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怀念神仙谷中的日子吗?你同大师伯三师叔三人,那时想必很好玩吧?”
陆亢龙重重点头,道:“当然了,我七岁入谷,十八岁出谷,这十一年里,还从未料过世上还有这么多烦恼。”
“你不后悔吗?”
陆亢龙挑挑眉毛,笑道:“后悔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为自己每个决定负责任。负不起责任,罔称为人。”
银锁笑了笑,又倒了下去。没人接话,陆亢龙颇感无趣,道:“怎么啦?你想神仙谷了?你喜欢神仙谷里的日子吗?”
银锁心中两相挣扎,心知以陆亢龙的聪明才智,想要从她只字片语里猜出些蛛丝马迹来,简直易如反掌,可神仙谷中的日子,她确实再喜欢也没有了,是以还是点了头。
“世外桃源,谁人不喜?”
陆亢龙神色悠然,像是又飘回了少年时期,缓缓道:“那时我们每天早上劈柴挑水,上午练武,下午读书,若是功课写得快,还能赶在日落之前下河捉条鱼回来,日子哗啦啦地就溜过去了!成日无忧无虑,不知烦恼为何物。我也常常想,若是我当时稍稍向大师兄服个软,我和他二人今日又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陆亢龙忽地笑着回头看她,道:“没有什么样子,男子汉大丈夫,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见银锁似有所思,又不说话,陆亢龙又问道:“你呢?”
“什么我?”
“你念着神仙谷里的什么?总不成就是歇两天吧?歇多了,又没有为师监督你,你这辈子定然就荒废了。”
银锁叹了口气,道:“师父……你知我对付敌人,从不手软。”
陆亢龙摸不清她的意思,只得点头道:“嗯,不但不手软,还心狠手辣,比我还要狠三分。”
银锁又道:“我自认对教中弟子,很是宽厚了。”
陆亢龙又想了想,道:“不错,明尊教导我们对待教中弟子,该当亲如兄弟姐妹。你做的很好。”
银锁又道:“可是……”
“可是?”
银锁吐了口气,话锋一转,道:“师父,若你是大师伯,你该当如何处置乌山?”
陆亢龙想了想,道:“大约是左欺西魏,右骗东魏,两边捞好处,趁梁乱夺下蜀中与汉东,自立为王,建立光明之国。”
银锁撑着下巴道:“师父为何不问问大师伯,是否愿意与你合作呢?”
陆亢龙哈哈一笑,道:“小孩子异想天开!你大师伯死脑筋一个,只怕死也不会把乌山让出来,成就反贼一番基业。”
银锁看着他,几番想要言语,又都吞了回去。
陆亢龙看得心急无比,略略一思索,便问道:“你拐弯抹角说了这许多,是不是就想问我,你若坐镇襄阳,和乌山到底是友是敌?”
银锁不置可否,顺着他的话答道:“我们走之前,不是已暗中对乌山使了许多绊子,师父不是回襄阳收割的吗?”
陆亢龙摇头道:“远远未到收割之时……你知为何宇文丞相不趁此良机,打到江陵去吗?”
银锁瞪大了眼睛,问道:“为何?我瞧此时已是大好良机,襄阳到江陵几乎已是一马平川,连河也没有一条,最适合骑兵大举南侵了。”
陆亢龙道:“你又想过为何宇文泰会在这等时刻找到我吗?”
“他……莫非并无这等兵力吗?”
陆亢龙笑道:“兵贵神速,可他神速不起来,他不能调动举国兵力南下,只能用偷的,偷多了守不住,偷少了,又给敌人喘息的机会,是以需要我这样的人,不用动武,只要用钱用人,就能帮他拿下一座城来。”
他有一副温和的笑容,此时着意安抚银锁,笑得则更加和蔼,“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看着你长大,知你做事十分有分寸。你愿意与谁做朋友,便与谁做朋友,愿意要了谁的性命,便要了谁的性命,只要不耽误正经事,随你喜欢。”
“我有……这么大的权力?”
陆亢龙道:“自然了,你若是此番能赢过你大师姐,就让你做义阳分舵的舵主,总管义阳一代。”
她虽然没有任何动作,眼中忽然亮起的辉光却仍是出卖了她。
不过很快她又镇定下来,问道:“师父说的正经事,是……旬阳的事?那我在义阳要做什么?”
陆亢龙道:“压制乌山,控制安陆和竟陵,不要让这两个地方还有挽回的机会。”
银锁听陆亢龙这么说,不由得跃跃欲试,心中开始盘算此番要如何讨好大师姐,说服她原谅自己那些阴谋,好与自己一道联手在汉东汝南一带替乌山和明教共同捞一些好处。
有这些好处,功过相抵,就不必惦记着欠了金铃和乌山什么东西了。
最重要的是,没有陆亢龙在旁边看着,她当然就可以去看着金铃,免得她又跑去冲锋陷阵,弄回一身伤来。
“大师姐呀……”
这喃喃自语却没有逃开陆亢龙的耳朵,他问道:“大师姐怎么了?”
银锁惊觉自己呢喃出声,忙道:“大师姐没什么,只是觉得她如此不济,你瞧她同我一道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路上有追兵有怪物有阿支祁阿伏干,她都没受伤。可没有我在,她居然差点把自己弄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亢龙道:“唔,是啊,我徒儿最厉害了,此番你又有长进,我瞧你定可凭真本事胜过你大师姐……”
银锁笑道:“我得了小太师叔的真传,自然厉害,大师姐算什么,我不必出手就能耍得她团团转。”
她本就是我的裙下臣——
陆亢龙忽地扭过头来,促狭地笑了笑,道:“你此番回神仙谷,可有叫你大小太师叔闪瞎了眼睛吗?”
银锁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不露声色,谨慎地答道:“她二人有什么好瞎眼的?师父拐弯抹角,是想说什么?”
陆亢龙道:“你觉得她二人感情如何?”
“情同手足,心有灵犀,羡煞旁人。”
陆亢龙轻轻一笑,道:“情同手足?哈哈哈哈哈……莫要羡慕,可羡慕不来。”
“为何?”
陆亢龙道:“看来大小太师叔并未打算告诉你二人知晓……也好,若是你也像她们一样可不大好办。”
银锁心下已知陆亢龙所说,乃是不希望她和金铃二人如大小太师叔一般成了神仙般的眷侣,更是下定决心,金铃之事,绝不向陆亢龙透半点口风。
“她二人疯疯癫癫,成日就知道玩,小孩子一般,我自然不会像她二人。”
陆亢龙叹道:“可若真能活得像个小孩子一般,成日不知人间苦,也是挺好的事。”
“师父也说过,只有世外桃源之中才有这等好事。可明尊派我等来到世上,便是为了能让所有人都到光明之国……”
陆亢龙良久不语,终道:“你一直很懂事……事事都以圣教为先,为师有时都不如你,很好,很好……你为何不是个男儿呢……”
银锁这回不再说不是男儿便如何的话了,只是浅笑道:“我可不愿做什么教主,等到天下稍定,我也回光明顶去,放马牧羊,再也不问江湖事。那时没了柔然人骚扰,光明顶该又是一个世外桃源了。”
作者有话要说:嘤想在家啃老……
☆、第439章 潜龙用三
“你一个人;怕黑了怎么办?”
银锁嗤笑一声;道:“我是影月右使,岂会怕黑?”
我同大师姐在一起;再黑的夜里也有她发光。倘若没有她,我……我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陆亢龙微微一笑,便不再问了。
回到襄阳时,不过是七月中旬;整个天下都是金色的;与襄阳粮食丰收的场面殊异,三吴地区爆发蝗灾,颗粒无收之事传到了陆亢龙耳中,他当即派手下各旗弟子收购各地粮食,转而装船卖出去,换来铁矿,又暗中卖与乌山,好好大赚了一笔。
银锁摇头道:“师父,你当初借给大师伯的钱,眼看就要都被你赚回来了。”
陆亢龙哈哈一笑,道:“我这收的是利息,当初借给他钱,可是无利的买卖,不合规矩,不合规矩。”
“当心不等你去打,乌山就自己穷死了。”
陆亢龙道:“怎么可能?我不看乌山传回的消息,也知道向碎玉这个人生财有道,断断不可能穷死的。”
银锁见陆亢龙如此认真,不受调戏,不禁微觉无趣。不过他说得没错,向碎玉生财有道,买卖皮纸笔墨、铁器武器,哪个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若非如此,也养不起乌山近三千的私兵。
这一趟船由二人亲自押运,呼乐和熊鼎亲自运送,送往芜湖售出,价格已翻了十倍。饿殍遍野,道旁时有人摇摇晃晃地摔倒不起,旁人见状,悄悄将其拖入巷道之中。
银锁自小在外流浪,被这等场面勾起了内心深处的恐惧,不由得偏过头来,不欲再看。
天下皆是如此,谁也无法让天上降下大米,陆亢龙想安慰她,却又知世道乱不乱,委实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安慰的话再好听,也无法改变现今的事实。
与他换货的商人早已等在码头。盐铁乃是禁运禁卖品,可盐铁不能当饭吃,此时亦只能贱价卖出,高价换回米粮来稍解饥饿。
“师父……”
陆亢龙自然知晓她幼年时受过什么苦,摸着她的头,轻声安慰道:“康旗主过得几天便要回到建业了,到时他自会开仓赈济,你不必太过担心。”
银锁微微点头,心中明白陆亢龙也非社稷之神,可使天降五谷,不过康禄赫能开仓赈济,必定是要廉价招揽一批信徒,绝不是单纯做什么善事。圣教之力有限,从前连教中弟子的死活都无法保证,如今刚刚有些底气,就想兼济天下,普渡苍生,也未免不自量力了一些。
她一路胡思乱想着,又随船回到了襄阳。叶子一层一层地变黄,一层一层地落下,铺得满院子都是,她成日看着黄叶发呆,却无法立时飞到乌山去打金铃的屁股。
也不知这人的伤好了没有。
眼见九月将至,她暗中数着日子,翘首盼望上乌山的日子快些来。阿曼似乎最终也没把“不要总是看小娘子”的消息传到宇文手中,每隔三四天,就有一张写满不知所谓内容的信笺放在她桌上,译出来之后,便是宇文在乌山大厅来的消息,而几乎每一条,都或多或少和金铃有些关联。
院中的银杏树全部都变黄了,飘飘摇摇落下许多只“鸭掌”,陆亢龙已备好马车,带着银锁一道往乌山进发。
今时不同往日,道旁许多土地已遭铁骑肆虐,田地无主,几乎被野草侵蚀殆尽,只有中间一块去年留下的灰堆才让人看出这块地曾经也能产出果腹之物。
秋天的肃杀,毫不留情地展现出来,恰如一把出鞘的弯刀,所过之处,百草凋零。
进入乌山地界,却是另一番欣欣向荣。田中翻着尚未烧尽的秸秆,农人正在劳作,昔时发生战争的那个村寨之中,也是炊烟四起,水车重新又竖了起来,缓缓转动。
银锁一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已入乌山地界,甚或今晚就能去看看金铃,可是她却现在都没想好,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同金铃说话。
金铃明明与她说好了,不做危险的事情,要留着命和她去塞外放马牧羊,一同去许多好玩的地方,可是她却屡次出生入死,像是浑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连带也没有将银锁放在心上。
是不是她……终于发现还是乌山和梁国江山更加重要?
乌山虽是一块人口众多的风水宝地,但也仍然是一片繁茂的群山。陆亢龙将马车藏在山上,在山间寻了一块空地便支起帐篷,升起火堆,掏出干粮来吃。
银锁望着陆亢龙被火光晃得忽明忽暗的脸,忽道:“我感觉……许久都没有单独和师父出来了。”
陆亢龙笑道:“是啊,上一次还是一年前到乌山来的时候。这两年你一直在外奔波,也该安定安定了。”
银锁抿嘴笑道:“开甘露泉,种常荣树。影月甘之如饴。”
陆亢龙笑了笑,俄而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银锁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师父,怎么了?”
陆亢龙道:“你这焚心诀尚有最后一重,怎么,最近有没有看到心魔?”
银锁摇摇头,道:“我都快把这事忘了。”
陆亢龙愣道:“还能忘?”
“是呀……往常总有心魔在眼前晃来晃去,叫人好不烦心!现在没见到心魔,自然就没当回事了……怎么,师父,该当是如何?你最后剩的是什么?”
陆亢龙道:“不是跟你说过吗?为师最后的第六重第七重是一起参透的,从此便跃入顶尖高手的行列,傲视天下群雄,杀了不少高手,不然今天哪能如此清净?”
银锁眨了眨眼睛,躺下来枕着双手,瞧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这个半山腰上隐隐约约能看到乌堡后山的亮光,她瞧得见金铃晃来晃去的身影,与她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甚至是同一片高山的阴翳,可银锁仍旧不敢动一动去找她的念头,不单是陆亢龙在侧,更是怕看见金铃的眼神不再炽热。
“师父……不练了行不行?”
陆亢龙心中一惊,追问道:“为何不练了?”
银锁道:“大小太师叔同我说,你和大师伯二人,习这功法之前,还学过神仙谷中传下的另外一门内功,你教我练那个吧。”
陆亢龙道:“这怎能一样?”
银锁奇道:“为何不一样?六重焚心诀加上先天罡气,不也挺厉害的吗?”
陆亢龙摇摇头,道:“不说这个,你就不好奇吗?焚心诀七重心法练完之后,对世间万事万物都有预感,其中玄妙,非习者不足道也。世间就你一人练得,你不和为师一道站在这山巅上,为师都要寂寞而死了。”
银锁瞧着陆亢龙,缓缓开口问道:“师父……你为何要不辞辛苦地带领圣教攻城略地?”
陆亢龙道:“我曾答应过先教主,答应过战死的影月,要将明尊福音带往东边,要让我教弟子不受蛮人屠戮,使我们的信徒不忍饥挨饿。”
“那师父又为何总对大师伯网开一面?”
“我曾和大师兄一道,在汉川前发誓,不再亲自和对方动手。”
“师父又为何对太师父言听计从?”
“你太师父对我有知遇之恩,养育之恩,此恩报不完,我自然听他的话。”
“师父为何对我这么溺爱?”
“我既然把你捡回来,便要对你负责任,当对你严加管束教导。你如此争气,我自然对你加倍地好。”
“师父……你当时又为何要不远千里,帮其余三*王报仇?”
“同道之义,不可偏废。”
银锁叹了口气,道:“师父这所有义举……都只不过是答应别人所做的事。你心里,还有真正在乎的东西吗?”
陆亢龙一时无语,但见银锁眼中泪光闪闪,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师父……我、我……或许哪日破了情关,自当有不同体会……可我……我眼下,舍不下七情六欲……师父,你不怕我神功大成那日,连你也不爱了吗?”
她神情分外可怜,满眼都是祈求之色,却紧紧咬着下唇,生怕一不小心当真将祈求的话说出来。
陆亢龙心中五味杂陈,心道这小娃儿心中果真是藏了个人,不但在心里生根发芽,根扎得还很广,可到底是哪个小郎君呢?
师徒二人便在月光之下僵持着,银锁额上的红宝石幽幽地反着亮色的月光,眼中辉光却半点不输给宝石。陆亢龙暗中叹气,可银锁说的确乎是实话。
练焚心诀者,七情六欲如秋虫朝生暮死,不滞于心,世间没有他想要之物,留下他的东西,无不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