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摇了摇头,道:“关于圣湖之事,我只听母亲提过一二……传说是乌蒙灵谷历代传承的圣地,每一任大巫祝掌权后,都要来此处历练,以湖水观照本心,可……得前生记忆,洞见后世天机。”
“竟有如此神奇之事。”陵越讶然道,“传闻南疆秘法最是玄妙,今日所闻,当真匪夷所思。一旦得此天缘,便拥有了超越常人的智慧和经验,确是有助于统驭之术。”
百里屠苏用剑锋割破手指,以溢出的血珠在地上画了一个符咒,边动作边道:“母亲在任时并未来此进行传承之礼,许是她并不想被前身后事所束缚,抑或是不敢冒进,毕竟此举对心神震动极大,若非心智极为强大者恐难承受,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陵越心念一转,问道:“那你呢?可曾……”
百里屠苏收回手,倚着水边岩石坐下,淡然道:“我命格不同常人,没有前生后世,亦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虽然说得平静,陵越却只觉心中一紧,说不出的沉重。自二人相遇以来,他已知屠苏绝非凡人,否则怎会活了百余年,模样却仍宛若未及弱冠的少年,况且他并非仙身,那便是另有一番际遇了。然而……这没有前生后世一说,又是何故?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那猩红色的符咒渐渐亮起光芒,忽而竟凭空升了起来,浮在圣湖上方,而湖水却仍是波澜不惊。屠苏低声道:“不知此法是否可行,且稍待片刻吧。倘若不能奏效,还要劳你相助。”陵越应了声“好”。
屠苏说完,便抱着剑闭目调息。陵越在一旁坐下,幽谷中十分静谧,只有蜂蝶扑翅的细微声响,陵越耳边却不住回响着那句话——
“观照本心……窥见前生……”他思量几番,心下一横,便将目光投向了圣湖。
那眼湖水十分清澈,盯着看去却又觉得冰冷幽深,渐渐竟生出涟漪回荡的幻觉,仿佛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教人移不开眼。陵越本无疲意,但禁不住水波一直晃动,慢慢阖上了眼帘。恍惚间,眼前浮出一团雾影,凝神细看,雾中影影绰绰延铺出一幅黑白淡墨山水画卷,千嶂重峦,万里青空,琼楼玉宇,蹁跹浮云。仿若梦中仙境。
讶然睁眼,人便已入了画中。只是周遭景物并非泼墨颜色,而是浑然一色的苍青,青砖、青石、青铜、青玉、青松……殿宇飞檐,清光流布,一派的森然肃穆,却令他莫名生出熟悉之感。仰头望去,那绵延不绝的青只在山体欲入云端之处,才现出被冰雪覆盖的皑皑白色。蓦地一阵凉风自天末刮起,细碎的白絮从天上飘下,落在水磨青砖上,素净相宜的一点色泽,顷刻又消失无迹,原来是降起了细雪。
忽然间天音响动,陵越心神俱因之一震,回头看去,却是楼台上高悬的青铜巨钟被人敲响。不多时,便有脚步声杂沓而至,紫衣白衫一色打扮的道家弟子纷纷拿着剑朝一个方向跑去。他逆着人潮疾步而行,心神虽觉清醒却又仿佛超然于外,身体也全由不得自己主宰。
那些人经过他身边都低头行礼,口中说着什么,陵越却只听见山风猎猎之声,所见面容亦全是模糊。终于有人拦在他身前,拽着他的衣袖唤了一声“大师兄”,他才像被敲醒了浑噩心绪,看清了那是个十岁上的少女,盘着双髻,两条乌黑长辫拖在胸前晃晃悠悠。
“大师兄,你总算回来了!”女孩塌拉着嘴角,眼中水光粼粼,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神情。
“发生何事,芙蕖?”陵越听到自己这么唤她,并伸手安抚地轻拍女孩肩膀。
女孩声音哽咽,眼眶都已发红,断断续续地说道:“大师兄……执剑长老带你下山办事这些天,屠苏师兄被戒律长老重罚……关了禁闭,不准探视,也没人送吃的,已经……是第三天了……”
陵越深深皱眉,话音骤冷,板起脸道:“师弟犯了什么门规?怎的如此胡闹?”
芙蕖吸了吸鼻子,挺直身体,语气肯定一脸忿愤地道:“才不是屠苏师兄的错!要不是那些人先欺负我,还喊我胖妞,屠苏师兄也不会跟他们动手!”
陵越抱着手肘沉声道:“竟有此事?目无规矩轻挑放肆,成何体统?”
芙蕖揪着小辫,气愤地跺了跺脚,“戒律长老只知听信他们一面之词,哪里知道他们私下使坏也不是头一次了,就因为芙蕖的师父是掌门,才心生妒忌……对屠苏师兄也是,执剑长老难得收徒,他们又害怕大师兄,就……”
“别说了。”陵越沉下脸,神色严肃地道,“此事自会向掌门和长老禀明,师妹无须担心。”
“我好担心屠苏师兄……都在思过崖禁足三天了,想去看看也去不了……”
“我去看他。”
陵越只觉自己的心思飘飘忽忽,如浮在半空之中没有着落,只能眼看着自己走进宽阔的正殿,片刻又出门,快步行过冗长的石阶,行过曲折的山道,行过披着薄雪的山石和松柏,最后来到空旷无人的山崖上。
少年倚着老松席地而坐,地面上拖出一道斜长的影子。他脑袋偏向一边,似已睡熟,长剑落在手边,一袭浅紫色的道服在瑟瑟冷风中显得尤为单薄,瘦弱的肩膀上落满了雪花。这般远远看着,陵越也认出那正是百里屠苏十来岁时的模样。
山间空旷,四下里静无人声,陵越走上前去,在少年面前单膝跪下,看着他血色尽失的脸和寡白的唇,抬手贴上他的额头。分明是这样冷的天,掌心触及却是一片滚烫。
“师弟。”陵越轻声喊他。少年屠苏眼帘微颤,却醒不过来,只难受地低哼着。陵越运功替他调息,又拉着他的手将自身和暖之气渡过去。“没事了,我带你回去。”陵越将他负在背上,踩着刚积起的雪沿来路往回走去,身后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屠苏稍微清醒了些,却仍迷糊得厉害,两手紧紧抱着陵越的肩头,滚热的呼吸喷在陵越颈侧。“师兄,你回来了……”
陵越将他向上托起些许,脚步不停,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道:“我已向掌门言明一切,此事是陵端等人挑衅在先,本不应让你领此责罚。”
屠苏将脸贴在陵越后背上,好一会儿,才低声挤出一句:“师兄……”
“你受了风寒,安心睡吧。就快到了。”
正是暮色渐隐,天墉城青灰砖墙近在咫尺,屋外已渐次燃起清灯,如候人归家。
正当此时,眼前诸般景象骤然模糊,顷刻化作浓雾散去。陵越猛一睁眼,已自幻梦中惊醒,背后衣衫都浸了一层冷汗,心头狂跳不已。身周哪里还有崇山细雪殿阙楼台,只有鸟语花香山野春色。
他气息紊乱急促,双手不能控制地微微发起抖来,低下头,看着掌心中斑驳的细纹,用力将十指紧握成拳。“这就是……我的前缘?”陵越不无惊讶地想着。
百里屠苏本在一旁闭目静候,过得好半晌,不见圣湖里有任何动静,便疑惑地睁开眼来,却看见陵越眉头深蹙,脸色异常苍白,心下一沉,问道:“你怎么了?”
陵越神情复杂,将目光转到他面上,停留了片刻,方缓缓摇头道:“无事。”
屠苏似有所感,心中莫名有些慌乱,然而陵越既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便追问。当下站起身来,绕着圣湖走了几步,轻轻叹了口气道:“莫非真的不成?”陵越定了定神,问起缘由,屠苏道:“昔年女娲大神施下阵法,封印焚寂剑和天蛇杖,绝非常人能破。而大巫祝一脉血液中传承了大神的法力,唯有以血作引,才能使天蛇杖有所感应,破印而出。”
陵越看了一眼那个鲜血绘就的符咒,劝慰道:“不妨再等一等。”
百里屠苏抬手撑住额头,沉声道:“我早该想到的……韩云溪早已不复存在,我毕竟……只得他一半血魄……”相识这些时日,有些事陵越早隐约猜到了大概,只是终究没有过多探问。此时看屠苏面色煞白,想是因往事感伤,便也起身走到他身边,道:“可否另寻他法?”
百里屠苏深吸一口气,紧盯着波澜不起的水面,道:“还有一个方法,但要你从旁相助……”说着便蹲下身,伸手想要触碰湖水。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间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巨响,脚下土地也剧烈震动起来。
“这是发生何事?”陵越心下一凛。“不知道。晴天里怎会打雷……”百里屠苏循声望向远处,蹙眉道。忽而他深吸一口气,瞬间变了脸色,“莫非是谷外有人来犯——”
他话音未落,远处又炸响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山体上的泥沙都被震得簌簌滚落,两人虽在深谷中,仍可听见村中人们惊慌的呼喊。“该死!一定是郁璘!”百里屠苏怒喝道,重重一拳砸上旁边的岩石,“焚天门以机关雷火闻名,定然是在外面埋了炸药!”
陵越挑眉道:“外间结界牢固,他莫非是想强行炸开山路?”百里屠苏被怒火激红了双眼,握紧手中长剑便要往来路跑去,陵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问道:“天蛇杖怎么办?”屠苏回头盯了圣湖一眼,嘴唇紧紧抿成一线,而后道:“凭手中三尺之剑,也断无畏惧之理!”
陵越点头道:“此事可容后再想办法,眼下还是快点出去看看!万一山石滚落,恐怕会伤及人命!”两人一齐沿来时的山洞疾奔而去,片刻便回到冰炎洞外。
两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守在洞口,见石门打开便急忙迎上来,又是一声巨响,他们险些踉跄摔倒,村中妇孺都被吓得尖叫起来。“云溪大人,不好了!”来人一色的束腰短打,利落精悍,虽然神情凝重却无畏缩之意。
“不必多说,我都知道了!”百里屠苏截断他们的话,道,“此番外敌来侵,断不可轻视!可有人受伤?”年轻人回禀道:“大人放心,大家都平安无恙,只是再这么下去恐怕会……”
百里屠苏一手持剑卓然而立,眼神坚毅如铁,“我定会保所有人平安!”继而言简意赅地吩咐道:“风靖风羽,你二人通知其他几位巫卫,带领全村老小进入冰炎洞内暂避,万不可漏下一人。”
两名年轻巫卫齐齐惊诧道:“可是冰炎洞是禁地,我们怎么能进去?”百里屠苏摇头道:“情势危急,禁令又怎比人命重要?”风靖风羽对视一眼,朝百里屠苏单膝跪下,道:“我们兄弟二人愿意随大人一同迎战,恳请大人应允!”
“胡闹!巫卫职责乃是守护村人,如此关头怎能意气用事,擅离职守?”百里屠苏厉声喝道。
风羽年纪更轻些,额头光洁眼神锐亮,满是一往无前的年少率性,他语气急切地道:“风羽随大人学习法术,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像大人一般,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保护家园和亲人!今时今日,风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不想靠大人来保护!”
风靖沉下脸斥道:“阿羽住嘴!怎能对大人无礼!”百里屠苏低头看着他,语气却和缓了些许,摇头道:“正因我器重你们,才会将全村人的性命交在你们手上。男儿立世建功,并非只靠逞匹夫之勇。再者,敌人强大,你们不是对手。”
风靖闻言也急了起来,道:“那大人孤身迎战,岂不是更加危险?还是带我们同去……”屠苏沉下脸,语气不容置喙,“休要多言!”风靖风羽忙低头道:“属下不敢!定不负大人所托!”
陵越一直在旁听着,此时开口道:“快去吧,有我助他。”百里屠苏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陵越朝他轻轻颔首,语气亦是不容回拒,“我与你同去。”
风靖风羽向百里屠苏深深一拜道:“大人千万小心。”
山谷外爆炸之声不绝于耳,且愈来愈频繁猛烈。百里屠苏指着险峻高耸的山头,让陵越御剑带他上去。长剑腾空而起,掠过万千浮云,脚下屋舍变得越来越小,远远也能看见人影三五成群往女娲巨像脚下跑去。陵越收了剑诀,停在山峰顶上向外张望,便看见密密麻麻一片焚天门弟子,织出亮闪闪一片刀光,乍看竟如汹涌的潮水,少说也有千人之众。
乌蒙灵谷入口处的结界威力强大,常人无法靠近,焚天门便在较远的山脚处埋下炸药,坚不可摧的岩石也被一点点炸开,还有不少人绕到离封印较远的另一侧,正用爪钩和绳索向上爬,企图攀上峰顶。
陵越见状,暗叹今日当真是以寡敌众。百里屠苏冷冷道:“郁璘此人果然不容小觑,八年前红叶湖外的阵法尚可将他困住,如今竟让他闯了进来。”
山下的焚天门众看见他们,人声一阵沸动。无数枝机关箭矢对准山顶射来,无奈他们身处之地实在太高,箭射到半空便尽数堕了下去。百里屠苏提起胸中真气,清朗声音随山风清晰地传了出去:“郁璘何在?”
焚天门亦有内功深厚之人,同样提气回道:“小小乌蒙灵谷,何须劳门主大驾?门主随后就到,不过只怕你们不能活着见到他了!”
百里屠苏傲立山巅,发尾轻扬,衣袂猎猎翻飞,“擅闯我乌蒙灵谷者,死!”他话音一落,手中长剑已铿然出鞘,赤红剑影腾空而起,挥出一道道落霞般的光芒。
“先对付那几个放炸药的人!”百里屠苏转头朝陵越说道,却发现后者眉头深锁,右手紧攥成拳抵在胸口,满脸痛苦神色。“你没事吧?”屠苏急忙问道。
陵越蓦然回神,猛地向他看来,又四望一周,却只是摇了摇头,并未答话。屠苏抓住他的手腕,发现他体内真气激荡,却又不似内功行岔之状,便想试着运功替他调息。陵越轻轻将手挣开,声音犹自沙哑,低声道:“不必了。”
屠苏心头倏地闪过一念,犹疑着问道:“方才……你是不是……”
然而话未说完,脚下又是一排雷火引爆,轰隆声响,整座山头都晃了一晃。陵越一张脸苍白若纸,勉力吐出几个字:“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眼看势不容缓,屠苏道:“你先留在此处,万事小心。”言罢便纵身一跃,如鹏鸟展翼般直直向山下坠去。
陵越嘴唇微动,下意识抬起手来,指尖却只挽住他衣角掀起的风。又有许多画面纷乱涌上心头,陵越闷哼了一声,以剑拄地单膝跪倒在地。
百里屠苏在半空中足踏岩石,借几下腾挪缓去下坠之势,最后稳稳落在一棵粗壮的老树枝干上。领头之人一声令下,密雨般的利箭便齐刷刷朝他射来。屠苏运起天墉护身心法,身周泛起一圈冷冽清光,围成一道坚不可破的屏障,将利箭纷纷挡了回去。随即他长剑随手一挥,山脚处刚燃起光焰的引线立时便被剑气斩断。
几条人影倏然跃起,自四面八方合成包围之势,看样貌俱是面容姣好的女子,出手却极其狠辣,手中弯刀携雷火之电向百里屠苏袭来。屠苏知道那是郁璘手下十护法,不敢轻忽,并指拂过剑身,运起阳炎真气迎上汹汹来势。惊雷与烈火相撞,凭空炸出一团耀目火光,那十名女子不敌他强劲真气,被震得往后摔去。
忽听“嗷嗷”几声怒吼,不知从何处窜来数只猛虎和雪狐,眼冒绿光,朝百里屠苏直扑上来。屠苏举剑架住,又飞身跃起,旋身之际长腿一扫,踢翻了背后两只猛兽,怒道:“以人饲妖,豢养妖兽,焚天门竟行此伤天害理之举!”
箭矢换了一壶又一壶,焚天门弟子也前赴后继倒了一排又一排,他们仰望着那个挺如青松的身影,刀光箭雨杀声血海中犹如不败战神,不由都觉得心慌胆寒,双脚发软。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以一敌众,百里屠苏逐渐力竭,防御有所松懈,便被一枚冷箭擦伤了肩膀。他吃痛地吸了一口冷气,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