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锁道:“我娘过世前特别交代,千万别给人看去了身体,否则杀他全家。”
金铃点头道:“哦,好严的家教……”
她忽觉这话有点耳熟,好像谁家也有差不多的规矩。
她福至心灵,问道:“你们西域的女孩子……”
银锁忍俊不禁,道:“我们西域的女孩子没有这样的规矩,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哦。”
冬天黄河封冻,溪水冻结,在荒原之上取水十分不易,分到每个人手上的水,也就少了许多。须知水泼在身上之后,体感温度大不一样,是以金铃坐在水盆里,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水瓢在身上比划了半天,也没泼下来。
想来刚才也是犹豫着不敢下手,既然银锁送上门来,这等难以抉择的事就正好推给她。
银锁一瓢一瓢地舀起水往她身上泼,水温很高,被水泼过的地方很快红了起来,“大师姐,水这么烫你就坐进去了。”
“怕冷。”
银锁哭笑不得:“你怕冷也怕得有些过分了,待会儿你就变成熟大师姐了。”
金铃笑了一笑,道:“你怎地想起来找我?”
银锁道:“我来同你说一声,我和赫连换了房间。他在你隔壁,我在对面。你莫要找我的时候走错了屋子,叫赫连那混球占了便宜。”
金铃闭着眼睛,淡淡道:“我就算走错了,闻一闻也知道不是你,立刻就退出来了。”
“咦,大师姐练到第三重了?”
金铃摇头道:“第三重通鼻子吗?这几天没什么空闲练,多数还是在练耳朵。”
“缓缓也行,待到出了阳关,慢慢练也不迟,反正路上很无聊,每天都是黄沙黄沙。”银锁索性跪在小胡床上,专心浇水。金铃低下头去,脖颈后面的皮肤被水烫过后,浸出大片大片的红晕,白腻的底色扰得银锁心慌意乱,旧伤口为热水一烫,更是泛出玫红色。银锁面上发热,扭开头去,禁不住催促道:“大师姐,你洗好了没有?再这么泼,水就要凉了。”
金铃道:“你替我擦背,擦好了我起来。”
银锁只得拿起布巾替她擦背。因她弓着背,一条脊骨清晰突出,白皙的皮肤之下隐隐能看到肌肉起伏的轮廓,网一样撑在背后的骨骼之上。肩胛好像刀子削成的一般,似有一双翅膀要长出来。
即便是隔着一层布,这种触感也粗暴地唤起了银锁的记忆。记起了她是如何紧紧攀附在这个后背之上,如何抓,如何抚摸,如何亲吻,如何舔咬,如何拥抱。
“再擦要破了。”
“啊,啊,大师姐,对不住……”
“水凉了,我要起来。”她说着就站起来了,银锁的鼻尖碰到她后背,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拧干手巾替她将背后的水擦干。金铃倒没为难她,接过手巾自己擦干。银锁拿着衣服候在一旁,听她呼唤,忙替她将衣服穿上。
“今晚……今晚……”
金铃道:“嗯,你先去睡吧。”
银锁将外袍披在她身上,问道:“咦,不用我帮你暖床吗?”
金铃单手抓住外袍,缩作一团,道:“屋里生火之后暖多啦,可你一来一去的折腾,总要少睡小半个时辰,你去吧。”
“……哦……那我走啦……”
金铃见她依依不舍,起身要送她出门。银锁见她要下床,赶紧按住她,道:“别起来了好不容易坐暖,我走了我走了。”
她忙不迭窜出门去,回到自己屋里,一盆热水还是热的。银锁盘腿坐在水盆里焚心忘情,坐到水凉了才出来,上半身凉凉的,隐隐觉得有一种冰心凝神的效果。
她缩进被子里正要睡,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窗子,心中一惊,道:“大师姐,什么事?”
“开门……算了我自己开。”她说着自己开,不知怎么就把门推开了。银锁捂着身上的被子,眼睁睁看着门闩自己往旁边一弹。
金铃带着兜帽,面巾没带,当成围巾围在脖子里,仍然缩做一团,闪身进门,又把门关住。
“大、大师姐……”
金铃两步走到她床前,脸上无甚表情,却上来就去拽她按着被子的手。
银锁不明就里,稍稍反抗了一下,金铃一拽,她便放弃了抵抗。
“手来。”金铃按上她手腕脉搏,又将她的手翻过来攥在手中,从怀中掏出两瓶药,又拿过插在床头的夜明珠,用嘴叼着照亮。
她皱了皱眉头,道:“怎地这么凉?”
银锁心说因为我方才冰心凝神了一下,您老人家却又来破坏我的成果?
“不是内伤所致气血不畅的冷……你自己冻的?”她像是随口问问,一只手拿着瓶子,另一只手抓着银锁的手腕,弹了点药粉在她虎口上,随后用手指来回涂抹。
银锁初初觉得伤口有些痛,可是不知是摩擦生热,又或是药粉的作用,虎口处微微发热,变得十分舒服。
她的手并不十分滑嫩,但好在手指修长端正,只是指节比寻常女子稍大,每一处骨节上都盖着一层薄薄的茧子。今天硬接了阿支祁好几下,虎口震裂,伤口纵深,看起来毛毛糙糙。
常言道十指连心,手指不但怕疼,也很怕痒,她掌縁给金铃两根手指轻轻按压摩擦,触感微微发烫,说不上是痒还是舒服,只觉得喉头有一丝呻吟已快忍不住要出口,只得抗议道:“大师姐……还要多久?”
金铃一怔,道:“哦,换一只手。”
这次很快,伤口微微发热,金铃便已松开手,道:“再吃一颗药吧。”
银锁抗议道:“大师姐不是说好了吗?”
金铃道:“理气丸有伤治伤,没伤培元,吃了也没什么大碍。”
“大师姐简直把理气丸当糖豆吃。大师伯一年不在乌山,没处炼药,哪还有存货?还是别吃了……”
“好吧,”金铃此番格外好说话,把瓶子收起来,“你的呢?你带了吧,自己吃,我看着。”
银锁皱眉抬起头来看着她,两人对视一番,银锁最终不敌威压,低下头嗫嚅道:“大师姐,这点小伤,哪还要那么麻烦?”
金铃道:“我瞧你今天那般逞强的样子,若是这个阿支祁又追上来,你肯定还要去打。他是你们的仇人,我定然不能拦着你,倒不如现下帮你调理好身体。”
“大师姐……”
金铃道:“别赖皮,你只需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是对,可是……”
金铃又从怀中掏出那个红色描金的扁扁药瓶来,道:“你自己吃,我喂你吃,你挑一个。”
银锁咬着下嘴唇,在衣服里翻出药瓶,拔开塞子倒出一颗药来,苦着脸吃了下去。金铃监督她喝水,俄而拍拍她,道:“你睡,我走了。”
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一掌打在门上。银锁又眼睁睁看见门闩乖顺地自己跳回来,心道内功高强的好处也太意想不到了……
此时此地已在金铃影响范围之外,银锁心道今天定然不能再做春梦了,抓紧时间赶快睡觉,明天起又要在外安营扎寨,到时两人一个帐篷,再无可能跟大师姐分床而卧。
她蒙头便睡,梦中迷迷糊糊见到金铃跪在陆亢龙面前,道:“二师叔在上,我乃乌山少主,金铃郡主,欲迎娶影月右使。”
糟了!她告诉师父了!师父定然责怪我勾引大师姐坏她修为他没法和大师伯交代定要打断我的腿师姐你这是坑我我要是腿断了绝对,绝对要你伺候我一辈子!
师父老奸巨猾地一笑,道:“你可知我没有子嗣?”
“金铃知道。”
好的师父并没算在我头上,师父快点拒绝她!
“你可知银锁是我左膀右臂?”
“金铃知道。”
师父快点一口回绝她!
“你可知我和你师父有些不大不小的仇?”
“金铃知道。”
陆亢龙一掌拍在面前案台之上,那案台四下迸裂,“那你还敢提这等荒唐的要求!”
银锁松了口气。陆亢龙虽然遂了她的心愿,拒绝了金铃,银锁心里倒是空落落的,心说你看我就说,师父知道定然不准,方才就叫你和我私奔……
不对……
金铃的声音清凌凌地,虽然被陆亢龙当面回绝,语气依旧淡淡的,“二师叔可知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
“我自然知道。”
“二师叔可知为防向氏宗亲作乱,乌山下有一半田产,都在我名下?”
“哦?所以呢?”
金铃拱手道:“所以这些田地,自然是当做聘礼。二师叔也可在乌山之下站稳脚跟,不必总是来回义阳。”
大师姐割地求和,简直丧权辱国!师父你万万不能答应……
陆亢龙吸了口气,右手敲着左手的义肢,显然是很动摇。
师父!师父!!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啊师父!!!
“你师父怎么说?”
银锁心中蓦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了,大师伯说了才算,大师伯若不答应,怎容大师姐乱来?我一定要去说服大师伯,赶在大师姐之前找到大师伯,大师伯一定是在乌山……
可是她身在何处,她自己也不知道,急得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寻找出路,只可惜梦里跑得特别慢,像是十天没吃饭一样使不出轻功来,她一急,就醒了过来。
夜黑沉沉的,她侧耳倾听,并未听到外面有起床集合的响动,只有巡夜弟子牵着狗从远方迈着步子走近过来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并没有打断狗腿呢/▽
☆、第234章 明尊圣教一
她狠狠松了一口气,嘀咕道:“若早早和我私奔;哪有这么多烦恼?”
一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又狠狠叹了口气;妄图将方才说过的话忘掉。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门。云少了一些,熹微的晨光像是被风吹来的,在猎猎风中忽明忽暗。
在水井边上却碰到了金铃,金铃自然也感觉到了她,扭头与她打招呼。
水井是两人定情之处,此时都生出了些感慨。
银锁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问道:“大师姐怎么起这么早?”
金铃道:“有点冷,出来走两步。”
银锁笑道:“随便走当心踩到马粪。走好了吗?”
“尚未开始;正在等你。”
银锁奇道:“若是等不到我怎么办?”
金铃瞥了她一眼,道:“自然是去睡你的被子,走吧。”
银锁笑笑,随便指了个方向,顺着墙根走了一段。天色还十分昏暗,浓重的湿气和青草香从山顶吹过,金铃抬起头来,道:“我闻到了松林的气味。”
银锁往山腰上一片混沌处指了一指,道:“山腰上是有松林的,大师姐能闻到,说不定已经突破第三重,可开鼻神通了。”
金铃眨眨眼睛,道:“可我一直都在练耳朵,并未去练内功。”
银锁跳起来,从墙顶上偷了一块石头,放在手上把玩,道:“或许冰心凝神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助力,毕竟这两门内功出自同源,说不准在什么地方是通用的……大师姐耳朵练的如何了?”
金铃道:“不瞒你说,现下我已经可以闭着眼睛骑马了。”
银锁奇道:“闭着眼睛如何骑马?认得清方向吗?”
“哦,一个人还不大行,但要跟着别人,绝无问题。地形可以听出来,亦不怕马会失足。”
银锁感觉十分奇妙,不由得绕到金铃面前,上下左右打量了她一样,道:“我真的没说错,大师姐比我还要适合练焚心诀。你看,色声香味触法,眼耳鼻口舌身意,每一种神通开了之后,并非就此停步,若勤加练习,必定能更上一层楼。大师姐听说过焦螟的故事没?”
金铃点头道:“听过。焦螟是一种非常非常小的虫子,成群结队地站在蚊子的眼睫毛上。有个叫离娄的人,能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可就算是他,也瞧不见焦螟。黄帝与容成子在崆峒之巅修炼,斋戒三月,清心寡欲,心如死灰,修炼到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却听见焦螟扇翅膀的声音如洪钟一般,振聋发聩,看见焦螟的体型,如嵩山大岳一般庞大。”
银锁笑道:“不错,黄帝与容成子,有耳神通、目神通,又斋戒三月,清心寡欲,才能看见焦螟。我可是一点门道也没有,但说不定大师姐可以。”
金铃笑着摇摇头,道:“你定然也可以,只是你总是和小猫儿一般到处乱跑,做事不专心,自然没有长进。”
银锁道:“嗯,大师姐说得对,我总是忙于教中事物,荒废了学业,吃不准下次便要输给大师姐了。”
金铃点头道:“不错,你看,离下一次比武已不到一年。我学了你的武功,你也得学我的,才算公平。”
银锁笑道:“大师姐肯教我?大师伯不会说你吗?”
金铃摇头道:“若非如此,胜之不武。”
银锁道:“大师姐真是少侠中的表率。”
“莫笑我了。少侠中的表率,该当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我可是为了钱,要和师父的仇人合作。与古代圣人比起来,简直是腌臜污秽,不忠不孝。”
银锁见她如此,忧心忡忡,道:“大师姐……若你怕大师伯知道,我想个办法,偷偷把钱给你,不必给师父知道。”
金铃见她可爱,不由得逗她。“辉日说这一趟少说有二三十万黄金,三成就是九万两黄金,得用九匹马来拉,九匹马送黄金给我,还想神不知鬼不觉,你要怎么办?”
银锁眨眨眼睛,道:“这当然容易,我去你乌山下战书,与大师伯打赌,然后把钱输给他,他赢得痛快,我给的痛快,却不知我们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怎么样?”
金铃莞尔一笑,道:“你的鬼主意,总是这么多。”
“妙不妙,妙不妙?”
“妙,妙极了。”金铃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却看见她手上的石头上面的花纹古怪,问道:“这是什么花纹?”
银锁看看手上的石头,“有什么花纹?这是当地常见的石头,上面有虫子,不知是怎么钻进去的。”
她见金铃想看,就拨开匕首尾端的夜明珠,替金铃照亮,金铃对光仔细查看,见石头上真的有几只虫子盘曲,虫子却不是虫尸,用手摸上去,虽然有些凹凸不平,但实实在在是石头。
“真的是钻进去的吗?难道这虫子和蚯蚓差不多,靠吃石头为生?”
银锁道:“大家都这么说,我猜未必。大师姐可见过琥珀?”
金铃点点头,心中却道:你自己的眼睛便像是剔透的琥珀一般,我日日得见。
银锁自是不知她心中想什么,续道:“我想虫子是被土包裹起来,年复一年,年复一年,千百年过去了,好比沙石遇到水,凝结成土块,土块被反复压实,就变成了石头,虫子裹在土里面跑不掉,便也留下来了。”
“为什么这么说?”
银锁眨眨眼睛,道:“极西之地有一座高山,山上有巨石,巨石之中却有大鱼骨头,必不是山中小溪能长出来的,师父说那处原本是海,几千年几万年过去了,沧海变作高山,鱼骨头便从海底被顶到了高山之上。”
金铃盯着石头怔忡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人生何其短暂,连到处看一看的时间都不够,为何还要浪费在相互杀戮之上……”
银锁嘻嘻笑道:“短命有短命的活法,大师姐何必纠结?”
金铃却兀自重复:“土变成石头,松香变成琥珀……”
“大师姐?”
“哦,没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里面渐渐闹起来了。”
银锁低头笑道:“好吧,反正你现在不回去,我们还要朝夕相处四五天。等会儿我们就要开始穿越戈壁了,那时候你想走,可来不及了。在沙漠里,没有向导是走不出来的。”
“嗯。”
银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