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桐山压低身体,察看着农机具和修理中的轻型卡车底部。一个个确认,同时逐渐朝自己靠近。
信史看看周围。勉强可以看见对面楼中楼,以及门口附近通往该处的铁梯轮廓。如果身体状况良好,或许可以由那里朝向进到屋内的桐山扑去。只不过,这当然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东边靠墙的地方,有一个台车。那是用来搬运货物、有四个小轮子的手推车。而再过去就是建筑物角落、充当做办公室使用的隔间。紧临一旁,有一个通向外头的侧门。拉门的设计是,全开时,可供车辆通行;而这个侧门就只能让人员进出使用。门板是关上的。
那道门——记得没错的话——被我锁上了。是和其他所有窗户一起锁上的。那道门,旋开那道门锁,需要多少时间呢?
没有多余的时间细想。信史拖着身体朝手推车移动,到了手推车旁,便将汽油轻轻放在上面。打开注入口的盖子。塞进原先用塑胶绳吊挂在一旁,正中央开了个孔的橡胶块。
取出先前收进口袋的引爆装置,或许因为受了伤的关系,手指无法灵活动作,好不容易才把贴在电池旁的胶带撕下。自雷管延伸出来的一根电线,整根垂了下来。信史将那根电线和接在电容器回路上的电线前端捻在一起。抽开电池盒上的绝缘软片,电容器便开始快速充电,可以听见细微但确实,如耳鸣般的高音。迅速撕掉导电装置开关上的胶带,将电管深插入汽油桶的橡胶盖里。然后把导电装置和电池盒等一整组回路放在汽车油桶上,不过没有时间去可以妥善固定它了。脱壳机的右侧,已经可以看得见桐山的脚。
没错。这是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可是阿丰和我都受了伤,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爬到山上。所以……
送你一个特别礼物,桐山。
信史用左脚狠狠地右后方踹了台车一脚,也没有时间确认台车是否能穿过各式杂物的间隙,顺利滑到桐山那里,整个人朝侧门的门把努力奔去。
只花了零点二秒便转开门锁。信史就连没有脚尖的右脚也派上用场,在地板上一蹬,整个人几乎像是撞在门板上似的,扑到建筑物外头。
信史身后的农会,一瞬间板材墙壁整个向外膨胀,接着,爆出一声巨响,覆盖在岛上的夜晚空气为之撼动。与桐山扔向秋也,造成他耳朵暂时麻痹失去功能的手榴弹声响相较,这巨响要厉害上好几倍。信史心想:啊,我的鼓膜看来是完蛋了。
信史趴在地上的身体被爆风炸离原地,与地面摩擦了一段距离。额头上受到擦伤,四周都是不知是什么的破片或是碎屑之类的东西四处飞散,不过当信史回头一看,原本应该是建筑物墙壁的地方,那辆修理中的轻型卡车,竟然头下脚上整个浮在空中。恐怕是因为用千斤顶举起车身的关系,车底下受到爆风强大的力量而整个被掀起来了吧。而布满玻璃、板材或是水泥之类,各种不同碎片(可以感觉到身上已经被好几块碎片击中,不过那不是水平方向飞来,而是被炸到空中,再落下来的碎片)的空间中,那辆车一边缓缓地旋转,一边画出一道夸张的抛物线,以车身侧面碰的一声落在停车场中央。再翻转九十度,又一次变成头下脚上倒立的状况,然后停止。后半部的载货平台像条拧过的抹布,除了被扭转之外,还被稍微扯离车身,没有轮胎的轮框,不知为何骨碌碌地转着。
空中窸窸窣窣不停落下的碎片积在地上,高松北部农会办事处在烟尘弥漫之中,只剩下骨架还存在。只有楼中楼所在的北侧还留着一点点壁面,不过,透过烟尘可以将楼中楼的内部陈设一览无遗。南侧则连屋顶也被炸飞,里头的农机具和其他物品四处横倒。即使夜晚视线不清的状况下,也可以看出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烧得焦黑。有两、三处明亮的火焰,不知道在燃烧着什么东西。信史跳离出来的侧门,只剩下下方的铰链还连结在墙壁的残骸上,看起来像是行礼似的,朝这里倾斜着。办公室隔间也已不见踪影,原地什么都没有留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或许是被爆风压抑所致,办公桌像是顶在收割机尾端一般,紧贴在幸免被破坏的墙壁上,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可能有什么东西被炸得老高,最后落到地面上。显然脱离时间非常久,才终于在烟尘中铿的一声发出高鸣的金属音。只是,信史几乎听不见这个声音。
信史回过神来,自覆盖在身上的墙壁或是什么的破片堆里,撑起上半身,注视着建筑物的残骸,发出“哈!”的一声。
是啊,我的土制汽油桶炸弹,效果还真是不错。以这样的破坏力,一定可以将那所分校整个消灭掉,错不了的。
不过,这一切都为时过晚。总而言之,现在终于打倒了眼前的敌人。话说回来……
“阿丰……”
信史嘴里一边嘟哝,一边好不容易挺起身子,在瓦砾堆上右膝跪地。像这样一张开嘴,牙齿间就会泊泊流下鲜血,胸口到腹部一带也传来剧痛。看来自己光是还活着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不过,信史用两手撑起,先用右脚脚后跟着地,接着再伸直左脚,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眼睛看向阿丰倒地的停车场深处……
此时信史看见了:整个翻转过来的轻型卡车,车门或许也受到损坏,发出沉重的嘎拉一声,打了开来(可以稍微听见这个声音,或许是听觉回复过来了吧)。
桐山和雄迅速下到地面。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将蜂蜜蛋糕盒似的机枪,用右手举了起来。
喂——
信史心里想笑。不,实际上染满鲜血的嘴唇,说不定还真堆出了一个笑容。
开玩笑的吧?
此时桐山已经开枪了。信史这次是由正面承受到九厘米帕拉贝伦弹的弹雨洗礼,踉跄地在布满瓦砾的地面上向后退去。有个东西抵在背后。虽然他已经没有必要去确认那是什么,但那似乎是原本便停在停车场的箱型车的挡风玻璃。那辆箱型车被爆风推动,车尾撞上后面的电线杆,木制的电线杆因而稍微倾斜,挡风玻璃被撞机过来的物体破片,打得如同蜘蛛网一般。
桐山和雄静静伫立着,仿佛是镶嵌在建筑物内的火焰所发出的亮光之中。在他身后看见阿丰俯倒在地上,身子有一半被瓦砾埋住。紧临一旁的是仰躺着的饭岛敬太,脸部还朝着信史的方向。
信史心想。桐山,可恶,我最后还是输给你了吗?
信史心想。阿丰,都怪我一时粗心大意。对不起。
信史心想。叔叔,这下子我糗大了。
信史心想。郁美,你要谈场幸福的恋爱哦。哥哥连体会什么是真正的恋爱,都没机会了。哥哥我……
桐山和雄的INGRAM冲锋枪又一次喷出火来,信史的思考就此中断。枪弹撕裂了信史的语言中枢。信史头部附近,早已布满裂痕的挡风玻璃整个破裂,大部分都崩塌落进车内,不过还有一些细如雾状的碎片,落井下石般地落在早已积满尘埃的信史身上。
接着,信史摇摇晃晃向前瘫倒。一堆瓦砾哗啦一声,向上弹起。脑部以外的部分失去生命,只花不到三十秒。他所敬爱的叔叔的遗物——原本是叔叔所爱女性的耳环——被左耳里流出来的血液弄脏,映着建筑物内的火焰,闪耀着鲜红色的光辉。
就这样,人称“第三之男”的三村信史,死去了。
'残存人数17人'
'第三部' 终盘战
目前剩余学生十七人
52
典子肩上披着毛毯,双手抱膝,在树丛中只是低着头。夜色已浓,好像有什么虫子,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如同寿命将尽的荧光灯管一般。
好不容易和川田一起回到这个地方后,马上就听见午夜零点坂持的广播。典子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不过,那个打倒南佳织后自秋也面前逃走的清水比吕乃(女子十号)的名字被叫到了。接着又追加了三个禁区。一点开始是F=7、三点开始是G=3、还有五点开始是E=4。这些都和典子和川田所在的C=3区没有关系。另外,秋也的名字虽然没有被叫到……
广播结束后才过了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远处又再次传来枪声,还有那个机枪的声响,猛揪着典子的心脏。枪声持续着。
不会听错的,那是桐山和雄的机枪声音,即使想忘也忘不了。如果说其他人也拥有机枪,或许还可以另当别论。不过,实在让人无法不联想到一个可怕的推测:会不会是桐山一直追着秋也,最后秋也终于被追上了呢?
正打算对川田提这件事的时候,发出了非常猛烈的爆炸声。当初与桐山和雄战斗时的手榴弹爆炸声,根本就无法和这声巨响相提并论。爆炸声平息之后,似乎又隐约听见一次或两次机枪的声音,接下来,一切又回复寂静无声。
即使是川田,也对那声巨响多少感到吃惊。停下手边正用小刀将某物切削成箭矢的工作,说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别动。”便离开树丛到外头去。旋即回来报告情况:“东方有栋建筑物烧起来了。”
“那是……”典子才一开口问,川田便摇摇头,“距离我们遇上桐山的地方还要再南一点。七原应该会往山区逃,不是七原。”接着说:“总之,我们在这里等七原。”
于是典子抚着胸口暂时安心了不少,可是,距离那场枪战,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秋也还没有回来。
典子将手腕放在穿过林木间隙如同硬币大小的月光里,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午夜一点二十分。从刚才开始,典子就像是在进行某种咒术一般,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接着,又抱着膝,将脸埋在裙子里。
脑海里闪过一个令人不快的画面。是秋也的脸。就像是有一天,下课时瞒着老师,秋也在音乐教室唱一首叫做《Imagine》①的歌(秋也还说:这可是摇滚乐的基础哪)给自己听的时候一样,微张着口,眼神仿佛看着远方。可是,他的额头上却多了一个和印度教徒一样的黑色大圆点。没有任何预言,红色的液体唐突地自那个圆点漫溢出来。那个大圆点,原来是一个幽暗深邃的洞穴。自脑髓所在的最深处,缓缓地流出血液,在秋也的脸上扩散,就像是玻璃上布满了裂痕一样……
典子用力摇摇头,将那个妄想挥去。抬头看向一旁背倚着树干,静静抽着香烟的川田。他身边放着自制的弓箭,还有几根箭矢插在地上。
“川田同学。”周遭漆黑一片,川田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剪影画。他用右手拿下嘴上的香烟,手腕靠在立起来的右膝上。
“什么事?”
“秋也他太慢了。”
川田又把香烟放回嘴里。香烟前端变成红色,在这微乎其微的光亮照耀下的川田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见他如此,典子心里稍微有些急躁。川田的脸孔又沉入黑暗之中,烟雾自他口里缓缓流出。
“是啊。”川田轻描淡写的回答,也让典子感到着急。不过,想起川田好几次都帮着自己和秋也,典子努力按捺住焦虑的情绪。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说的也是。”
“你怎么这样说……”
剪影画般的川田举起两手。香烟火光的位置跟着移动。
“先等等吧。如果没有另一把一模一样的机枪的话,刚才那阵机枪声就一定是来自桐山。再说,那个地方会发生爆炸,就代表桐山不是和七原,而是与其他人干上了。总之,七原一定是逃开桐山了,错不了。”
“那么,为什么秋也他——”
“那是因为,”川田打断她说下去,“他现在正躲藏在某个地方吧。或许他迷路了也说不定。”
典子摇摇头。
“他说不定受了伤,不,可能还不只是这样。”
典子背脊一阵发凉,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脑中又闪过那个景象:半开着口、脸上满是红色蜘蛛网的秋也。秋也就算自桐山手里逃掉,却可能受了致命伤,正命在旦夕也说不定哪。即使不是这样,他逃进山里,如果半路遇上其他人袭击的话……不对,也可能是倒在某个地方失去意识,而那里万一被列入禁区的话,秋也不就会这么死去了吗?是啊,秋也很有可能逃进去的北方山地的山麓一带,正好落在分校北边的F=7区,已经被宣布午夜一点开始成为禁区。而现在早已过了一点钟。所以说……
典子又摇摇头。不可能,秋也绝对不会死的。因为,因为他就像是位拿着吉他的圣人一样。不管对谁都那么温柔,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但又绝对不会失去他那坚强的笑容;健全、透明、纯洁,却拥有一颗强韧的心。对我而言就像是守护圣人一般。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不可能会死的……可是……
川田静静地说道:“是这样也说不定,不是这样也说不定。”
典子又把手腕反过来,神经质地看着自己的手表。然后移动疼痛的脚,跪着走到川田身边,双手紧紧握住川田放在膝盖上休息的左手。
“求求你。去找……去找秋也好不好?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求求你。”
川田什么也没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左手,把典子的手就这么放回她的膝上,啪的拍了一下。
“那可不行。你就算要一个人去,我也不让你去。你这么做,不就失去七原他特地把小姐你托付给我的意义了吗?他甘冒自身危险,让我和小姐你先走的意义,不也就白费了吗?”
典子咬着嘴唇凝视着川田的脸。
“不要这么看我。被一个女孩子用这种表情盯着瞧,很难过耶。”川田用拿着香烟的手搔了搔头。接着说道:“再说,典子同学你喜欢七原对吧?”
典子点头。清楚地点了点头。
川田也点头表示回应,说道:“那你就不要辜负七原的一番心意吧。”
典子听后又咬着嘴唇。接着,视线下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现在也只能等他就是了。”
“正是如此。”川田点头。一阵沉默之后,川田问:“典子同学,你相不相信所谓的,第六感?”
没想到话题突然变得有些唐突,典子睁大了眼睛。川田是想用别的话题,来让自己不要再一直担心下去吧?
“嗯……一点点啦。我也不是很清楚。”典子答道“川田同学,你相信吗?”
川田把香烟在地面上捻熄,然后说道:“不。我完全不相信。”
“话虽如此,倒不如说是无视于它的存在罢了。什么鬼魂啦、死后的世界啦、宇宙能量啦、第六感、占卜,还有超能力……诸如此类,都是没有能力面对实际的状况,只想着要逃避现实的笨蛋才会挂在嘴边。你刚才说你有一点点相信哦?不好意思。哎,你就当做是我个人的自以为是好了。总而言之,不过呢……”
典子注视着川田的眼睛。“不过呢?”
“不过呢,我有时候,明明完全没有根据,却对还不明确的事情拥有莫名其妙的自信。而且还从来没有失误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典子只是安静看着川田的脸。
川田又说了:“七原还活着。他会回来的。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个自信。”
典子的表情一下子和缓下来。川田刚才那一番话,全都是他捏造出来的也说不定。不过,他为了自己而说这些话,还是让人感到高兴。
“谢谢你。”典子说道:“川田同学,你人真好。”
川田耸耸肩。“我只是把我感觉到的说出来罢了。”接下来又说道:“真羡慕七原。”
典子的眼珠子动了动,看着川田。“咦?”
“有人这么爱着他。”
典子轻轻地、微微地笑了笑。“川田同学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
“我只是单相思罢了。秋也他有喜欢的人了。是一个我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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