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柜居然就提着箱子,跟上莲儿。
莲儿从银锁旁边走过,扯出一个笑容,缓缓道:“这房子我已经卖了,你不要再来了。”
银锁踉踉跄跄回到乞丐窝,那帮小子们也已经回来了。有人忍不住想问问银锁为何又回来了怎么不住那个大屋了。
鲁不平赶紧把他们都拦下来,叫他们该干嘛就干嘛,严禁去找银锁问东问西。
银锁有时候就呆在乞丐窝里,有时候会跑到城外的小山头上。手里攥着金铃留给她的那个小荷包。
里面的钱都已给了鲁不平,她自己一文钱都没剩下。
☆、第493章 不速之客七
殷絮凝搂着任逍遥的手臂,头靠在她肩上,絮絮低语,不时笑作一团,过了一会儿,又非要任逍遥躺在自己大腿上。只可惜她实在坐不住,总是指着这里那里,回回都像是要弹起来。
风向变了一下,银锁听清了几个字,像是在说“……走的是那个地方,我们就回到这里呆一阵子,等师兄……”
她料想殷絮凝又在擅自制定计划,也未多想,翻腕看着金铃的手,看了一会儿又把两人手套摘掉,十指交握一处,道:“我也想那样。”
金铃想扯个笑,却笑不出来,银锁看着她的侧脸,在她肩头上按了一把,道:“莫瞎想,就是叫你躺下来。”
“没想旁的,地上凉,不想躺,你来躺吧。”
银锁便枕在她大腿上,手搭在她一边膝盖上,还不肯老实,上下摸来摸去。
“银锁,等会儿叫太师叔们看见怎么办?”
“她们俩才没空呢。”她却真的停下来,渐渐没了动静。
金铃心中微觉有异,低头只见银锁在发呆,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问道:“小胡儿,在想什么?”
银锁喃喃道:“……此时才显出绝心绝情的好出来,从前我什么事都不担心,就算是柔然人打上光明顶,我也觉得明尊断不会绝了生路……岂知年岁痴长,却觉前路渺茫,不仅如此,还天天受此煎熬,无一刻安宁。睡在你身边还罢,若我一个人在义阳……”
金铃觉得心底沉甸甸地,不由得问道:“在义阳怎么了?”
银锁转过身来,一双浅琉璃色的眼中星辉迸溅,痴痴盯着她,轻声道:“你道我为何来了就不走了?我一个人睡不着罢了。”
金铃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中,从额头吻到耳边,细声道:“你睡在我这便是,太师父说的不错,你平日里殚精竭虑,若是整夜整夜地不睡,当心真的早早白了满头头发。”
“焚心诀焚心忘情,为何对这憋闷的感觉半点用都没有……”
银锁软软地靠在她怀中,脸也埋在她胸前,不时轻轻磨蹭。金铃知道不能放任她继续往下想,便寻了个话头,问道:“太师父昨日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哪句?白头发那句吗?师姐莫担心,我有一两根白头发,也不容易看出来。”
金铃揉了揉她颜色杂驳的长发,笑道:“你才莫担心,我今天就叫厨房从今往后多做些养头发的东西吃。我是说他说我二人不能相互信任这句。”
“大师姐昨日还说要想两天。怎地想不出来了吗?”
金铃道:“我总觉得隐隐抓到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抓来抓去都抓不到头绪,是以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我想了什么?”
寻常人想不到事情,也断断不会跑去问旁人,可两人日夜相处,默契非比寻常,又都是极聪明之人,是以金铃自己不知道怎么说,却想着要去问银锁。
银锁笑道:“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又不担心了。”
金铃以为她有主意了,不由得搂紧了她,问道:“是什么?”
银锁笑着摇头道:“我也跟你一样的感觉,隐隐想到了,却抓不出来,但定然是能想到的,是以忽地又不担心了。哎,哎,大师姐,你肯定饿了,我们中午吃什么?”
金铃笑道:“莲儿在车里放了吃的,我去瞧瞧。”
她拉着银锁走下去,同两个腻腻歪歪的太师叔说了吃饭的事,四人便一同往马车停的另一座矮峰走去。
饭食分量甚大,想来莲儿按照金铃的食量又加了余下四人。两人平日里合伙在屋中吃饭,莲儿只当是金铃一人吃的,现在终于显出些弊端来,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来。殷絮凝见她俩偷笑,正要问为何好笑的事情不讲给太师叔听,忽地云海起了些涟漪,动静不小,四人都不由得往那处看去。
殷絮凝忍不住道:“金铃早些还说这里云海雾气终年不散,该不是里面真的有妖物吧……”
金铃摇摇头,只盯着那处看。
忽地什么东西从云海中一跃而起,摔在地上还不住蠕动,几人还没细看,又有一团白从云海之中一跃而出。只见曲破星一身白袍,又是白头发白胡子,倒真像是常年浸泡在云海中的怪物。
“大师兄!你那是什么玩意儿?”
曲破星乐道:“我的鱼呀!”
他大步一迈,只三四步就走到众人面前,眉飞色舞地说道:“下面那潭水干净得很,水里面的白鱼肥美,捉了几条给你们尝鲜。”
他说着就从背后的背囊里摸出个小砧板来,从那网中摸出一条还在鼓腮的白鱼,一掌敲在鱼头上,手中不过寸长的小刀在鱼身上不住游走,只一会儿就剃了整副鱼骨下来。
“这鱼真好!白嫩肥美,细滑无鳞,水也好,一点土腥味都没有,上佳上佳……絮凝要不要?逍遥要不要?”
也不等两人点头,就将剖成两半的鱼再割成四条,一人分了一些,又从车上摸出一个小匣子,挑了点盐出来。
两人颇觉惊奇,因那匣子同银锁装调料的盒子如出一辙,又随即了然,多半是陆亢龙找康禄赫仿制神仙谷中旧物,后又当做制式装备发与明教教众。
银锁本怕鱼腥味,只是曲破星美意不忍拂逆,眯眼吃了一小口,居然颇觉美味,盐味别有千秋,将鱼腥味牢牢压制住,她不由得吃了个干净。她见那白鱼头大似壳,与寻常见的鱼又有所不同,兼且蹦跳不止,便问道:“仇先生,你是爬上来的?”
曲破星点头道:“自然是爬上来的,否则还能有人将老夫吊上来不成?”
他自离开此处到回来此处,已是过了约莫两个时辰。这山甚深,底下那水潭已是整个乌山最低处,从水潭边上爬上来而保证鱼不死,可见爬得相当迅速。
金铃却问道:“这鱼当真是乌山之鱼吗?那水潭甚广,边上有一村子靠打渔为生,堡中鱼多从此处来,这鱼似乎没有吃过。”
曲破星犹豫了一下,道:“你没见过的多了,这种鱼难寻踪迹,生在石缝里,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叫人吃得绝种灭族,这杀业还要算在老夫头上。”
金铃点点头,道:“我已写信给师父了,他大约过几日就能回来了。”
曲破星皱眉道:“他回来做什么?求我打他屁股吗?”
金铃面无表情,银锁却扑哧一声笑出来。神仙谷众师长似乎很喜欢打人屁股,大师伯平日里不苟言笑,着实想象不出他给各位长辈打屁股是什么模样。
金铃回头瞟了她一眼,知她心中所想,朝她手腕上轻轻捏了一把。
向碎玉接到来信,怅然叹了口气,待到打退了这一波攻击,才找来了喻黛子,将信拿给他看。
金铃的字迹俊秀挺拔,喻黛子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只好说:“金铃的字得大师兄真传,当真漂亮。”
向碎玉道:“黛子,同你说正事呢。”
喻黛子苦笑道:“这、这就是又打不成了,此事板上钉钉,我一个晚辈,还有什么可说?”
向碎玉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师父这个时候跑去我乌山,是什么用意?”
喻黛子道:“上回我们都在建业,师父也去了建业,自是为了阻止你和二师兄相争。这次来乌山,自然也是为了阻止你二人。还能有什么用意?”
“不成,你快算一卦。”
喻黛子哭笑不得:“这还用算吗?大师兄想算出什么结果来?莫不是师父临老来后悔当年之事,去了乌山,想将你重新收入门下?师兄打算日后怎么叫我?是叫三师兄还是叫三师弟?”
向碎玉笑骂道:“你就知道消遣我,叫你算你就算,何须这么多废话?”
喻黛子无法,随手摸出三枚铜钱,起了一卦,道:“你瞧,你瞧,我说什么?不克讼,大师兄还不信我。”
“不对,不对,你这四爻是动爻,能这么解吗?”
“四爻是动爻在不当位,有客西来,对你如此不利,我劝师兄这时不要轻举妄动。”
向碎玉不善卜卦,被他这么一问,又问住了。
“师兄不信,再看之卦,之卦上乾下巽,上面是爹,下面是少子,乃是主弱客强之相,还有变数可言吗?”
向碎玉只得点头,道:“可是师父都到我的地盘了,我一个东主不回去,是不是不太成规矩?”
喻黛子道:“大师兄此言差矣。师父好面子,断断不会偏心你和二师兄之中任何一个人。你想一想,若是你此番回去,二师兄自然会觉得师父偏袒你,所以师父说不定会把你赶出来……”
向碎玉喃喃道:“那我的老脸往哪搁?”
“是以师兄还是别回去了,东主之谊,还是交由金铃去……”
向碎玉本推着轮椅在屋里来来回回,闻言回头看着喻黛子问:“成话吗?”
“这有何不成话的?金铃是乌山少主,此番全权掌管乌山大小事宜。师兄,老人家总是疼孙子胜过儿子……况且此处眼看战况正紧,师兄现在走了,留我一个,我哪有底气?……师兄?”
向碎玉指指外面,道:“又有一只鸽子,你去看看。”
☆、第494章 不速之客八
喻黛子听得外面咕咕之声越发近了,走出门口,朝上一跃,落下时手中已多了只鸽子,他从鸽子腿上取出字条,走到鸽笼处将那鸽子塞进一个空笼里,给食槽里加满米和水,又给那鸽笼罩上黑布,才回来摊开字条,念道:“……银锁与其同行。”
向碎玉略略皱眉:“为何要带银锁?难不成不许我们三个观战,要换成他们三人?”
喻黛子摇头道:“不然,若是如此,待到了日子再去也不迟,只需等她二人打起来,再把我们三个赶走便是,我们又不能反抗……现在还有这么久,依我看,只是来搅局罢了……”
向碎玉叹气道:“金铃俗事缠身,武功也未必好好练,未必赢得过那小胡姬,师父说不偏心,到底还是偏向我的……”
喻黛子宽慰道:“说是同行,也未必如此,说不定是银锁在乌堡周围刺探情报,被两位师叔擒获了。师兄写封信回去,问问金铃便知。”
“但愿如此,最好还能问出陆亢龙这坏坯在打什么主意。”
此处战况确乎是在最紧要的时刻,巴陵城外水域宽广,水师在水面对峙,两方谁也讨不着好,侯景手下大将宋子仙随即强行登岸争夺滩头。
他步兵精锐,抢下一块阵地,眼见便要打成阵地战,巴陵守军打退进攻,但也损耗甚剧。向碎玉想了个法子,与喻黛子二人连夜捉了许多老鼠回来,迷昏了装在袋子里,遣精兵数十人暗中放在侯景大营附近。
此时尚在盛夏时节,正是巴陵一年里最是闷热的时候,宋子仙营中粮草让老鼠啃过,干净得到哪里去?军中一时疫病流行,倒伏大半,他又不敢撤退,只得闭门不出,高唱空城计,一边遣众萨满在营中做法,一边暗中求人前来救援。
向碎玉早已让人在鄂州来巴陵的路上看着,果不其然,任约带兵往救,向碎玉请出战,巴陵守将王僧辩大喜,安心带着大军在江面上同侯景的水军对峙。
喻黛子披挂上阵,带着乌山子弟兵于洲头强袭任约先锋,战斗开始便围杀了几个萨满。任约手下乃是羯兵与普通士兵混编,浑无那么大的威力,战了一会儿便全线溃走,此消息传回巴陵,举城欢腾,不多时侯景便焚营退兵,营中不知烧死了病人几何,焚营之时,阵中远远还能听见哀嚎。
阿七便是这时赶过来的,瞧来旅途颇为劳顿,来时与马同跑,问之半天喘不上气。喻黛子只得问道:“可是来问你大师伯回不回乌山?”
阿七终于喘匀了气息,答道:“是啊,大师伯回不回?”
向碎玉摇摇头,皱眉道:“此事飞鸽传书便可,为何还要你专程跑一趟?”
阿七支吾半晌,道:“金铃师姐恐大师伯有事不肯写在信里,叫我来看看到底如何。”
喻黛子笑道:“打了打胜仗,下一步便要顺流而下,直取鄂州,她可该放心了吧?”
向碎玉眉头紧锁,反问道:“乌山没什么异样吧?”
阿七道:“没有异样,事事正常,那管帐的很是厉害,助师姐这半年里抓了不少人的把柄。只不过太师父既来,我们都觉得今年多半是打不成了。”
向碎玉问不出什么结果,只得命阿七歇下,过两天再带口信回去。
另一边,陆亢龙也接到了宇文从江陵分舵传来的消息,他拉着赫连席地而坐,看了消息,笑道:“有些麻烦事。”
“怎么,教主要离开旬阳吗?”
陆亢龙奇道:“你怎知?”
赫连笑道:“背面都看到字了,字迹是影月的。影月亲自来信,是有紧急的事吗?”
陆亢龙摇摇头,笑道:“急是急,倒不怎么紧要。你知我和影月秋天便要去一次乌山……”
“我知道,影月要同乌山行主的弟子……‘大师姐’一战。”
教中相熟的弟子皆知此事。影月右使当年大张旗鼓地设下圈套一举擒杀叛徒解剑池和乌山少主,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觉得她自己单打独斗不是对手。不但不是对手,连反超的可能都没有。
他说到“大师姐”时,脸上的表情略显暧昧,陆亢龙笑道:“怎地,你对那小娘子有甚别的想法?”
赫连连忙摇头,忆起银锁与金铃之间数不清的暧昧,不由得叹了口气,问道:“我可不敢。那边可是因为影月等不到教主,让教主回去?”
陆亢龙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不,我走不得。这边的事,再加把劲便成了,我如何能走呢?”
他把那一张小纸条塞在赫连手中,走了出去。赫连低头看见纸条左下角写着一个“淩”字,略觉奇怪,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淩”是江陵分舵寄出消息时的记号,影月人在义阳,为何消息是从江陵传来的?
往常与乌山相关而又从江陵传回的消息,全都来自在乌山潜伏的宇文攸,只有他因为乌山的公事往来于乌山和江陵之间,这次的消息若仍是由江陵而来,表明仍是由宇文攸寄出的。这字确乎是影月笔迹,这纸却有些奇怪,与宇文所用纸乃是同一规格,看质量却要好上许多。
他感到心中突突直跳。
纸来自乌山,并非宇文常用的那种次等纸,笔迹是影月的。
那么影月现在身在何处,已十分易想。
教主与乌山行主相熟,又得他赠纸抄写经书,多半知道影月身在何处。
教主却不像他和云寒一样,已知悉了其中的秘密。
这秘密令他十分担忧。中原人说“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影月爱上教外之人,如今与人耳鬓厮磨,日后为敌之时,当真能心向圣教吗?
偏是这个时候,唯一能信任的盟友云寒又生分歧,这事还能与谁一起去同查,难道和教主吗?不成,现如今显然不该让教主知道此事……
陆亢龙从自己屋里出来,漫无目的地在宅中闲逛,想了许久,回信一封给江陵分舵。
这信却不是给银锁的,而是叫江陵分舵的人转交给喻黛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