建业。你有一个大师姐可以戏弄,会无聊才怪了。”
银锁被人说中心事,老脸一红,道:“大师姐有什么好玩的?打人又痛,调戏她也不知道脸红,还是欺负阿曼有意思,赫连呢?他竟然没来吗?”
阿曼嗔道:“少主!”
云寒接口道:“辉日另有别的任务,被教主派到北边去了。唉,你不知道啊,你没看见啊,赫连走的那天啊……”
阿曼噌地拔出弯刀,指着云寒道:“不许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女侠饶命……”
银锁等他们闹完,继续问道:“乌山情况如何?”
阿曼道:“向歆做了乌山行主之后,把辋川君的手下抓的抓,杀的杀。向尧臣横行霸道,又没什么真才实学,大家都很喜欢捉弄他呢。”
云寒道:“不过他策反了不少辋川君之前的手下,自己的亲信里也有不少能人,只能说小输行主,我们的人勉强压在义阳,听说他有侯景撑腰……”
银锁眯起眼睛,低声重复:“侯景……”
“不错,不过教主特别交代我转告影月右使,”阿曼续道,“建业任务乃重中之重,万望完成。”
银锁觉得奇怪,临走前陆亢龙反复交代她的不过是保住向碎玉性命,此番又变成了重中之重,让她不由得怀疑大师伯又被师父利用了。
阿曼却道:“康旗主带了新任务给你,但并没有告诉我们。”
“是吗?我去问他……”
她跟进屋里,不多时便走出来,跳上房顶,往东边走去。
喧闹的小酒肆里,白胡子的仇老头还在那坐着,他面前坐了另一个人,银锁等到那人走了,才悄无声息坐过来。
仇老头奇道:“你又来了?是觉得那一锭金子花得太亏要要回去?不行不行,我仇老头的钱,吃进去是吐不出来的……”
银锁低声道:“这回有点脏活给你干。”
“什么?说来听听,太难办是要加钱的。”
银锁又压低声音,道:“廷尉狱有个重刑犯,单独关押,替我打听打听,狱卒都是谁。”
仇老头道:“你……接下来想干什么?”
银锁道:“放心,断不是要劫狱什么的,不过是塞点钱,带点吃的穿的进去……”
仇老头点头道:“明白明白,定然替你找个妥当的。你后天来找我。”
“好,便说定了,我后天来。”
银锁走之前,点了仇老头平常舍不得喝的酒,才开门离去。她走之后,酒保打趣道:“仇老头,你的贵客又上门给你送酒了?”
仇老头哈哈大笑,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付出必有收获,嘿嘿,你哪里懂?”
两日后,银锁如约而至,仇老头却不在店里,而在门口候着她。
昨晚下了一场雪,路边的梅树上皆是白色,地上的雪却给人踩得脏兮兮的,仇老头见了她,懒洋洋对她招了招手。
她跟过去,发现仇老头没带他的算命幌子。
两人越走越偏,顺着酒店后面脏兮兮的小巷子走了一段,除了坊间大门,又拐进了另一个坊,仇老头问道:“你带钱了没?”
“当然带了。做了个套打劫我?”
“哈哈哈,怎么会。你知道的,就算是皇城的狱卒,那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平常给我的那点钱,不一定够。”
银锁笑道:“你放心,前天我出去找道上的朋友借了点,肯定够花。”
所谓找“道上的”朋友“借了点”,乃是黑话。道上的朋友,自然就是路上的朋友,四海之内皆是朋友;借的钱,自然是连还都不用还的。
“啧,你这小姑娘。”
“要见的是什么人?”
仇老头道:“放心,绝对靠得住的。靠不住,我定然替你教训他。”
两人七拐八拐,走到一间普通的院子前停了下来。老头敲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人应门,开门的是位年长妇人,虽然年岁看着不小了,但面容恬静,越看越是有韵味。
她冲仇老头笑道:“你回来啦?客人已到了,等了很久了。”
银锁奇道:“看不出你还有老婆?”
仇老头尴尬不已,只道:“快进屋,快进屋。”
银锁跟他进去,方才那妇人已进了偏院,里面似是还有一人,两人凑在一处,说笑起来。
银锁眯眼道:“看不出你还有一妻一妾?”
仇老头更加尴尬,说道:“快进屋,莫叫人家久等了。”
他掀起门帘,两人进了屋,看见屋中上席坐了一个中年人,面白微须,穿着普通,银锁躬身抱拳:“有劳郎君久候。”
两人抬头,四目相接,那人一见是她,脸有奇色,银锁不由得问道:“郎君,我脸上有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师妹开始忙了,大师姐更加见不到她了
不过现在还在日常范围内,还没有正式剧情起来……
看了留个言!好坏都留个言……
☆、第105章 京城胡种二
“不不不;失礼失礼……”邓昭业急忙摆手;“仇先生?烦请仇先生引荐。”
仇老头忙道:“我介绍介绍。这位乃邓助邓昭业公,这位……”
他愣了一下;问银锁道:“我还没问过你名字,你……”
银锁笑道:“我姓龙。”
邓昭业不露声色,眼睛却是一睁;眼中华光一闪;问道:“请教大名?”
银锁略觉奇怪,便道了个假名:“我叫龙三。”
邓昭业眯起眼睛打量起她来,过了一会儿,问道:“小娘子可否让我一睹真容?”
她今日并没带满头璎珞;头发亦是简单梳平,扎了四个鞭子,一同束在脑后,以兜帽罩住。
两人初次见面,邓昭业便叫她摘下帽子,未免不太合江湖规矩,仇老头却没有阻止的意思,抄手站在一边,一同看着银锁。
她见仇老头这番动作,虽不明用意,但却知道其中必有千秋。心中想着既然是有求于人,就先留下他一双招子,若他敢说些轻薄调笑话,待到没有利用价值之时,找个时间命人乱刀砍死便是。
银锁想通此节,掀起兜帽。
不料邓昭业大惊,问道:“绮罗香是你什么人?”
银锁瞪大了眼睛,瞬即被这许久未曾听到过的名字勾起了回忆,她背后弯刀已出鞘一半,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绮罗香?”
邓昭业显然是很激动,道:“你是不花喇,是不是?你同绮罗香,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银锁狐疑地打量他,弯刀慢慢地插回鞘中。
邓昭业道:“十多年前我住你家隔壁,我是张二郎啊,你还记得吗?”
银锁盯着他,皱眉苦苦思索,忽然指着他,怔怔道:“我记得你!你是隔壁卖豆腐的张二郎……我娘毁容那日,是你来照顾她的……”
“是的,你记起来了吗?”邓昭业显得极是高兴,跪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期待地看着银锁。
“你……当时怎么会在许昌,此时怎么会又身为狱卒?”
邓昭业笑道:“我本是在许昌探听消息的,现在年岁大了,回来建业养老。绮罗香……你娘……还好吗?”
银锁摇头道:“死了。”
邓昭业默然低头,好一会儿才道:“……唉,红颜薄命……只可惜,我半点忙也帮不上。”
银锁笑道:“我娘她,从大房子里逃出来,能自由自在地活两年,想到去哪看看就去哪看看,已经没有遗憾啦,哪里说得上可惜?我觉得她挺开心的。”
“是吗……绮罗香……真是个奇女子……”
“张二郎……唔,邓公,当初真是多谢你常常资助我家,否则我们早饿死啦。”
邓昭业笑笑,道:“哪的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更何况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你都长这么大啦……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谁欺负你?你怎么到了建业?怎么还这一副打扮?你怎么要找辋川君?”
银锁道:“邓公问得太快,我需一条一条跟你说。”
邓昭业道:“别叫邓公了,显得生分,唤我邓二郎便是。”
“嗯,邓二郎。我娘死后不久,我就被师父救了。我师父是辋川君的师弟,他听说大师伯出事,自己脱不开身,就把我派来照看他,我找来找去,就找到了你。真是太巧了。”
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暗道此番真是天助我也。
邓昭业忽然正色道:“我乃大梁金吾卫,可是万万不能做些坏事。”
银锁忙道:“万万不会,我才不会做坏事呢,他腿有残疾,年纪又大了,望邓二郎能时时与他行个方便,不要为难他。”
邓昭业道:“嗯,你从前就是个好孩子,可不能给我添乱。”
银锁喜道:“不会的不会的,邓二郎肯帮我照顾大师伯,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给你添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她睁大了眼睛忽闪忽闪看着邓昭业,邓昭业感慨良多,眼眶都湿了,叹了口气,道:“你说吧,叫我怎么帮你?”
银锁又立刻笑起来,“大师伯有个徒弟,是我大师姐,她一直想见见大师伯。”
邓昭业皱眉道:“你二人不可随意进出皇城,更不可随意接触犯人,还得让我想想办法……”
“不忙不忙,邓二郎记得我这张脸便是了,今日得见故人,我真是太高兴啦……你家住何处,可曾娶妻?我改日定到府上拜访……”
邓昭业更是百感交集,叹道:“我……我……与绮罗香一别,我哪还能娶妻呢?亏是你无灾无病地长大了,否则我便要悔恨一辈子……”
“嘻嘻,我知道目下要避嫌疑,免得你不好交差,等此事尘埃落定,我定到府上拜访,不说假话的。”
邓昭业抚摸着她的头,不住叹气,神情恍惚,似是陷入了回忆。
银锁偷偷摸摸,食指一拨,便将一锭金子丢入他怀中。邓昭业兀自不觉,只是不住叹气。
她今日任务完成,便退了半步,道:“我今日有事先走啦,若邓二郎有消息,只要告诉仇先生,他定可找得到我。告辞啦!”
邓昭业无限惆怅,看着她从地上跳到墙上,墙上跳到屋脊上,最后消失无踪。
他注目良久,忽叹道:“仇老头,你可真没骗我。”
仇老头笑道:“你尽管去城中各处打听,我仇老头什么时候骗过人了?”
“你当初冒出来,我真当你是个骗子……”
仇老头道:“我可有说错?你虽死不承认遇到过这么一个女人,但你既然来了,便是真有此事……你命犯孤星,倘你不遇上那女的还好,遇上了之后,命里其他人都被冲得七零八落,离你而去。你若早点遇上我,我还可帮你破一破……”
邓昭业笑道:“不必了不必了,我瞧这样挺好。”
仇老头不解道:“这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翻脸同翻书一般快,你永远不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哭起来更是不需要理由,兴之所至,抬头便哭,可让人十分受不了……”
邓昭业叹道:“仇老头,你都娶了两个老婆,居然还说这样的话,简直是要馋死别人。”
仇老头忽然又笑得十分尴尬,偷偷瞧了一眼院子里,见那两个婆娘兀自互相说着悄悄话,才敢吱声:“我不是吃了几十年的亏吗?”
邓昭业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