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细微的风动声,远处城楼附近就有一道飞爪飞过,不一会儿下面上来一个人,左右各扫了一眼,便从另一边溜下去了。
两人一同冒出头来。
金铃道:“这是什么人?”
银锁道:“这是你们江南的功夫,北方没怎么见过。”
金铃道:“看武功不弱,应该有三十来岁的年纪。”
银锁接口道:“他身上有个斗笠,有个包裹,必是远道而来。”
“……没见兵刃。”
“那不是精于暗器,就是善用拳脚,大师姐……”
金铃摇头道:“这样的人有许多,我却想不出为何他要翻墙。”
银锁笑道:“多半是个通缉犯。大师姐,你且莫担心,城中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若有事发生,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好不好?”
金铃斜瞥了她一眼,眼中似有笑意。
她起身跳墙头,银锁背靠着女墙,听她慢慢往上爬。
说是慢慢,其实能在陡峭的墙壁上直上直下已然十分了得,慢也只不过比银锁慢上一点点。可银锁的轻功,非一日之寒,两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过了一会儿,她翻上墙头,坐在银锁边上,问道:“有何赐教?”
“赐教可不敢,大师姐气息不匀,必是又用力过猛,还得多练,今天就到这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金铃问道:“你那破屋子,真的能睡人吗?”
她虽然自小由向碎玉带着,粗茶淡饭住在山上,但向碎玉手巧无比,家中弄得处处精致,说是山野隐居,实则从未薄待她。是以她见过银锁的住处,便十分怀疑她到底能不能睡好。
银锁瞪了她一眼,道:“大师姐还不快回家。”
金铃徐徐道:“若是你要去厨房偷吃的,我还可给你打个掩护……”
银锁站起身来,向墙下倒去,掉到一半,双刀翼展,竟滑了一小段,直接落在了对面墙上,金铃跟下去,见银锁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淡淡道:“我走了,明日再会。”
银锁还要还嘴,大师姐已然猛虎奔腾一般跑远了,叫她生生把一串子话憋了回去,险些憋成内伤。
金铃走远之后,她也慢慢走回家,太阳突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映得天空越来越白,她翻进那荒芜破败的小院,一脚把水桶踢进井里。
许是刚与金铃分别,许是天下水井都是相通的,这一桶一桶打的回忆满满,她有点烦躁,摊在院里的旧胡床上喃喃向天道:“这可真是反过来了……”
从前金铃一招一式教她习武,如今变成她教回金铃,也算是报了仇……不,若说到大仇得报,需得将大师姐骗到此处帮忙挑两天水才行。
还得找个床头拿链子拴她两天。
白昼终于到来,银锁看着日上中天,又开始在酒肆赌坊中游走。
幸好是冬天,她的斗篷披在身上,遮住了全身大部分来历不明的装备。兜帽罩住了脸,让她乍看起来跟个寻常少年没什么两样。她进了一家店子,找了个角落,就趴着睡起来。
等到她醒来之时,面前已坐了个老头,那老头旁边搁了面旗子,虽然束在一起,仍能看出上面写着“铁嘴断吉凶”之类的东西。
这人姓仇,是银锁买情报的几个掮客之一。他一头头发胡子都已变成白的,却给他蹭得乌糟糟一团乱,眼睛终年眯着,似乎早叫眼屎糊了起来,嘴巴藏在胡子里找不到,脸正中却有个硕大的鼻子,鼻头红红的,说不上三五句就要抓一抓,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也早就脏的不成样子。这酒馆里与他相熟的人不少,人人都以为他是个嗜酒如命的糟老头子,勉强叫他一声“仇老头”。
只有银锁尊称他一声“仇先生”。
一个人,如果能无声无息地在银锁睡觉的时候接近她,那他的武功修为,都至少已与陆亢龙齐平。这样武功深不可测的一个人,银锁不敢随便得罪,自然得先礼后兵。
“仇先生。”
“小姑娘,又是来找我的?”
银锁笑着摇头道:“家里冷的慌,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倒是仇先生,有什么故事要讲给我听?”
仇老头道:“你上次让我打听的黑衣娘子,昨天有人看到她了。她似是在跟踪别人。”
“跟踪谁?”
仇老头道:“是此地的老面孔,叫骆成竹,南平王的家臣。”
“为什么要跟踪他?骆成竹是什么人?他对南平王有二心吗?”
仇老头道:“忠心耿耿。”
银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怀中摸出小小一角碎金,递到仇老头手中,笑道:“多谢你帮了大忙。”
仇老头接过金子,道:“我去买瓶酒!”
他离开了,过了一会,拎着一角酒走了回来,手上还攥着两只杯子,一只放在银锁面前,一只放在自己面前。
“来来我请你喝酒,你可千万要赏脸,这酒我最喜欢了,一年也舍不得买两次。”
银锁哂道:“你可真有主意,用我给你的钱请我喝酒?”
“快喝快喝!”
银锁拗不过他,端起杯子仰头饮下,随即赞道:“好,好酒!”
仇老头道:“你给的钱比这条消息值钱得多……我、我可不会还给你。就再给你讲几个事情做搭子吧。”
“讲。”
老头道:“城中昨天开始就多了几个生面孔,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银锁眯眼道:“我觉得你这条更值钱,替我打听打听都是些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老头笑道:“自然的事。”
银锁站起来道:“今日也多谢仇先生照顾了,我还得趁宵禁之前买点东西,少陪了。”
“告辞告辞,常来玩啊。”
银锁拉紧斗篷,走出门口。天色已经黑得接近黄昏,宵禁的钟声却没响起,天上飘起了雪花,有一片直接落在了她的鼻子上,凉凉的。
她并未去市集,而是去了金铃那里。金铃吃完饭回到屋里,就见到了银锁趴炭火前,吃她桌上常年摆着的小糕点。
见到银锁,她并不特别惊讶,只是掩上门,小声道:“我就知道是你。”
银锁笑嘻嘻地问:“大师姐怎么知道是我?”
金铃道:“我听见有人说厨房又丢东西了,你吃过了?”
银锁道:“吃过了,我来是告诉你,今晚我有事,你不必来找我了。”
金铃奇道:“你要去哪?”
银锁道:“我去看看大师伯。”
金铃愣了一下,垂下眼睑,道:“能带东西进去吗?”
银锁知她懊恼现下还无法进去与向碎玉相见,便柔声安慰道:“过两天我就能带个大师姐进去了,莫要着急,我每隔几天都会去看看大师伯,不会有事的。”
金铃不知说什么了,沉默了一瞬,亦轻声道:“你自己也小心。”
银锁笑道:“大师姐莫担心,我在你这里坐一下就出发了。”
金铃道:“要本书看看吗?”
银锁摇头道:“不要了,我睡一觉,大师姐你去陪王妃吧。”
金铃道:“我陪你一会儿,否则岂是待客之道?”
银锁抬眼看着她,眨眨眼睛,渐渐露出笑容,“大师姐真的不是思念我思念得紧?”
金铃奇道:“晚晚相见,我思念你做什么?”
银锁一笑,走到她床前,把她的被子扯开当垫子,脱了斗篷踢掉靴子就窝了上去。金铃跟着她走过来,站在床前看着她。银锁闭着眼睛,懒声道:“大师姐若是闲着没事干,又不去尽孝,就给我念几个故事听吧。”
金铃想了一下,道:“桓宣武当年征战四方,灭蜀地李成,将其妹带回来做妾。桓宣武早先尚南康公主,公主善妒,听闻桓宣武带了美人回来,手持利刃,带着侍女前去,想要杀了李公主,不料开门便见到李公主当窗梳妆,见了南康公主,拱手行礼,道:‘国破家亡,我早已不想活,今天公主欲取我性命,正合我意。’公主见她姿容端丽,便已不忍下手,听她这么说,更是丢下刀,上前抱住她,说道:‘我见犹怜,何况桓元子那老奴!’”
银锁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一本正经地讲这么个微妙的故事,已忍不住抱着被子笑了起来,“大师姐我见犹怜,才下不去手取她性命。”
金铃立刻想起九凝峰上一夜荒唐之后,银锁手下留情,不但没有落井下石还救了她一命的事来,已不知是该尴尬还是该庆幸,只得背过身,小声道:“我感激你救我一命,但我们还有一笔账……”
银锁笑容不减,口气戏谑:“大师姐,不提这事,我们还是好朋友。”
金铃愕然,问道:“我们是好朋友?”
“大师姐,你到底让不让我睡了?”
金铃叹了口气,道:“那我出去了,你先睡。”
作者有话要说:再不留言就要进入剧情阶段了啊!!!!!
☆、第102章 万事到头终有报四
金铃走出屋子;正碰见春姐从外面走进来,见到她;春姐问道:“小郡主,天又冷了一些;要我再拿一床被子给你吗?”
金铃怕她要进屋收拾;便道:“不必,柜子里有一床,我昨晚就已拿出来睡了;春姐随我去见娘吧。”
春姐应下;与她一同走出去,免去银锁小贼被人抓个现行的危险。
她陪着王妃在宅中到处走动,王妃高兴之余忍不住问道:“今天怎么这么乖?”
金铃想了一下,道:“尽孝。”
王妃忍俊不禁;问道:“陪陪我就算是尽孝了?”
金铃道:“娘希望我陪着,我陪着便是尽孝。”
王妃被她哄得笑靥如花,拉着她又走了一圈。
她回到屋中时已经入夜,屋中空无一人,被子在床上乱堆着,她上前摸了一下被窝,还犹有余温,显然是刚走不久。
金铃散了头发,脱衣睡下。被子里暖暖的,让长期体温过低的金铃舒服极了,禁不住打起了骗银锁来暖床的主意。
但很快她就嗅到银锁留下的甜香味,撩得丹田内息紊乱,她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强迫自己心中明净,不知是她心力加强或是别的,这次居然卓有成效,她自功法全力运转的状态进入冥想,又从冥想直接堕入沉睡。
金铃自从得银锁承诺教她轻功,就安心练武,再不跟踪骆成竹了,王妃见她日日来作陪,有时饮酒作画,有时赏花弹琴,自然开心得很,但总是怕闷着她,金铃只说在家呆着挺好,在山里住久了,不习惯见那么多人。
她总是一副淡淡的表情,王妃殊难从她脸上判断出她到底说得是真是假,面上点头,心里反而越发担心起来。
金铃并不擅长体察旁人情绪,整日与银锁二人浸淫轻功,一月有余,已将建业城外高高低低的城墙爬了个遍。
今日她终获银锁首肯,认可她多日的学习卓有成效,今晚就准备夜探廷尉狱。
两人同样黑衣斗篷,兜帽罩头,面巾护脸,趁着夜色从皇城北边的城墙爬到了外墙上。银锁一路腾跃,果真如野猫一般悄无声息。两人在这段时间里约定了许多手势,此时全部派上用场,银锁的身法飘忽不定,金铃几乎看不清,跟着她的手势,全神贯注盯着她,才勉强跟住她。
两人绕过重重守卫,终于潜入廷尉狱。银锁与她藏在墙之间的缝隙里,轻声道:“大师姐,等会最是凶险,你定要跟住我了。”
金铃点头,银锁看见那狱卒进去,遂跟在他后面,像鬼魂一样飘了进去。
金铃紧紧跟着银锁,看她右手抬起,便往上纵跃,扒住横梁,藏身其上,那狱卒进旁边小间里整理东西,银锁又趁机闪入二门,躲上大梁。金铃蹲在银锁旁边,终于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向碎玉。
她只觉得似有一年都没有见到师父了,忍不住唤了一声:“师父。”
向碎玉早已听到还有一人,见是金铃,欣慰地点头道:“没受什么苦吧?”
“不曾,南平王夫妇待我如亲生女。”
向碎玉笑道:“要孝顺。”
“是。师父,下一步怎么办?”
向碎玉道:“我亦不知,但近日不会有甚凶险,你把武功练好,便是正道。你们该走了。”
他说完,那狱卒就走了进来,问道:“向师父,你方才叫我吗?”
向碎玉点点头,道:“烦请小兄弟替我倒些水。”
那狱卒便去接他手中水瓶,银锁趁机便将金铃牵走。
两人原路返回,走到一半,银锁忽道:“大师姐,离你家不远了,我就不送了,明天见。”
金铃略感诧异,任由她一人先行离开,心道小师妹真是随性,说走就走了,也不去我那里坐坐。
银锁却是觉得心底对金铃的怪异感觉又翻上来了,心知不得不离开,才急匆匆地跑掉。
回到家躺在冰冷的床上,半晌都睡不着觉,她翻滚来翻滚去,喃喃道:“逝者如斯,可见从不等人……”
当初金铃邀她留下时,她险些就点了头。好饭好食,温酒暖床,温柔乡乃英雄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初实不该住进那屋子里,现在这冰冷似铁的被窝里简直没法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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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本盼着银锁何时再带她去内城,但是银锁两天都没来找她,她在家枯等不成,就去了银锁的小据点,只可惜这一处荒宅,除了被子乱七八糟没有叠之外,殊无有人住过的痕迹,久候也不见银锁回来,只得留字离去。
不料银锁第二日仍旧不至,金铃想着去找银锁,先出门看了一眼春姐在不在,不料刚一出门,就觉得不大对。
这种“不大对”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是银锁出现在周围的预警一样,她停住脚步,不露声色地往周围看了两眼。只听头顶有人轻声笑道:“大师姐,你发现我啦?”
金铃抬起头来,浅笑道:“你就吊在那里,也不嫌脏?进屋,别出声。”
银锁翻了个跟头落下来,闪进屋里,金铃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便若无其事走了出去。
她一个人走在偌大的园子里,小侍女们远远见着她,都低声叫一句“小郡主”,她轻轻点头走过,绕到水榭去,把那碟糖偷了,又若无其事地走回来。
她再回屋之时,银锁正把最后一块桂花糕拿起来,见她进来,赶紧咬了一口。
金铃把包着糖的手帕递给她,低声道:“不和你抢,你慢慢吃。”
银锁吃得见底,金铃便把水递到她手上,她一饮而尽,杯子还给金铃,金铃又倒满了给她。
如此反复好几次,金铃不禁问道:“你到底饿了几天?三天?四天?”
银锁认真道:“我不饿,你家东西好吃。”
金铃看了她一会儿,站起来道:“我再去给你偷点。”
银锁一把拉住她,道:“不忙不忙,不用了大师姐,我今天来找你有事。”
“什么事?”
银锁从背后拿出一个青色小瓷瓶,瓶子大约有手掌长,瓶口以木塞塞住,这瓶子不是什么值钱货,金铃看不出是什么,便问道:“何物?”
银锁道:“丁子油!”
金铃的眼睛亮了一亮,进房间里把墙上挂的剑拿出来,放在银锁旁边,又去书房扯了一把绸布。
银锁翘首以盼,并没有听到惊呼声,便撅嘴问道:“大师姐,我上次养在你这的小动物呢?”
金铃指了指头上,道:“在那上面织了个网,又不知道躲到哪睡觉去了。”
银锁的诡计没有得逞,撅嘴道:“大师姐竟不怕蜘蛛,那你怕蛇吗?”
金铃提了一盏灯过来,在她面前坐下来,摇头道:“不怕。”
银锁不情不愿地把瓶子推到金铃面前,又不知从身上哪个口袋里掏出两支小巧的竹钳,摆在桌上。
金铃拿起桌上放糕点的碟子,对光看了一看,低声道:“这碟子这么干净,你是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