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祥,皇上在问你话,便是给了你一个申诉辨别的机会,你可知道,你犯得滔天罪行,是可以直接跳过所有审讯步骤,直接诛九族。。。。。。”
九族的范围及其广泛,上至父母亲族,下至府中奴婢,便是来往密切的门客密友,也几乎没人可以逃脱。
曹吉祥不经意地抖了一下,朱祁镇慧目如炬,将他这一小小的情绪波动都看在眼里,放缓了语气,安抚道,“曹吉祥,你忠心跟随十几载,朕相信你一定是事出有因。你将你的顾虑都说出来,朕保证,在大明律允许的范围内,一定给你所有的恩赦。”
曹吉祥抬起头,目光扫过了周围站立的锦衣卫,最终目光定在朱祁镇身上。
“皇上从前向来是用东厂的实力牵制锦衣卫,到了今天,也总算是掉了个过儿。想我们东厂和锦衣卫,明争暗斗数十年,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您手里的两颗相互制衡的棋子罢了......”
“大胆,你竟敢对皇上出言不逊......”
曹吉祥没有理会旁边开腔的锦衣卫,朝朱祁镇重重磕了个头,
“皇上,奴才自知死罪,不敢为自己辩解告饶。只是请皇上念在奴才忠心跟随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皇上听奴才一言......”
朱祁镇挥了挥手,周围锦衣卫无声地退下。
“曹吉祥,其实朕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随他们造反?你手中已经握了京畿布防所有的势力,纵使你扶植新皇登基,怕也不会再得到更大的利益,还要面对有可能发生的‘狡兔死,走狗烹’的局面。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会算不过来这笔账......”
曹吉祥无力地笑了笑,“皇上过誉了。奴才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朱祁镇抬起眼,上下打量了曹吉祥一番,方缓缓开口,“你可是为了那个名叫佳柳的乐伎?”
刚刚还波澜不惊的曹吉祥,面上划过一片震惊之色,瞠目结舌地看着朱祁镇。
“你不要吃惊。在制服你们的同时,朕便派人去逮捕了汪国公,在他的府邸中搜出了他写完的奏折。其中有关于你,还有石亨和徐有贞的不少私密信息,”说着,朱祁镇突然冷笑,“不过他这些奏折倒是都没写时辰和落款,想必,若是你们这次成功,他便呈给新皇,若是败了,便呈给朕。不过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是跑不掉被莫名其妙灭口的命运吧......”
是啊,若是新皇登基,汪国公栽给他的罪名便是对太后不敬;若是宫变失败,朱祁镇在气头上,更是不会细细查探汪国公所报是否属实。无论成与不成,他们三人,都是逃不了身首异处的命运了。
“呵呵,果然啊,汪国公老谋深算,我等真的不是他的对手。”曹吉祥自嘲道,“不过皇上,你可知,为何这次我们会轻易受了他的鼓动?” 这也正是朱祁镇想不通的地方。
曹吉祥挪了挪身子,换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说道,“奴才不知石亨和徐有贞握在汪瑛手中的把柄是什么。皇上猜得不错,奴才此次,却是为了佳柳。佳柳曾是乐伎不假,但在皇后仙逝前,奴才已经帮他脱籍,并安置在府中做丫鬟。此次皇后新丧,她也确实不应该在被遣送的伶人之列......”
朱祁镇不解,“这种小事,若是有人查问,你来告诉朕一声便了了,你又何必......”
“皇上,”曹吉祥打断了朱祁镇的话,“奴才是将死之人,有几句肺腑之言,也想说给皇上听。若是以前的您,纵使佳柳真的是乐伎之流,奴才也相信,只要奴才跟您陈情,您也定不会强人所难。只是......这些年,您,你跟以前,着实是不大一样了......汪国公只不过是告诉您,太子在三天禁食礼的时候,偷偷给个宗亲送了些吃食,您便对他起了疑心。后来......”
“后来又出了东宫的事,便更让你们觉得朕是个凉薄的人,连亲生儿子都不肯放过?那你们可知道,太子真的是对皇后不敬......”
曹吉祥无力地摇了摇头,“为尊者,哪个都有疑心,不要说是皇上,便是朝中那些一品二品大员,对于府上门客等人,也是时时猜忌提防,这本无事。只是皇上,东宫演乐之事,本就是汪瑛一手策划,栽赃陷害太子,而您,只要是稍一调查,便能察觉其中的关窍,只可惜......”
朱祁镇沉默不语。
是啊,猜忌之心本就是伤人的猛虎,更何况是不经查实的胡乱猜忌。平心而论,关于东宫的骚乱,朱祁镇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也内心里也觉得,太子似乎渐渐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在朝臣中的威望也日复一日地高了起来。即使再不愿承认,他也是隐隐担心,有一天会出现逼宫的局面。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太子禁闭起来,与其说是惩罚,倒不如说,真的是想挫挫他的气焰。
“......对于您的亲子,您尚且不愿费心,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奴才。奴才也是没有办法......”
曹吉祥的话说了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其实比起普通的君王,朱祁镇对于皇权的看重,对于臣子的疑心,已经是来得太晚了。想当年郕王不过登基几年,便是连自己的皇后,扶他上位的孙太后,乃至用情至深的杭贵妃都不再相信,朱祁镇还愿意心平气和地听自己这个“叛贼”说话,已是难得之至。
密室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曹吉祥和朱祁镇都不再说一句话,低着头,各有所思。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镇起身,眉宇之间,带上了浓重的疲惫之色。
“曹卿,朕会判你流行,你的亲眷,家人,都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还有,若是你的那位红颜知己愿意相随,朕也特准她跟着你去......”
“皇上!”曹吉祥忽然大吼,“请皇上再赏奴才个恩典。”
朱祁镇挑起眉毛,“什么?”
“奴才请皇上为佳柳寻一门亲事。奴才知道她身份尴尬,若是有皇家旨意傍身,想来,以后也无人敢轻视了她去。若皇上恩准,奴才纵死,也无所怨怼。”
朱祁镇当真是疲倦得紧了,摆了摆手,“罢了,朕成全你便是。朕仿佛真的是老了,这宫里的事,似乎已经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了。甚至,朕也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几句呓语般的话,轻轻盘旋在密室高高的围墙中。朱祁镇抬起头,看了看被栅栏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夜空,思绪仿佛飞出了紫禁城,飞到了千里之外,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村处。
☆、诉衷肠(四)
作者有话要说: 明妃传正文部分完结了,还有两个小剧场,隔天放送。琅琊榜番外接档,还请大家多多支持哦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朱祁镇站在紫禁城的最高处,如往常一样,像神砥一般,俯瞰着芸芸众生。只是这次不同,陪在他身边的,不是只余魂梦中出现的娘亲,也不是日思夜想的允贤,而是他的唯一的儿子,朱见深。
朱见深是第一次站在这个高度,破风凌云之处,紫禁城竟是别有一番风采。
“深儿,这便是我们朱家的天下。很快,它就是你的了。”
朱见深听父亲如此说,心下惶恐,“父皇春秋鼎盛,儿臣断断不敢有此大逆不道的想法。还请父皇。。。。。。”
朱祁镇好似没听到太子的这番说辞,十分随意地撩起龙袍下摆,盘膝坐在了屋顶之上。
“小时候,你皇奶奶。。。。。。是我的亲娘,不是上圣皇太后,常常偷偷领我到这里来。那时我还不是太子,只是先皇众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个。那时的我就在想,若有一日,我能凌驾于众人之上,便能独享这别人看不到的盛世美景。这美景那么美,就连我的父皇,我也不愿意他来跟我分享。”说着,瞟了朱见深一眼,轻笑道,“看你刚刚的表情,想必也被这美景震撼,顷刻间冒出来的想法,一定也跟我年轻时一样。”
“儿臣不敢。。。。。。”朱见深也顾不得屋顶陡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其实刚刚父亲说的没错,有一个瞬间,他确实有想要独霸这美景的想法。
“你不必如此紧张。高处不胜寒的苦,我已经受够了,接下来这副重担,也是时候交给你了。”
朱祁镇伸出手臂,扶起自己这唯一的儿子,深深望着他虽还略显幼稚,但轮廓已日益深邃的脸。
“等朕处理完汪瑛那几个人,就会择日下旨,将皇位禅让给你,朕仍旧回南宫,去做逍遥世外的太上皇便是了。”
“父皇。。。。。。。”
“深儿,父皇这一世,颠簸动荡,大大小小的错误也犯了不少。可最要命的是,不是朕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而是有些错误,即使知道错的,仍然要去做。”
朱见深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可更是天下之主,自己在他面前,总是像君臣更胜于父子,像今日这般促膝长谈,似乎还从来没有一次。
“你郕王叔叔,是朕至亲的手足,可是朕为了安定前朝后宫,不得不夺了他死后的清净;还有。。。。。。”
夕阳渐渐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中,只余星星点点的光,落在朱祁镇深陷的双眸中。借着微光,朱见深竟然发现,这个在自己心中永远高大,永远处变不惊的父亲,竟然也会有情动胆怯,神思疲累的时候。
“。。。。。。。那些陈年往事,朕在这个地方和允贤说过,忏悔过,可是还是于事无补。身为帝王,顾全大局,委屈一些不该委屈的人在所难免,可是父皇要告诉你,为至尊者,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若是起了无端猜忌的心,让臣下奴仆日日惴惴不安,不思民政而整日只以揣摩上意为重,那整个大明江山,灭亡之日不远矣。。。。。。”朱祁镇眼中流露出痛惜之意,但更多,竟然是自责。
“父皇,儿臣知道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让您心灰意冷,可是。。。。。。儿臣从来不敢怪父皇。。。。。。曹大人他们,想来也是一时糊涂。”
朱祁镇叹了口气,“若非朕日复一日的猜忌心重,别人或许还有些变数,曹吉祥是断断不会受汪瑛轻易蛊惑的。还有你,深儿,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父皇下令把你禁足在东宫的时候,你就真的没有一丝委屈,一丝抱怨?”
朱见深低下了头,一来,在洞察世事的父亲面前,他说谎也一定不会得逞;二来,此刻的父亲,与他难得的坦诚相见,他亦不愿再在此次恳谈中掺入一分一毫的算计。
“父皇在这个位置上的时间太长了,而且从继位开始,想的念的,都是如何与人对抗,与人算计,时至今日,已经有些不会去相信人。而你不同,现如今的朝廷,不说是一片清明,但也总是忠臣良将多余奸佞之辈。你还年轻,还是一片赤子心肠,相信你比现在的父皇更有能力,带领大明走向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夜幕四合,寒气也便降了下来。朱见深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父亲的身上。
“深儿你。。。。。。”朱祁镇笑笑,“父皇还没老到这个程度。。。。。。”
“不,父皇。。。。。。”朱见深单薄的衣衫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玉带长冠,竟也隐隐有了些帝王的沉稳凌厉之象。
“高处不胜寒,儿臣想的了美景的同时,也要时时以这寒风自省,方能巩固心志,不让父皇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朱祁镇欣慰地笑笑,“如此,父皇便可安心了。”
辛苦了大半世,我是不是也终于可以,在这残生不多的年华里,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
江南某一处静谧的村落。
皇后三年丧期未过,碧娘的戏班子依旧不能开罗做生意。思来想去,便拖家带口的来到这富饶却僻静的村落,休养生息。
然而再僻静,帝都中的风还是时不时会吹过来。
汪国公密谋造反,京畿重将石亨、徐有贞被判极刑,曹吉祥枭首。因新皇登基,奉养朱祁镇于南宫太上皇,进而广施恩德,众人之刑皆减等:汪瑛判凌迟处死,其族人夺去一切官职,贬为庶人;石亨、徐有贞被判枭首,抄没家产;曹吉祥流刑,流于岭南之地服苦役。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
允贤远离京城已近一载,早已不关心朝中局势作何变动。可是,关于朱祁镇禅位的内情,却是引起了举国上下的猜测。
“哎,你说皇上春秋鼎盛,为什么忽然要决定禅位?难不成,其实这一切都是太子策划的?表面上看是皇上平息了宫变,实际一切不过时粉饰之词,一切都是太子为了提前登基的谋算?”
“哎,谁知道呢?不然,谁会愿意权柄下移?太上皇?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养在南宫的老废物吗。。。。。。”
“算了算了,宫廷的事,怎么样也轮不到咱们插嘴。咱们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还有,以后说话小心一点,哪里还有什么太子,人家现在可是名正言顺的皇上了。。。。。。”
三两个村民一边等着允贤看病一边议论着朝中扑朔迷离的局面。而允贤,面上装着波澜不惊,实际上也是担心不已。
她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便托人去京中打听。不想她见不到义父于东阳,便是刘平安和程村霞也不得一见。后来还是惠民药局的人偷偷告诉她,朱祁镇没事,要她安心便是。可是宫廷诡秘,又岂是一任药局大夫你那个全部得知的?
允贤这些天一直如热锅上的蚂蚁,可是着急的同时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只好每天不停地给自己找事情做,看完了病便去筛药,筛完了药便去做饭。实在没事做,便把整个戏班的人的衣服都拿来洗了一遍,吓得所有人赶紧把仅有的几件替换衣服藏了起来。
急促的捣衣声显示了允贤内心的不安。“叮铃”一声,原是龙凤金镯自手肘处掉落。允贤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这不起眼的镯子,仿佛通过它,便能探知镯子主人的一丝讯息。真的,哪怕一丝丝也好。
“吱呀”古老的乌木门忽然发出了一阵轻快的□□,允贤抬首,凝望。
流星般璀璨的光,点亮了深若寒潭的双眸。不知有多久,眼底枯涸已似古井,然而这一刻,为了那心心念念的人,重重泛起了美妙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有多久?大概是一辈子吧。。。。。。
☆、小剧场之千门万户曈曈日(一)
春去冬来,两三个寒暑,转眼即逝。
新皇登基已是两年有余,先皇后的丧期也已满三年。
这是举国上下,少有的一个欢庆的春节。
江南的一所邻水小镇,盘桓着一个戏班,一个名医,还有一个不知何时起忽然出现的英俊男子,历来僻静的小镇,竟也因此而热闹起来。
这天已是除夕。
江南的冬天,比不上北地的朔风刺骨,却也是别有一种湿潮的阴寒。朱祁镇,不,现在真真正正是郑齐了,自小在京中长大,尽管到此处水乡已是两年,可还是受不得这阴冷的天气。自入冬始,他便裹着大氅,守着火盆,半分也不愿意移动。
“喂,这大过年的,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你倒好,躲在这里享清闲。。。。。。”
王道士一脸嫌弃地看着郑齐,越说越生气,末了,还装模作样地踢了郑齐一脚。
郑齐此刻十分想站起来跟王道士斗一番法,可无奈实在是太冷,便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嗓子里模糊地哼了一声,算是应付了过去。接下来,无论王道士如何挑衅,郑齐就是闭着眼睛,假装听不到,搞得王道士觉得无趣得紧,便自行灰溜溜地走开了。
“噗嗤”,熟悉的笑声流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