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休息吧。”修女说。但是GSD摇摇头:“不,我担心这里可能也会被波及到的。”
修女沉默了一会,然后轻声说道:
“神会庇佑我们。”
接着她把我拉到门外,对我说:
“阿甘佐,现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如果万一发生了什么,你要跟着布万加逃走。”
我敏感的感到修女似乎向我隐瞒了什么。她的言语之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不安。但是我也了解修女,如果她不想说,我问也是没有用的。于是我只是点点头。
第二天清晨,我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一开始只是三三两两的牛头人出现在修道院围墙的周围,然后越来越多的牛头人出现了。这些可怕的巨兽,最高大的有三个布万加叠起来那么高,最矮小的也比我高出一头。它们沉默地聚集着,只听得到粗重的喘息声和坚硬的蹄子踏在大地上的声音。
真正令我感到恐惧的是它们的眼睛。
空洞的眼神中只有嗜血的渴望。
到了快要中午的时候,修道院外面的牛头人已经聚集了近三百头。我不知道这个修道院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这些可怕的生物,我只是感到害怕。
其他的圣职者们也很紧张,只有修女看起来还很镇定。但是我却发现她的双手其实也在微微颤抖。
“害怕吗?”我听到布万加在身后问我,我没说话,点点头。
“我也害怕。”布万加说:“但是你要学会面对自己的恐惧,学会从恐惧中生出力量和勇气。”
我又点点头。其实我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当时我完全被几百头牛头人所散发出的那种沉寂的肃杀气氛所震慑了。这件事情令我后悔终生,如果当时我理解了布万加的话,能够从恐惧中生出一点勇气的话……
可惜,人的一生中从来就没有“如果”。
“阿甘佐。”我听到修女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到修女在向我微笑。
“记住我昨天说的话……”
她的话被打断了,围墙之外的牛头人们忽然开始同时咆哮起来。一开始,那咆哮只是低沉零落的吼声,但很快就汇合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声浪。这声音并不响,很低沉,但是却仿佛是从大地深处发出来的。就算你掩上耳朵,闭上眼睛,这种低沉的咆哮仍然透过你的皮肤和骨骼,透过你的血液和肌肉,深深刺入你的脑髓之中。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窗前,看着至少四头牛头巨兽低头猛冲向坚固的大门,我几乎没听到厚重的门板破裂时的声音。更多的牛头人举起手中的武器冲向围墙,一肘厚的石头围墙在呼吸之间就土崩瓦解,一片犄角、毛皮、肌肉、巨蹄和斧头的潮水汹涌而来,仿佛铺天盖地。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连“逃走”这个念头都没有升起来……
修道院房子的正门比起围墙大门来更加不堪一击,一头牛头巨兽一拳就把它变成了碎木块。数十头挥舞着战斧的牛头人猛冲进屋子里,其中一头皮毛浅棕色的牛头人,口角挂着白沫,鼻孔喷出水汽,双目血红,挥舞着斧头大步向我走来。
我拼命地大声对自己说快逃!可是我的双脚却如同生了根一样扎在石头地板上。沉重巨斧在我头顶高高举起,我几乎可以看清布满豁口的斧刃上的每一个细节,腥臭炽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我呆呆地看着这即将夺取我性命的一击当头落下,直到修女从侧面把我一下子撞开。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
沉重的巨斧从修女的左肩处砍下去,毫无停顿地一直劈到右腰。鲜红的血雾如同花朵般绽放在漆黑的背景下,我看到修女最后望向我的眼神,没有痛苦,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慈爱和担忧。我的脸上,身上,双手上落满了猩红滚热的血雨,在最后的一瞬间,我看到修女的嘴唇动了一下。她已经不可能再发出声音了,但是我却清楚地听到了她最后的话。
阿甘佐,以后的道路,你要自己走下去了……
修女倒下去,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而我还是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牛头人再一次挥起斧头向我扑过来。如果不是布万加,我坟头上的草现在已经很高了。
布万加一声怒吼,右手单手挥舞着一把巨大的图腾,猛地一抡将牛头人的斧头砸开,紧接着左手一拳狠狠地砸在牛头人的鼻子上。与此同时,另外两个牛头人也向我们这边冲过来。
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修女死了。
修女死了。
死亡,如此之近,近在眼前。漆黑如夜。
“阿甘佐!混蛋!!还不跑!!!?”
我听到布万加粗重的喘息和怒喝,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我的肩头,那只手粗糙有有力。短粗的手指如同铁棒般深陷入我肩头的肌肉。
我为什么完全感觉不到痛苦……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我只是吓坏了。死亡的恐惧是最原始的恐惧,很少有人能够抗拒。
就在布万加试图拉开我的时候,牛头人的斧头也砸了下来。布万加单手勉强挡开了这一击,但是斧头的锐角还是在他肩膀上划开一条很长的伤口。他的血也溅到我的脸上,和修女的血混在一起,滑过脸颊,滑过嘴角。而我,那个令现在的我痛恨无比的软弱无能的我,仍旧傻傻地站着。
更多的牛头人围了上来。
接下来的事情我是很久以后才慢慢明白的。当时只感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两头离得最近的牛头人身上顿时被强劲的风压划出无数伤口,其中一头还被这股狂凤吹得翻了个筋斗。紧接着,我听见一阵刺耳的啸鸣。不知为何,这声音反而令我稍微镇定了一点。扭过头,我看见一个人站在不远的地方,手中提着一把短剑,胸前洁白的绷带上渗出大片血迹。而在他的四周,漂浮着无数微微发光的神秘符文刻印。
GSD!
他的人仿佛正在燃烧,浑身都放射出令人无法正视的邪光,只是看了他一眼,我就感到喉咙发干,全身的皮肤绷紧。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做杀意。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短剑,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在修道院大厅中肆意屠杀的牛头人们仿佛也被这可怕的杀意所震慑,一时间停下了手中的斧头。
紧接着,GSD一声低喝,随着短剑的落下,一道肉眼可见凝如实质的巨大剑气向前射出。
我牺牲光明,放弃一切,只为了追求最强大的力量。
我付出了代价,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
无人可挡的力量!
修罗邪光斩!!!
首当其冲的是一头全身肌肉虬结的牛头巨兽,它试图用手中的斧头阻挡这道剑气,但是那染满了血迹的巨斧跟它健壮结实的躯体如同狂风中的蒲公英一般在霎那之间分崩离析。在杀死这头巨兽后那道剑气的速度和威力丝毫没有减缓,呼啸着扑向目瞪口呆的牛头人群中。我甚至没有听到一声惨叫一切发生的太快,当剑气消失时,已经有至少十头牛头人尸横就地。
“布万加,带他走!”
布万加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抗在肩上,我的脸正对着他的伤口,血流进我的嘴巴里,腥咸滚热。我扭过头,看到GSD再次举起那把短剑,漂浮在他身边的符文刻印猛然被吸入剑身,剑身则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一样发出炽热的光芒。随着短剑一挥。一团巨大白亮的光芒从剑身上飞出,和刚才那道剑气不同,这团白光飞得很慢,但是不可阻挡。牛头人碰上这团光,就立刻惨叫起来,接着皮肤爆裂,身体里的鲜血变成绯红的蒸汽散出,惨死当场。其余牛头人都恐惧地看着这团光芒,四下散开。当白光飘移到墙壁前时,轰然爆开,气浪和冲击波把离得较近的三四个牛头人震倒在地。墙壁也被炸开一个缺口。布万加扛着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跳过地上的牛头人尸体,从那道缺口中冲了出去。
我从布万加肩膀旁回望,看到几头牛头人想要冲出来追赶我们,但是却忽然好像被什么东西从背后拉住一般向后倒飞过去。
紧接着我听到GSD一声咆哮!!
“无双波!”
我感到整个世界仿佛都震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声音——或者是这声音已经超越了人类听觉的极限。
整个修道院在我身后土崩瓦解。
我看着身后发生的一切。这座我住了十年的修道院就是我的家,我看着我的家化为尘土,心中居然没有一点悲伤。
只有麻木,极度惊恐之后的麻木。
布万加又跑出几步,终于支持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把我从他肩膀上摔了下来。我躺在尘土之中,两眼呆呆地看着天空。
修女死了。
修道院也没有了。
转瞬之间,我又失去了一切。
而今回想起来,我的生命似乎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我所珍爱的东西。直到今天,我仍然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加强大一点,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双手去保护那些重要的事物。
布万加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他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尘埃落定,几名侥幸活下来的圣职者推开瓦砾爬了出来。他们都有伤,而且伤得不轻。
但是我没有看到GSD。
他和牛头人同归于尽了么?
忽然,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张脸,一张暗蓝色的美丽面孔,一双深紫色的美丽眼睛。
“卢克西”我小声自语,然后猛地跳起来:“卢克西!卢克西还在里面!卢克西!”
我跑向修道院的废墟,但是没跑几步就被一块碎石绊倒了。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大地扑面而来。我脸朝下跌倒在地上,粗糙干燥的沙土摩擦着我的脸。
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黑暗。
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纯粹的空虚的黑暗,带着最原始的对未知的恐惧的黑暗。在这无垠的黑暗中,我的灵魂仿佛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溶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然后,一团血红色的光芒在黑暗中绽放。
一个意识在我的心灵中浮现出来。
痛苦吗?悔恨吗?悲伤吗?
因为你太弱小了。
我曾经把力量给予你,但是你却放弃了我的力量。
现在,我给你第二次机会。交出你的天真,你的善良,你的软弱和你的爱。收下我的这份礼物。
最强大的力量,是仇恨的力量。
与我签订契约,把你的灵魂给我,我就将仇恨的力量交给你。放弃你那无用的情感,来全心全意地接受这纯粹的无法阻挡的仇恨的力量吧!
然后,第二团光芒爆发出来,一团纯净的洁白的光芒,温暖地在黑暗之中闪亮。我听不到声音,但是我知道,这是修女的灵魂在守护着我的心灵。
退下吧!卡赞!
阿甘佐不会交出他的灵魂!仇恨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是必将被爱的力量所击败!
说得好啊。卡赞的意识冷笑,你有着无与伦比的博爱,为什么你会死去呢?
我没有死。修女说。我的生命,将在阿甘佐身上延续下去……
黑暗一下子散去。我发现我在以一个可笑的姿势趴在地上。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感到左手一阵剧烈的热痛,但是痛苦很快就消失了。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一双多么软弱的手啊。
在那个时候我发誓,我一定要变得强大起来,变得无比强大,强大到足以守护对我来说重要的事物。
我走向废墟,卢克西还在地下。如果倒塌的建筑堵住了地下牢房的通气孔,她很快就会死的。
几个还能动一动的圣职者帮我一起清理开忏悔室旁的瓦砾和碎石。扳手机关已经砸坏了,撬开忏悔室的地板,我顺着缆绳爬下去。这条竖井里的烟尘很大,我一边咳嗽着一边祈祷。
卢克西,千万不要死……
日常走贯的走廊仿佛无比漫长,惶急之中我并没有带着火把下来,只能一路摸索着向前走。当我推开那道熟悉的铁门时,心跳的很快。
一推开那道门,我就听到了卢克西的声音。
“阿甘佐……”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只能轻轻叫出她的名字。
“卢克西……”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心跳的好快,脸色也很白。”卢克西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脚站到地上。我向前走了两步,卢克西立刻把那只左手背到身后,一向平静的脸庞显出一丝慌乱。
“阿甘佐,不要过来,我……我忽然感觉很不好。我……我不想伤到你……”
我摇摇头:“别说这个,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跟我走吧。”
“发生了什么事情?”
“修女她……”悲伤和悔恨又不由自主地涌上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死了……”
然后我拉起卢克西的手,转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我不敢再说话,我不想在她面前流泪。
当我们回到地面上之后,GSD也从一大块崩塌的石板下钻了出来。他胸前的伤口又裂开了,流了很多血。但是幸存下来的圣职者们都已经没有力量为他治疗,我也只能从瓦砾堆里翻出不多的一点药品为他简单地止血。在我重新包扎他胸前的伤口时,GSD小声说道:
“当心,阿甘佐。叫大家也当心一点。”
我看看周围,完全看不到有活着的牛头人。
“我的无双波,只能杀死那些牛头人,但是不可能把整个修道院变成这样。”GSD虚弱地说道:“是别人,是别人做的。”
“还有谁?”我疑惑起来。
“我怀疑是那两个天族人……”GSD。
一直跟在我身边默不作声的卢克西忽然抬起头,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天族人?”
GSD侧头转向卢克西的方向。虽然他看不见,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正紧紧锁定住卢克西的身形。
“这种感觉……你也是拥有鬼手的人……?”
“是的。”卢克西回答:“只不过,我的这只鬼手,并非是因为感染了卡赞综合症而变异的……”
接下来卢克西所说的话让我无比震惊。
“这只鬼手,是天族人刻意创造出来的。为了对抗暴龙王巴卡尔,天族人一面钻研机械技术,一面寻求其他的力量。对鬼神的研究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其独特的体质,天族人一旦被鬼神所附体,会迅速衰竭以致死亡。于是他们开始秘密将鬼神引入其他种族身上,将他人的肉体作为培养鬼神力量的载体。人类很容易被鬼神侵蚀,但是一旦侵蚀完成,这力量就与被侵蚀的人融为一体,无法随心所欲的利用;而我们暗精灵虽然不容易被鬼神附身,可是一旦被鬼神侵蚀,却可以保留住自己的独立意识,而鬼手的侵蚀则只局限于肉体,并在左手中慢慢形成自己的独立意识与人格。
这样,只要切除左臂,就可以从中提炼出鬼神之力进一步研究和利用。但是一但被鬼神附身的暗精灵出现情绪失控,鬼手的意识就会趁机主宰我们的肉体。不像人类,可以凭借自己的意识来控制鬼手……”
“这就是说……”我呆呆地看着卢克西那只丑恶扭曲的左手。
“就是说,我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而且……”卢克西忽然笑了笑,很浅的笑容转瞬即逝,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哀伤:“而且,我就是一个天族人刻意培植的鬼神容器……在我15岁那年,鬼手的意识第一次主宰了我的躯体,于是我杀死了我的所有亲人和族人。途径我村庄的圣职者们将我制服,把鬼神的力量压制住,带我来到这里,我也暂时脱离了天族人的控制……”
GSD皱起眉头,牵动脸上可怕的伤痕:“难道说,这两个天族人是来找你的……”
“猜对了。老鬼。”
我惊跳起来,转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