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进一步引向深入,赵武装阻拦了我。秦静说:“后来呢?闻主任。”
闻达说:“后来就是今天了,我又抓住霍乱了。我一定会战胜它的。你们相信吗?”
我们说:“相信。”
我说:“闻主任,后来您和您妻子的故事呢?”
闻达一下子就变了脸,说:“你呀,怎么像一个家庭妇女,喜欢打听这样的一些事
情。这样下去没有出息的。”
闻达的话说重就重,我一下子被砸得愣在了那儿。秦静说:“闻主任,有一个问题
您可以回答我吗?为什么我们的教科书上一提鼠疫霍乱天花就说消灭了?”
闻达对赵武装说:“秦静不错。她爱学习。你要好好对待她。”
闻达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使秦静吃惊得大眼圆睁,秦静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赵
武装非常意外,傻笑着不住地点头。闻达却又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他还是只对疫情有
兴趣,他说:“说消灭了也没有什么不对。上次的鼠疫,我们就是把它消灭了。这次的
霍乱,我们也一定能够把它消灭,对于消灭,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不管什么课本什么书,
它说消灭了,我们可以理解成这一次消灭了。这一次不是永远。要记住,微生物与我们
同在这个生活空间,它们无孔不入,它们的繁殖,变异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的。一旦
为它们提供了外因,立刻就会造成发病。说消灭不重要,怎么理解消灭很重要。我们流
行病医生应该有自己的理解。懂吗?”
秦静说:“懂了。”
闻达说:“很好。”闻达的话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手表,恢复了平常的严厉和冰冷,
站起来匆匆地就走,走两步又回头,甩着指头警告我说:“进封锁区是不准带书包括教
科书的,到时候没有抄的机会的,给带菌者开药可是一定要写拉丁文的。所以你要抓紧
一点一滴的时间把拉丁文学好。”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冲着闻达的背影说:“是秦静喜欢带书。你弄错了。”
秦静说:“是我是我。我委屈你了。”
我说:“不要与我这个家庭妇女说话好不好?”
秦静说:“但是我当然可以不要书而流利地开处方。”
我说:“谁又不能够呢?还以为我真的是家庭妇女不成?”
赵武装说:“别与秦静计较了,我也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
我说:“你们倒越发像真的了。”
秦静自然是又与我扭成一团。赵武装在一旁不知帮谁才是好。在这个宁静而又慵懒
的午后,在封锁疫点的前夕,我度过了青年时代最后一段有趣的时光。后来就再也没有
兴趣与伙伴逗笑说傻话了。
在大会召开之前,我一直趴在办公桌上练习新霉素和磺胺眯的拉丁文写法。秦静不
见了,她不用练习。从这天下午起,她不再与我如影随形。
11
晚饭异常地丰盛。还是由食堂送到我们站里来的。荤菜有红烧肉、糖醋带鱼,蔬菜
有冬瓜、豆角,豆制品有家常豆腐、干子炒榨菜,汤有丝瓜鸡蛋汤。二号病疫区处理现
场指挥部的领导同志都来了。与我们一同在大会议室吃饭。以汤代酒为我们壮行。
六点整,总指挥长挥动了一下小红旗,说了一声:出发,总指挥长是副市长,大家
总也没有记住他的姓氏。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感觉到副市长和蔼可亲,一声:
“出发”也吼得很有气势。一个副市长亲临现场,无论如何都能够说明我们事业的重要
性和伟大性。大家看上去自我感觉都比较膨胀,个个笑逐颜开,跃跃欲试。不由自主地
就把巴掌都拍红了。
真正的出发时间是六点四十分,因为所有专业性的准备工作都必须经过闻达的检查,
然后由他根据封锁疫区的程序调配车辆。到处都有人在叫“闻主任”。闻达“哎哎”地
答应着,匆匆跑到前面又匆匆折身跑到后面,痛心疾首指手划脚地批评化验室粪样盒带
少了,药房的药品品种太单一,万一还发现有其他疾病患者呢?你不给予治疗吗?闻达
扯着嗓子叫道:“要知道,我们是去封锁,封锁,封锁!里面的任何人是不能够出来的。
我们要给他们提供治疗,防疫,吃,喝,拉,撤,等等,等等。”
消杀科的装备不合格。我们流行病室只带五只储槽是肯定不够的。闻达臭骂赵武装
说:“你吃了八年的稀饭吗?臭塘乙村有九十九户人家,四百四十五点五口人,是计划
生育的大漏洞。计划生育不归我们管,但我们不能不给没有户口的人接种疫苗!你告诉
我?五只储槽够吗?”
赵武装只得严肃地回答:“不够。”
我自告奋勇他说:“我和秦静拿储槽。”
我拉着秦静跑到供应室,请窗口的护士们都让开,对漂亮的小谢说:“我们可以再
拿五只大储槽吗?”
秦静说:“能够尽量快一些吗?”
我和秦静既客气又优雅,装出有几分怕她的样子。小谢气得翻着白眼,用力地把储
槽一只一只地顿在领料台上。我们抱起储槽,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出走廊才愉快地笑起来。
我们都穿上了进入疫区的正规防疫服装。除了自己贴身的衣服之外,一层白大褂,
又一层后面开口的白大衣,没有想到这种白大衣是加厚的棉布,穿在身上跟盔甲一般。
再把工作帽一戴,口罩一戴,飞行员的眼镜一带,齐膝的长筒胶靴一穿,里头就开始哗
哗地出汗。武汉的夏天,三十五至三十九摄氏度的气温。没有干活人就差不多要热昏了。
大家高兴地抱怨说:“平时我们什么都要不到,这次上面一重视,夏天都恨不得给你发
棉袄。既然这么地把我们当人,再热我们也得全穿上。”
我们一个个全副武装地从防疫站出来,体态臃肿,伸着胳膊,像大空里的宇航员一
样,笨拙缓慢地爬上汽车。
马路上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后排的人站在自行车上。保卫科的人不时地逮住一个
冲过来的愣头青,把他们往人群里掀,他们挣扎着叫喊:“疼死我了!”人们相互打听
着:“这是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情?”有一些年纪大的人自以为德高望重,径直走到
了防疫车跟前,问我们:“小大夫同志,发生什么事情了?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我说:“需要。我们请您回到自己家里去。”
我的俏皮话在这一次的行动中获得了一个展示的机会。全站的人都开始认识到我的
诙谐有趣。
六点四十分,闻达跳上了第一辆指挥车。我们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出发了。我们朝
西行进,晚霞满天,太阳正在西下,红彤彤地映照着我们的车窗,给我们一种迎着朝阳
向前进的错觉。不过错觉也同样鼓舞人心。
在十字路口,我们遇上了红灯,第一辆指挥车拉响了警报器,呼啸而过。后面的救
护车和防疫车装备的是急救警报,与公安的警报声音不一样,但是也跟着呜鸣叫了起来。
所有的红灯对我们都没有了作用,我们一一地呼啸而过。我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看着
一马路的车辆统统在给我们让道,我的眼睛潮湿了。参加防疫工作三年来,我也曾屡次
地外出访视病人,去其他城市,去农村,去工厂,去矿山追踪传染源,我们总是坐长途
汽车,和农民以及他们的鸡和猪挤在一起。我们穿着解放鞋,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一走
大半天。天长日久,所以产生了关于我们的一段民谣:远看是一个要饭的,近看是一个
烧炭的,一问是一个防疫站的。现在谁会以为我们是一个要饭的或者是一个烧炭的呢?
这么一抚昔追今,泪水涌了上来。听见我吸鼻子的动静,赵武装说:“你这人哪,完全
是狗肉上不了正席。”我说:“我是狗肉又怎么样?”
他们嘲笑我,可他们也一直把脸贴在车窗上,车窗的玻璃眼看着起了一层雾,大家
都在涌动泪水。
只用了我们昨天夜里三分之一的时间,臭塘乙村就已经遥遥在望了。
12
臭塘乙村原来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村落。城市的地图上没有这个居民点,农村也根本
不认为它是农村。它位于工厂与农村最边缘最荒凉的接壤地带。这一地带原本是农村的
荒湖浅滩,是工厂的废料废渣堆。一段高高的水利土堤将它在城市的眼皮底下隐藏了起
来。这里居住的全都是工厂的半边户。丈夫是工人,老婆是农村妇女。丈夫本来是工厂
的老单身,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把老婆接到了城里,并居住了下来。臭塘乙村的房子清一
色是工人自己动手盖的工棚。看上去简陋,实际上非常结实,使用的全是钢筋的大梁。
村子里没有什么树木,一排排低矮的房子显得特别枯燥,铁皮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烁着灼
热的白光。村子的四周是荒滩和臭水塘,零星的荷叶已经孤零零地枯死,水面上浮着肮
脏的泡沫拖鞋和家禽的内脏。此刻正是晚饭时间,大多数的屋顶都冒着炊烟,臭水塘边
有妇女在洗菜,光屁股的小孩子和鸡鸭猪狗在外面玩耍。
一种在提法上已经被消灭的烈性传染病,就是发生在这么一个理论上并不存在的地
方。这是我们昨晚冒着大雨寻找到的地方。昨晚我们什么也看不清楚,今天清楚地看见
了所谓的臭塘乙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赵武装、我、秦静,我们搭着手檐,远远
地望着臭塘乙村。我说:“这一次我深切地发现了自己的幼稚,我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
这样的事情发生。”
秦静说:“我吃惊的是这些人在怎么生活。没有户口,没有单位,没有组织,没有
任何人关心他们,假如肖志平不去看病,假如洪大夫他们没有送粪样作培养,假如我们
没有发现他们,那么眼前的这个村庄就有可能被霍乱整个吞没。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赵武装说:“看着你们在成熟,作为一个老大夫,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
秦静说:“赵大夫!这么严峻这么荒诞的现实,一点都不能让你感到沉痛吗?”
赵武装偷偷地向我吐了吐舌头。旋即沉痛他说:“沉痛。怎么不沉痛呢?我是一个
男人嘛,男儿有泪不轻弹。”
秦静没有说话,遥望着臭塘乙村,独自地向前走去。我捅了捅赵武装,示意他跟上
去。原来我以为我非常了解秦静,现在看来我并不非常了解她。我突然觉得她在哪一点
上有一点儿像闻达。
我们的几支队伍会合在土堤下面。除了我们防疫大军之外,还有街道办事处组织的
提供柴米油盐的队伍,有派出所和民兵联防队的一支队伍,有半边户们所在的工厂组织
的一支队伍,另外还有一支新闻队伍。他们离大家远一点,有长发花衬衣的摄影师、摄
像师,有秀气的姑娘,他们都戴了太阳镜和各种太阳帽。他们不由闻达指挥,由市委宣
传部亲自领导。其他几支队伍的头头都被带到了闻达面前向他报到,以便封锁的行动能
够步调统一。封锁还没有开始,有人就找闻达告状来了,有一些民兵已经把街道办事处
的汽水和面包吃了许多,但是这不是为工作人员提供的,是受命提供给臭塘乙村的居民
的。街道办事处的头头拽着闻达去找民兵的头头,闻达严厉地批评了他们,可是民兵的
头头并不买账,说:“这么热的天气,那我们喝什么?”
闻达对无序的状态一向深恶痛绝,何况又值关键时刻,闻达厉声说:“喝什么?我
喝了什么?”
民兵们七嘴八舌他说:“你是谁?说话怎么这水平?我们管你喝不喝!”
赵武装率领我和秦静冲了过去,赵武装说:“你们说话要注意一点,这是闻达主任,
是二号病专家,现场的一切都要听他的指挥。”
民兵们拿指头指点赵武装的鼻子,说:“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滚一边去!”
我和秦静也拿出指头直指他们的鼻子,我们说:“你们干什么?活像土匪。我们不
要你们的协助,你们哪里好玩哪里玩去!”
民兵们气极,大伙子的人挺着胸脯围了上来。
闻达又是跺脚又是用力地拍着巴掌,大声吼叫道:“简直反了!反了!”
解围的人围了上来,有人劝阻民兵,有人劝阻我们,有人高声说:“同志们,我们
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俗话说的是:同船过渡,
五百年修。我们大家碰到一起是很不容易的呀!不要这样嘛。”
闻达在现场乱窜,到处找总指挥长,他逢人就说:“我不干了!由你们来!”闻达
把张书记、祈站长吓得跟在他后面连连作揖,说:“老闻,老闻,咱们可使不得知识分
子的小性子啊!让他们吃,让他们喝,最后不是有总指挥在吗?”
闻达哪里听得见张书记和祈站长的话,跑得飞快,满世界叫总指挥——总指挥——
副市长终于被闻达找到了。副市长说:“闻老师,您别急,慢慢说。”
闻达说:“我都急死了,还慢慢说,马上就到封锁的时间了。”闻达看看表,气急
败坏地纠正说:“封锁时间已经过了!”
副市长说:“是的,过了十分钟。我知道,我正在协调各方面的配合。一般大的行
动晚几分钟算不了什么。欲速则不达嘛。您有什么事情呢?”
不知是副市长泰然自若的态度还是副市长的活使闻达一下子又清醒了。他盯着地面
看了一会儿,粗粗地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说:“没有什么事情了。我要开始了。您能
不能管理好汽水饮料什么的。”
张书记责备他说:“老闻!”
副市长宽容大度地哈哈一笑,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一阵动乱过去,行动正式开始。派出所、民兵联防和工厂戴红袖标的老工人兵分两
路向臭塘乙村包抄过去。他们到处乱喝别人的汽水固然不对,但是他们的包抄行动让我
们眼界大开,不得不服气。他们的行动如猛虎下山,迅捷又准确,膛泥过水,毫不含糊。
包围一开始,臭塘乙村就砸了锅。许多人没头没脑就往外冲,被民兵像逮贼一样一个一
个地按住了。
臭塘乙村工人们的厂长带着闻达率先接近臭塘乙村。厂长在电喇叭里喊话说:“大
家都听好了,不要惊慌,这是医生,来给我们治病的。”
闻达接过电喇叭说:“乡亲们,工人弟兄们,我是闻达,是防疫站的流行病医生。
你们这里在流行一种肠道传染病,我们要求大家从现在起一律不要外出,都呆在自己家
里,等候我们医生的检查和治疗。”
厂长与闻达走在进村的泥泞小路上,他们不停地轮流喊话。包围圈基本形成,消杀
科的人马出动,都背着军绿色的喷雾器,戴着飞行员眼镜,全副防疫武装,沿着包围圈
散开,准备由外向内进行卷帘式的消毒。
村里的女人尖叫起来,拉着孩子到处躲藏。男人们拿起了木棒、铁锤、板手起子等
工具,在村口堵住了厂长和闻达,一把缴获了闻达手里的电喇叭。男人们把闻达的胳膊
扭到了背后,凶狠他说:“你少来这一套,以为披一件白大褂就蒙哄得了我们吗?老子
们是工人阶级,什么没有见识过,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公安局的。”
闻达说:“我不是公安局的。我这么瘦,哪里有本钱当公安。我是医生,来给你们
治病的。”
工人们说:“你以为我们是傻瓜?我们生病了会自己去医院的。实话告诉我们,你
们为什么要包围我们村子?后面这一圈围上来的人是不是要使用化学武器?”
闻达说:“不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