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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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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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太太举起蜡烛,我分辨出一张温和的脸,极像山庄上那位年轻夫人,但是在表情上更显得沉思而且和蔼。那是一幅可爱的画像。长长的浅色头发在额边微微卷曲着,一对大而严肃的眼睛,浑身上下几乎是太斯文了。凯瑟琳·恩萧会为了这么个人,而忘记了旧友,我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但若是他,有着和他本人相称的思想,能想得出此刻我对凯瑟琳·恩萧的看法,那才使我诧异哩。 
  “一幅非常讨人喜欢的肖像,”我对管家说,“像不像他本人?” 
  “像的,”她回答,“可是在他兴致好的时候还好看些;那是他平日的相貌,通常他总是精神不振的。” 
  凯瑟琳自从跟林惇他们同住了五个星期后,就和他们继续来往。既然在一起时,她不愿意表现出她那粗鲁的一面,而且在那儿,她见的都是些温文尔雅的举止,因此,她也懂得无礼是可羞的。她乖巧而又亲切地,不知不觉地骗住了老夫人和老绅士,赢得了伊莎贝拉的爱慕,还征服了她哥哥的心灵——这收获最初挺使她得意。因为她是野心勃勃的,这使她养成一种双重性格,也不一定是有意要去欺骗什么人。在那个她听见希刺克厉夫被称作一个“下流的小坏蛋”和“比个畜生还糟”的地方,她就留意着自己的举止不要像他。可在家,她就没有什么心思去运用那种只会被人嘲笑的礼貌了,而且也无意约束她那种放浪不羁的天性,因为约束也不会给她带来威望和赞美。 
  埃德加先生很少能鼓起勇气公开地来拜访呼啸山庄。他对恩萧的名声很有戒心,生怕遇到他。但是我们总是尽量有礼貌地招待他。主人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自己也避免冒犯他。如果他不能文文雅雅的话,就索性避开。我简直认为他的光临挺让凯瑟琳讨厌;她不耍手段,从来也不卖弄风情,显然极力反对她这两个朋友见面。因为当希刺克厉夫当着林惇的面表示出轻蔑时,她可不像在林惇不在场时那样附和他;而当林惇对希刺克厉夫表示厌恶,无法相容的时候,她又不敢冷漠地对待他的感情,好像是人家看轻她的伙伴和她没任何关系似的。我总笑她那些困惑和说不出口的烦恼,我的嘲笑她可是躲不过的哩。听起来好像我心狠,可她太傲了,大家才不会去怜悯她的苦痛呢,除非她收敛些,放谦和些。最后她自己招认了,而且向我吐露了衷曲。除了我,还有谁能作她的顾问。 
  一天下午,辛德雷先生出去了,希刺克厉夫借此想给自己放一天假。我想,那时他十六岁了,相貌不丑,智力也不差,他却偏要想法表现出里里外外都让人讨厌的印象,自然他现在的模样并没留下任何痕迹。首先,他早年所受的教育,到那时已不再对他起作用了,连续不断的苦工,早起晚睡,已经扑灭了他在追求知识方面所一度有过的好奇心,以及对书本或学问的喜爱。他童年时由于老恩萧先生的宠爱而注入到他心里的优越感,这时已经消失了。他长久努力想要跟凯瑟琳在她的求学上保持平等的地位,却带着沉默的而又痛切的遗憾,终于舍弃了;而且他是完全舍弃了。当他发觉他必须,而且必然难免,沉落在他以前的水平以下的时候,谁也没法劝他往上走一步。随后人的外表也跟内心的堕落互相呼应了:他学了一套萎靡不振的走路样子和一种不体面的神气;他天生的沉默寡言的性情扩大成为一种几乎是痴呆的、过分不通人情的坏脾气。而他在使他的极少数的几个熟人对他反感而不是对他尊敬时,却显然是得到了一种苦中作乐的乐趣呢。 
  在他干活间休时,凯瑟琳还是经常跟他作伴;可是他不再用话来表示对她的喜爱了,而是愤愤地、猜疑地躲开她那女孩子气的抚爱,好像觉得人家对他滥用感情是不值得引以为乐的。在前面提到的那一天,他进屋来,宣布他什么也不打算干,这时我正帮凯蒂小姐整理她的衣服。她没有算计到他脑子里会生出闲散一下的念头;以为她可以占据这整个大厅,已经想法通知埃德加先生说她哥哥不在家,而且她准备接待他。 
  “凯蒂,今天下午你忙吗?”希刺克厉夫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下着雨呢。”她回答。 
  “那你干吗穿那件绸上衣?”他说,“我希望,没人来吧?”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你现在应该在地里才对,希刺克厉夫。吃过饭已经一个钟头啦,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辛德雷总是讨厌地妨碍我们,很少让我们自由自在一下,”这男孩子说,“今天我不再干活了,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啊,可是约瑟夫会告状的,”她绕着弯儿说,“你最好还是去吧!” 
  “约瑟夫在盘尼斯吞岩那边装石灰哩,他要忙到天黑,他决不会知道的。” 
  说着,他就磨磨蹭蹭到炉火边,坐下来了。凯瑟琳皱着眉想了片刻——她觉得需要为即将来访的客人排除障碍。 
  “伊莎贝拉和埃德加·林惇说过今天下午要来的,”沉默了一下之后,她说,“既然下雨了,我也不用等他们了。不过他们也许会来的,要是他们真来了,那你可不保险又会无辜挨骂了。” 
  “叫艾伦去说你有事好了,凯蒂,”他坚持着,“别为了你那些可怜的愚蠢的朋友倒把我撵出去!有时候,我简直要抱怨他们——可是我不说吧——” 
  “他们什么?”凯瑟琳叫起来,怏怏不乐地瞅着他。“啊,耐莉!”她性急地嚷道,把她的头从我手里挣出来,“你把我的卷发都要梳直啦!够啦,别管我啦。你简直想要抱怨什么,希刺克厉夫?” 
  “没什么——就看看墙上的日历吧。”他指着靠窗挂着的一张配上框子的纸,接着说:“那些十字的就是你跟林惇他们一起消磨的傍晚,点子是跟我在一起度过的傍晚。你看见没有?我天天都打记号的。” 
  “是的,很傻气,好像我会注意似的!”凯瑟琳回答,怨声怨气的。“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表示我是注意了的。”希刺克厉夫说。 
  “我就应该总是陪你坐着吗?”她质问,更冒火了。“我得到什么好处啦?你说些什么呀?你到底跟我说过什么话——,或是作过什么事来引我开心,你简直是个哑巴,或是个婴儿呢!” 
  “你以前从来没告诉过我,嫌我说话太少,或是你不喜欢我作伴,凯蒂。”希刺克厉夫非常激动地叫起来。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也不说的人根本谈不上作伴,”她咕噜着。 
  她的同伴站起来了,可他没有时间再进一步表白他的感觉了,因为石板路上传来马蹄声,而年轻的林惇,轻轻地敲了敲门之后便进来了,他的脸上由于他得到这意外的召唤而容光焕发。无疑的,凯瑟琳在这一个进来,另一个出去的当儿,看出来她这两个朋友气质的截然不同。犹如你刚看完一个荒凉的丘陵产煤地区,又换到一个美丽的肥沃山谷;而他的声音和彬彬有礼也和他的相貌同样的与之恰恰相反。他有一种悦耳的低声的说话口气,而且吐字也跟你一样。比起我们这儿讲话来,没有那么粗声粗气的,却更为柔和些。 
  “我没来得太早吧?”他问,看了我一眼。我已开始揩盘子,并且清理橱里顶那头的几个抽屉。 
  “不早,”凯瑟琳回答,“你在那儿干吗,耐莉?” 
  “干我的事,小姐,”我回答。(辛德雷先生曾吩咐过我,只要在林惇私自拜访时我就得作个第三者。) 
  她走到我背后,烦恼地低声说:“带着你的抹布走开,有客在家的时候,仆人不该在客人所在的房间里打扫!” 
  “现在主人出去了,正是个好机会,”我高声回答,“他讨厌我在他面前收拾这些东西。我相信埃德加先生一定会谅解我的。” 
  “可我讨厌你在我面前收拾,”小姐蛮横地嚷着,不容她的客人有机会说话——自从和希刺克厉夫小小争执之后,她还不能恢复她的平静。 
  “我很抱歉,凯瑟琳小姐。”这是我的回答,我还继续一心一意地作我的事。 
  她,以为埃德加看不见她,就从我手里把抹布夺过去,而且使劲狠狠地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拧得很久。我已经说过我不爱她,而且时时以伤害她的虚荣心为乐;何况她把我弄得非常痛,所以我本来蹲着的,马上跳起来,大叫:“啊,小姐,这是很下流的手段!你没有权利掐我,我可受不了。” 
  “我并没有碰你呀,你这说谎的东西!”她喊着,她的手指头直响,想要再来一次,她的耳朵因发怒而通红。她从来没有力量掩饰自己的激动,总是使她的脸变得通红。 
  “那么,这是什么?”我回嘴,指着我明摆着的紫斑作为见证来驳倒她。 
  她跺脚,犹豫了一阵,然后,无法抗拒她那种顽劣的情绪,便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的两眼都溢满泪水。 
  “凯瑟琳,亲爱的!凯瑟琳!”林惇插进来,看到他的偶像犯了欺骗与粗暴的双重错误大为震惊。 
  “离开这间屋子,艾伦!”她重复说,浑身发抖。 
  小哈里顿原是到处跟着我的,这时正挨近我坐在地板上,一看见我的眼泪,他自己也哭起来,而且哭着骂“坏凯蒂姑姑”,这把她的怒火又惹到他这不幸的孩子的头上来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摇得这可怜的孩子脸都变青了。埃德加连想也没想便抓住她的手好让她放掉他。刹那间,有一只手挣脱出来,这吓坏了的年轻人才发觉这只手已打到了他自己的耳朵上,看样子绝不可能被误会为是开玩笑。她惊慌失措地缩回了手。我把哈里顿抱起来,带着他走到厨房去,却把进出的门开着,因为我很好奇,想看看他们怎么解决他们的不愉快。这个被侮辱了的客人走到他放帽子的地方,面色苍白,嘴唇直颤。 
  “那才对!”我自言自语,“接受警告,滚吧!让你看一眼她真正的脾气,这才是好事哩。” 
  “你到哪儿去?”凯瑟琳走到门口追问着。 
  他偏过身子,打算走过去。 
  “你可不能走!”她执拗地叫嚷着。 
  “我非走不可,而且就要走!”他压低了声音回答。 
  “不行,”她坚持着,握紧门柄,“现在还不能走,埃德加·林惇。坐下来,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我要整夜难过,而且我不愿意为你难过!” 
  “你打了我,我还能留下来么?”林惇问。 
  凯瑟琳不吭气了。 
  “你已经使得我怕你,为你害臊了,”他接着说,“我不会再到这儿来了!” 
  她的眼睛开始发亮,眼皮直眨。 
  “而且你有意撒谎!”他说。 
  “我没有!”她喊道,又开腔了,“我什么都不是故意的。好,走吧,随你的便——走开!现在我要哭啦——我要一直哭到半死不活!” 
  她跪在一张椅子跟前,开始认真痛切地哭起来。埃德加保持他的决心径直走到院子里;到了那儿,他又踌躇起来。我决定去鼓励他。 
  “小姐是非常任性的,先生,”我大声叫,“坏得像任何惯坏了的孩子一样。你最好还是骑马回家,不然她要闹得死去活来,不过是折磨我们大家罢了。” 
  这软骨头斜着眼向窗里望:他简直没有力量走开,正像一只猫无力离开一只半死的耗子或是一只吃了一半的鸟一样。啊!我想,可没法挽救他了,他已经注定了,而且朝着他的命运飞去了!真是这样,他猛然转身,急急忙忙又回到屋里,把他背后的门关上。过了一会当我进去告诉他们,恩萧已经大醉而归,准备把我们这所老宅都毁掉(这是在那样情况下他通常有的心情),这时我看见这场争吵反而促成一种更密切的亲昵——已经打破了年轻人的羞怯的堡垒,并且使他们抛弃了友谊的伪装而承认他们自己是情人了。 
  辛德雷先生到达的消息促使林惇迅速地上马,也把凯瑟琳赶回她的卧房。我去把小哈里顿藏起来,又把主人的猎枪里的子弹取出,这是他在疯狂的兴奋状态中喜欢玩的,任何人惹了他,或甚至太引他注意,就要冒性命危险。我想出了把子弹拿开的办法,这样如果他真闹到开枪的地步的话,也可以少闯点祸。 
    
    
    
  
 
 
 
 
 
 
 
 
 第九章

    

  他进来了,叫喊着不堪入耳的咒骂的话,刚好看见我正把他的儿子往厨房碗橱里藏。哈里顿对于碰上他那野兽般的喜爱或疯人般的狂怒,都有一种恐怖之感,这是因为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有被挤死或吻死的机会,而在另一种情况下他又有被丢在火里或撞在墙上的机会。他的惊恐倒使我可以随意地把他放在任何地方,这可怜的东西总是不声不响。 
  “哪,我到底发现啦!”辛德雷大叫,抓着我脖子上的皮,像拖只狗似地往后拖。“天地良心,你们一定发了誓要谋害那个孩子!现在我知道他怎么总不在我的跟前了。可是,魔鬼帮助我,我要让你吞下这把切肉刀,耐莉!你不用笑,因为我刚刚把肯尼兹头朝下闷到黑马沼地里,两个一个都一样——我要杀掉你们几个,我不杀就不安心!” 
  “可我不喜欢切肉刀,辛德雷先生,”我回答,“这刀刚切过熏青鱼。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情愿被枪杀。” 
  “你还是遭天杀吧,”他说,“而且你将来也非遭不可。在英格兰没有一条法律能禁止一个人把他的家弄得像样,可我的家却乱七八糟!——张开你的嘴!” 
  他握住刀子,把刀尖向我的牙齿缝里戳。而我可从来不太怕他的奇想。我唾一下,肯定说味道很讨厌——我无论如何不要吞下去。 
  “啊!”他放开了我,说道,“我看出那个可恶的小流氓不是哈里顿——我请你原谅,耐儿——要是他的话,他就应该活剥皮,因为他不跑来欢迎我,而且还尖声大叫,倒好像我是个妖怪。不孝的崽子,过来!你欺骗一个好心肠的、上当的父亲,我要教训教训你。现在,你不觉得这孩子头发剪短点还可以漂亮些吗?狗的毛剪短可以显得凶些,我爱凶的东西——给我一把剪刀——凶而整洁的东西!而且,那是地狱里才有的风气——珍爱我们的耳朵是魔鬼式的狂妄,——我们没有耳朵,也够像驴子的啦。嘘,孩子,嘘!好啦,我的乖宝贝!别哭啦,揩干你的眼睛——这才是个宝贝啦。亲亲我。什么!他不肯?亲亲我,哈里顿!该死的,亲亲我!上帝呀,好像我愿意养这么个怪物似的!我非把这臭孩子的脖子摔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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