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锁追问道:“那后来呢?你和絮凝太师叔有没有什么事?”
任逍遥笑道:“我本已觉得吃不消了,总怀疑我是不是害了絮凝,幸好絮凝像个小太阳。她每天都很开心,全然不把追兵放在眼里。我们一边被追杀,一边把扬州京口一代的风景名胜玩了个遍,砸了不知道多少酒楼小摊,坑了不知道多少武林人士。”
任逍遥是太师叔辈的人物,年纪已经不轻了,身上的衣服也只是寻常麻布,寻常样式,眼角也已有了细细的皱纹,手上更是武器也没有,可她往那里一站,这番话一说,还是能让人强烈地感觉到,她当年驰骋江东的英姿红颜。
银锁心驰神往,握着金铃的手不时抓握,一脸崇拜地看着任逍遥。
任逍遥道:“我今日说这番话,是想同你二人讲,不论你们是何种身份,是不是亢龙和碎玉这对活冤家的徒弟,这条路都不好走。倘使当初絮凝同我一样生出些疑虑,说不定我已将她送回了家,从此她去嫁人,我终老谷中,断断不可能没羞没臊地在神仙谷里逍遥。”
金铃坐起身来,点头应道:“弟子谨遵教诲。”
任逍遥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学究的徒弟是个小小学究!”
三人笑作一团,树上忽然吊下一个人影来,絮凝倒挂在树上垂在任逍遥面前,怒道:“任逍遥!你不带我玩!”
任逍遥笑着伸出手来,絮凝脚尖一松便落进了她怀中,勾住她的脖子撒娇道:“你耍那些小把戏传信给我,所图何为?”
任逍遥笑道:“我已决定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把我们的绝活传给这两个小鬼头。”
絮凝一听,高兴道:“真的?!好!我殷絮凝后继有人……”
银锁奇道:“什么绝活?刚才怎么没有说过?”
任逍遥道:“嗯,现下说。我和絮凝的赏金高得吓人,没钱的时候我也想让絮凝把我送去换钱,是以有许多武林名宿,前辈高手都不顾身份来捉拿我,我可是死活不论的。虽然武林同道抬爱,称我一声‘剑气浩荡’,但我和絮凝终究是年轻,比不得那些个……”
“老家伙!老不修!”
“絮凝。”
絮凝委屈道:“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你拦着我,我早就把什么‘一字千金’‘一剑行九州’‘藕断丝连’‘翻江龙王’什么什么的那群老头子的胡子都烧了!他们欺负你,你都不还嘴!”
任逍遥笑着捏住她的鼻子,哄道:“陈年旧事,莫再提啦。”
絮凝哼道:“不行,想想便生气,我要你哄我。”
“好好好,你想师姐怎么样?当马给你骑?给你做好吃的?还是再让你一晚?”
眼见絮凝犹豫不决,任逍遥笑道:“怎么?哪个都想要对不对?”
“哼。”
“那都要好不好?别生气了,我们说正经事。”
银锁和金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俩,只觉自己的日子过得十分清纯羞涩,远远不及两位太师叔老而弥辣,红红火火。无怪乎太师父成日抱怨自己家“两个婆娘”整天都腻腻歪歪,不知从哪生出许多说不完的话。
这两人腻歪完了,一起扭过头来,任逍遥道:“说是绝活,其实只有一招,可于乱军之中取敌酋首级。”
“那不就是长坂坡七进七出?”
絮凝道:“并不是。这一招首要之处在于你二人须得心意相通,全心全意信任对方。”
银锁笑道:“我自然全心全意信任大师姐,从我认识她开始便没来由地信她了。就是不知她对我是不是一般的心思,哼……”
金铃浅笑道:“自然是一般的心思。”
絮凝道:“好,那便成了。这一招两人便似合为一体,成为同一个人的左右手,一手全力进攻,一手全力防守。”
这时候三师兄忽然跑出来了,问道:“师妹,叫我什么事啊?”
任逍遥笑道:“师兄成日只知道画画,武功荒废了没有?叫你来当个靶子,不知你能不能挡住我们两人的大绝招呢。”
“哎哟,让我拿把剑。”他提着衣服下摆就往后院里跑去,隔了一会儿才出来,换了一身被颜料染得乱七八糟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短褂,手上拎了好几把铁剑,扔给絮凝和逍遥。
逍遥笑道:“你们一并上吧!”
银锁立刻拔出弯刀,运气镇压骚乱的心绪,做好一切战斗的准备,看了一眼金铃。金铃冲她点点头,低声问道:“三太师叔,怎么打?”
三师兄道:“我们一并收拾逍遥,不要管絮凝,她是纸糊的,打败逍遥,一切好办。”
两人思及方才逍遥说的战术,均表示赞同。逍遥道:“三师兄,你当我听不到吗?”
三师兄亦笑道:“六师妹怎么能这么说,为兄光明正大说给你听,你挡得住吗?”
他盯着逍遥,又对两人道:“记住了,不论发生什么,强攻逍遥就对了。”
说完他人竟然不见了。
说到强攻,银锁立刻想到圆月斩,但圆月斩会将身前半圆内统统波及到,只怕误伤金铃。忽然福至心灵,加紧跨前一步,手腕上翻,将一刀改成竖直,生生将圆月斩扭成十字斩,激起淡金色的刀气,还未及体,便已看见逍遥被劲风吹中。而金铃更是直接,手中乌沉沉的宝剑忽然在空中拉出三道亮光,与银锁成掎角之势,却沉沉闷闷,一点声音也没有。
任逍遥嗤笑一声,足尖点地,向左一转,向右一转,银锁便暗道不好,任逍遥踩了唯一的生门,眼看就要脱出两人的攻击范围,不但如此,她还摆了一个姿势奇怪的起手式,凭银锁的灵觉,竟然看不透她的起手式到底是要攻谁,见那手势,竟像是一个要打她三人的虚招,可这等生死之际,虚招又有什么用呢?
蓦地灰影一闪,任逍遥的生门被人截住,她迟疑了一瞬,失了最后逃跑的机会。
金铃见这样就要得手,不禁担心起来,银锁更是心中警铃大作,但灵觉之中只有个淡淡的影子,絮凝会从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用什么样的招式,她却一概不知。然而就在下一瞬,她感觉到斜刺里冲来一股巨力,定睛一看,竟是金铃的长剑。
她震惊地看了金铃一眼,不知她为何会忽然攻错方向,金铃却不得不撤回了长剑防守。
银锁这才看清絮凝从她身后转出来,已攻到自己面门上,她也不得不撤了攻势,守那避无可避的一剑,只听背后一阵密集的响声,三师兄低呼一声,长剑脱手飞出。
任逍遥得意洋洋地收剑,笑道:“三师兄,如何啊?”
三师兄怪罪到:“你们两个小娃娃,说好了只打逍遥,怎地不听话?”
银锁委屈道:“小太师叔专挑背后打,我不防就要被刺个透心凉了。”
“唉!”
絮凝笑道:“三师兄,没有用的,我们这一招,便是能叫你撤剑回防。两个小混蛋坐好,听逍遥给你们讲。”
逍遥还剑归鞘,笑道:“你们都知道神仙谷中不传剑法,刺击之术都是每日穿刺一千片树叶练出来的。我瞧你二人也练的是这等刺击之术,那两个混小子教得很好,很好。但两人合作,与一个人乃是一样道理,都是攻对方避无可避之处,削弱战力,各个击破。方才絮凝将你三人的攻击都扰乱了,自然被我占了先机。而三师兄最是可怜,明知阵眼在我,却攻不破……嘿嘿,若能叫你攻破还算什么阵眼?”
银锁和金铃听了她寥寥几句的说辞,心中颇为震惊,这道理说得一点都不错,而凡是神仙谷的弟子,剑法大抵如此而练。可要说做到她二人这般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不但要求两人各自的功夫,更要求两人彼此信任,甚至对方拿自己做出一点牺牲。
而絮凝这等“间不容发”的近身缠斗技,更不是人人都能学得来的。
“怎么,学不学得会?”絮凝挑起下巴。
银锁茫然摇头,道:“我轻功不如小太师叔,瞬息之间打三人,我做不到。”
絮凝笑道:“这里只有五个步伐,我教你你便懂了,日后怎么用,你自己慢慢想。”
说罢便将银锁领到一旁,将进退回环之法一一交给银锁。金铃则被逍遥拖到一边,强迫她将几个分刺合一的招式记熟,金铃听着十分激动,她的“一气化三清”便是这样的招式,同一把剑,同一个人,通过快速的出招将好几招叠加一处,增加威力,逍遥教给她的招数,则在这等简单叠加的基础上,虚实缭乱,有分攻二处,有虚实互换,有堵截包抄,还有诱敌深入,将她从前在武学上的疑虑统统解释了个清楚。
“逍遥太师叔,你若早些、早些教我……”
任逍遥叹气道:“我神仙谷弟子,幼时不学剑法,就是怕你拘泥成法,自己没了体会。你这么小我就教你这些,我自己也不知好是不好。不过我暗中观察了你的招式很久,发现你就算再往这条路上钻研,想来也就是走我的老路,那不如站在我肩膀上,还可走得更远一些。”
“是……弟子一定好生练习,待下一次见到太师叔,再向太师叔讨教。”
任逍遥道:“你若想学絮凝那招,尽可与小徒孙相互学,只是你二人须得记住,要好好练习,不要整日缠绵温存,荒废了武艺。”
絮凝与逍遥传下的技法,都被拆成了最简单的招数,但诸般招式相互配合搭接,却成了威力无穷的招数,又确乎符合神仙谷“剑”一门的精要。
两人下午的单独相处泡汤了,到了晚上才有空一起呆着,银锁费尽心机将金铃骗上床,却只是静静地呆着,两人从月亮刚出头,一直发呆到月亮上了中天,才终于打破了这沉默的局面。
金铃道:“快睡吧,明日早些起来……我们还同坐一匹骆驼吗?”
银锁嘻嘻一笑,道:“我看大师姐挺愿意跟我骑一匹的,对不对?”
“对。”金铃笑着把她按回自己怀里,两人相拥而眠,至次日清晨一同醒来。醒来后相视而笑,均知这分外不舍的日子终于全部过去了。
次日两人捉了骆驼出谷,东行至陇西郡,再向东归入官道,踏上了去长安的旅途,两千里路走了十多天,至长安总坛,却被告知东南有变,教中精锐都已在义阳聚集,不日便要南下江陵。
侯元景将淮北豫南打了个天翻地覆之后,终于反了,叛军包围建业,各地王公均举起勤王旗帜,往建业赶去,先到的人不愿给人当炮灰,后来的人又不愿意死在前面,场面僵持不下,而东西魏却已蠢蠢欲动。
作者有话要说:受gmail服务器重组影响,我没办法开网页版的gmail所以在写的大小师叔的番外和maleficent同人都只能保持手机速度,上班没法摸鱼,所以啥时候写完不知道……
大小师叔的番外应该会在正文完结之后放出来。
同人不知道(。
我觉得还挺萌的(。
☆、第318章 入凡尘一
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金铃得了建业大乱的消息;一时呆愣;过了一会儿便回复正常,照例留在长安整备,吃饭睡觉。银锁却能感觉出她很不对劲,但此番与之前又不同,银锁分明觉得她目下像是崖边积雪;只要有一点响动;就会全部崩落。
她也只得由着金铃。
若要银锁说金铃是个怎样的人,她定然会脱口而出是天下最好的人。
然而若要她摸着心口说;她又得承认金铃有时是个极冷情的人。
譬如北上这么久;她唯一念过的人不过就是向碎玉一人,寒儿莲儿是金铃手下侍女;随侍她左右十年了,可两人唯一一次说起她们,还是银锁讲起上庸旧事时顺带提起的。
又譬如她杀起人来,就像是割草割麦一般,不问出身,不问来历,不问有罪无罪,只问是不是敌人。好像她根本不曾有怜悯不忍这等情感,好像冰心凝神当真可以让人变得毫无感情。
她平素颇重义气,谁对她有恩惠,她全都记在心上,可以为了义父义母保护萧荀,可以为了萧荀的安危杀人,但也可以为了银锁,而把萧荀当弃卒。
对……她练了冰心凝神,又练了焚心诀,难道还会这样心绪不宁?银锁躺在床上看着金铃在屋中走来走去,一件一件摊开自己的行李,然后拨散了头发。
银锁等着金铃来自投罗网,好想些办法来安抚她,可她在下面走来走去,银锁却一点也不敢催她。
金铃终于望向她自己的床铺,见了她,像是十分惊讶,“你怎么不回你自己房间睡?”
银锁叹了口气,道:“这已经到了长安了,过了子午谷,上了船,到得襄阳,就该你回你的乌山,我回我的义阳。你竟然问我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房间睡?”
“银锁……”
银锁掀开被子,拍拍床铺,道:“大师姐,快来睡。”
金铃想了一下,走到床边,顺从地窝进她怀里,闷声道:“小胡儿……”
银锁叹了口气,“大师姐,这其实是我的房间,你还记得吗?”
金铃道:“我当然记得,你记得我说过你不论到哪里,在床头摆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吗?我怎会忘了这里是你的住处……”
“大师姐……”
金铃抬起头来,微笑道:“而且这里到处都是你的味道,你自己闻不出来吗?”
“大师姐。”
金铃顿住,俄而轻轻嗯了一声。
“你心里着急,是不是?”
金铃轻轻点头。
银锁叹气道:“大师姐,你的冰心凝神,你的焚心诀都练到哪里去了?还有你教我的那些镇心理气的法门,又是管什么用的?”
金铃低声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怎能不担心呢?纵然情绪克制住了……”
银锁笑道:“大师姐莫担心,马已经备好了,是日行八百里的快马,从此处去旬阳,不过三四日。到旬阳换船,这等涨水的时节,最利顺流而下,又只要两三日便到襄阳,襄阳去义阳乌山均不过三百里,大师姐还担心什么呢?”
金铃深深叹了口气,抬头道:“你可知……我最担心的便是,见到师父之后,我二人立刻便要为敌吗?”
银锁见她如此模样,便是已敞开了心胸,那种即刻便要崩裂的感觉已经消失,叫她放心不少,是以笑着安慰道:“大师姐放心,我定会想到主意的,只要你不死脑筋要我命便成。”
金铃又埋进她胸前,笑道:“不是说好了,等你便成负心人再杀吗?”
银锁重重点头,紧了紧手臂:“大师姐可要说话算话,高抬贵手,饶我一命。余下的事情,就让我来替你想吧……你好好睡,睡饱吃好,才能早日夺回乌山。”
金铃深深叹息,已不知是何时开始,只要搂住这胡儿,便觉得莫名安心。
而银锁在她怀中,源源不绝地散发着温暖。
东边天上那个红红的太阳,每日每日照常地升起,金铃今日一醒,便看见东天青黄色的光,她叹了口气,不由得抱紧了银锁,银锁哼了一声,迷迷糊糊道:“大师姐,你醒了?”
金铃笑道:“醒了,太阳出来了,我们该出发了。”
银锁虽然答应,却更用力地将她箍在怀中,闷声道:“舍不得起床。”
“干什么舍不得?”
银锁撅嘴道:“入长安之前,走一千里都不一定能碰到一个人,那时真感觉身在光明之国,如今越往关内走,越觉得入了凡尘俗世,不得不顾及旁人,不由得束手束脚,一点也不开心……早知如此就把你拐去极西之地,再也不回来了……”
金铃捏了一把她的鼻子,取笑道:“如今你后悔无门,还是放弃挣扎,起床吧。”
银锁扭了扭,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爬出来,起来准备出发。
天空极其澄澈,蓝得发紫,靠近太阳的地方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