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齐,你听我说。”生死关头,允贤却是毫无畏惧,思路也甚是清晰。
“等下你动作快些,等你跑到门口,我便丢下这横梁追随你来,我顶多是烧伤,未必一定会死。你再这样拖延下去,咱们俩不被烧死,也要被这烟气呛死了!”
“不行!允贤,我来搬,你快跑!我右臂虽然受伤了,可左臂还使得上力。。。。。。”
“朱祁镇!”
我何尝不想跟你同生共死?我又何尝不怕死?黄泉路那么长,过三生石,跨奈何桥,最后还要饮下孟婆的那碗销魂汤,若是一个不小心,我将你忘记了,下一世,你又如何能在永庆庵的桂花树下寻到我?这一世的错过已是迫不得已,若下一世仍然如此,我又生有何恋?可终归,你不是我一个人的郑齐,你是钱姐姐的夫君,是太子的父皇,是大明千千万万百姓的指望。。。。。。
允贤装作不经意地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逸出的泪珠。忽然,猛地起身,趁朱祁镇不被,直直地朝着那根拦路的大梁冲去。
青蓝色的衣带,拂过朱祁镇的脸颊,好似轻薄的蝉翼;那衣带的身影,面色苍白却不带一丝冤屈悔恨,坦然大意,恍若九天上的神母,为了众生,甘心以血肉之躯堵苍天之痕。
“允贤!!”朱祁镇撕心裂肺的长啸,奋不顾身地向允贤扑去,大力之下,允贤没来得及跑到那片火海中间。
“郑齐!!!”允贤奋力挣扎。
朱祁镇不顾右臂上的鲜血淋漓,紧紧抱住允贤单弱的身躯。
“生,便一起生;死,便同赴黄泉。不然,纵然我出去,我也定不会再在皇位上坐一天。”
那通向皇位的路,已是洒满了太多人的鲜血与热泪:母亲,胡皇后,祁钰,凌霄。。。。。。他怎么能忍心,允贤也成为祭品。
“允贤,既然佛祖都说众生平等,那便让我自私一次吧。”
忽然,一阵异动之声钻入了朱祁镇灵敏的耳朵,他警觉地起身将允贤挡在身后。眼下时局,心系天下的人,如于东阳,赵国公,英国公,沈棠等人,纵使有心救他,势力也决计覆盖不到内宫;而汪瑛与吏部某些大员,既然能在守卫森严的坤宁宫放火,自然也能趁乱杀了他。所以,听到有人闯入,他已是不奢求能是有谁能舍身取义,为了救他出去那么简单。
“皇上,允贤,你们快跟我我走!”
待得看清眼前来人,朱祁镇和允贤却均是一愣。眼前冒死冲入火场的人,不是别人,竟是居于冷宫多时,废皇后,汪美麟。
☆、翻手为云(四)
“汪美麟?你不是已经疯了吗?”朱祁镇看清眼前来人,大吃一惊,询问的话语未经思考,直白得冲口而出。
汪美麟淡然地笑了笑,不知为何,允贤却是觉得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
“疯不疯的,总归是顶着恶名在冷宫里过了这些日子便是了。”
朱祁镇挑起眉毛,神情有些鄙夷。
“看来安和郡主当时为避殉葬之祸,故意装疯,已瞒天下耳目了?” “殉葬?”汪美麟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若是祁钰愿意让我殉葬,我又何必苟活至今?“说着,眸光一转,定在了朱祁镇与允贤的身上,透出一副坚毅果敢之意,跟以前那个没有主见,却贪慕富贵的她大相径庭。 “皇上,眼下,您和,”说到允贤,语气稍滞,情绪似乎有些水样波动,不过只是须臾,便又恢复如常。
“您和谭大人已是深陷火海,只有我能帮你们逃出去。我知道,因为我爹的关系,你们一定有许多话想问我,”汪美麟从破败的外衣內襟掏出一方粗布丝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簪花小楷。
“这些,是我能提供给你们的所有秘密。对于我父亲,我不知你们知道多少,也许这个东西对你们来说,已经是废纸一张。不过。。。。。。”
汪美麟忽然敛衽下跪,郑重其事地给朱祁镇和允贤扣了三个头,
“不过我汪家做过什么事,还请皇上看在太后,和我今天舍命相救的份上,留我老父一条老命,保汪氏全族周全。美麟来生当牛做马,再来报答皇上的恩德。”
“安和郡主。。。。。。你。。。。。。”允贤见汪美麟如此,心下十分不忍。若是当年自己没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祁钰面前,或许祁钰和她现在是对琴瑟甚和的伉俪,二人都不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了。
朱祁镇一把拉回善心泛滥的允贤,居高临下地看着汪美麟。
“你父亲作恶至此,也值得牺牲自己性命去救吗?”
汪美麟凄然惨笑,“值不值得的,我已经冲进来了,纵使不救你们,我也不能全身而退。既然都是死,那我不如用自己的命,当做一个跟你交换的筹码。这么说,皇上是不是觉得,更像是我汪家人的作风。”
朱祁镇沉默。
汪美麟没有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猛地一个起身,冲向横在地中间那根最大的横梁,使出全身的力气,奋力把它搬到一边。横梁之上,火焰四起,已窜至半人多高。汪美麟周身粗麻布,没有半点避火之物,在手臂触碰到横梁的时候,火舌刹那间已是将她吞没。瞬间,皮肉炙烤的焦臭味混合着烟熏味扑鼻而来。
“安和郡主!!”允贤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惨烈情状,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吓得不能挪动半步。
“快走!!”汪美麟趁着还有一丝气息,冲着愣忡的允贤和朱祁镇大喊。
朱祁镇先反应过来,一把拖过允贤,利用汪美麟支撑的间隙,快步向外逃去。
“朱祁镇,若是你今日不按我说的去做,我诅咒你,你和杭允贤,生生世世,相隔万里,永永远远,不得相见!哈哈哈哈。。。。。。”
允贤回过头,汪美麟的笑,极尽癫狂,却是声声入耳。烟火朦胧中,允贤似乎看到了她昔日姣好的容颜,于汹汹烈火中,化作一团模糊的焦炭。不知在生命的最后,她是否也会留下几滴忏悔的眼泪。只是那都不重要了,再多的泪,落在这滚滚熊火中,片刻便会蒸发不见。朱祁镇看不到,她拼死保全的族人看不到,祁钰。。。。。。也看不到。
朱祁镇却是没有允贤那么多心思胡思乱想。浓烟之中,他紧紧抓住允贤的手臂,凭着来时的记忆,横冲直撞地寻找着出路。四处烟尘,视线完全被阻隔,只能盲打盲撞,不知腿上已经被满地掉落的木料磕破了几处。不过还好,虽然障碍重重,到底是没了彻底封住出路的大物。不消半刻,终于是见到了外面的亮光。朱祁镇和允贤,总算是冲出了火海,逃出了生天。
“皇上!!!皇上!!”
一大群人围了上来,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面上都是一副惶恐的表情。朱祁镇绷紧了脸,手里紧紧攥着汪美麟留下的遗书,指节都略微有些发白。
他能冲进去救允贤,汪美麟过后也能冲进去,可是这四下里,说着惶恐的禁军和奴才,也却是一个个束着手,等着看他烧死在里面。虽说是众生平等,可是朱祁镇想着他为了查清楚这些个糟乱事,赔进去了祁钰和自己的千古名声,赔进去了英国公原本安稳的晚年生活,赔进去了于东阳的一世前途,说穿了,不过是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可天下苍生又如何回报他?
朱祁镇心下一阵凄寒,齿冷烦躁之意倍起。
“来人呐,所有在坤宁宫御书房当值的内监、宫女、禁军,革除原职,男打二十大板,女打十大板,后均贬入掖幽庭为奴。非死不得出!”
☆、覆手为雨(一)
一条粗糙的染血棉帕,从高高的主位上飘然而下。
东厂密室。昏暗沉闷,唯有一点幽魂般的烛火,在阵阵阴风中摇曳生姿。
朱祁镇看着端端正正跪在下首的汪国公,面色铁青,线条紧绷。
“汪瑛,汪美麟留给朕的手书朕都看过了。这些年你的胆子还真是不小。不过。。。。。。”朱祁镇扯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似有怨恨,似有鄙夷,却还有一分不得已的茫然。
“你还真的是有本事。若是汪美麟所言不虚,朕的国库,十之有六都被你以私人名义藏匿,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竟是只能查出亏空,却查不出这亏空的去向。你倒真的是手眼通天,不负两任太后都愿意把你当刀子使。”
“皇上过奖。”
汪瑛心中自有自己的成算。户部钱粮紧缺,再加上自己的女儿汪美麟救驾有功,朱祁镇此时是万万不敢再对他,及他的心腹官员再有一丝一毫的动作。至于日后。。。。。。正如朱祁镇所言,两任太后都愿把他当做对付在位皇帝的刀子,那就说明他的实力果真不可小觑。那他日后,为何不能自己谋划大事呢。。。。。。
“好了,”朱祁镇厌恶地挥了挥手,“朕不跟你废话了。选在东厂密室跟你见面,就是为了跟你谈些龌龊肮脏,见不得人的交易。汪瑛,只要你带着吏部,把整个大明养老扶幼的问题解决了,朕便以汪美麟救驾有功为由,对于你的一切罪行,均既往不咎,还恢复你户部尚书的职务。若是办不到,朕就把汪美麟的手书交给东厂和大理寺。纵然朕答应她不杀你族人,可东厂也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汪瑛抬起头,老奸巨猾地笑了一下。
“皇上放心,事关奴才身家性命,不过区区几十万两银子,我怎么又会舍不得呢。”
看见汪瑛的笑容,朱祁镇恨得牙根直痒痒。
“汪瑛!你如此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多少黎民百姓因此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大灾大荒之年,地方各处呈上来的灾报,你看着就不会心惊,就不会睡不着觉吗?”
“哼哼,”汪瑛抚了抚花白的胡须,“大明人口众多,便是亲生父母还会卖儿卖女,死几个不相干的人,又有什么打紧!”
“你当真是蛇蝎心肠。”朱祁镇冷着双眼,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大奸大佞之臣。
“朕不想再跟你待在一个屋子里,你滚吧。若是这趟差办不好。。。。。。”
“那微臣,自己提溜着脑袋来见皇上。”
“滚。”
汪瑛信步走出东厂密室。行到门口,看见曹吉祥侍立在门口,防着一旦有不测,好随时冲进去护驾。
“曹大人,日夜随侍圣驾,当真是辛苦了。”汪瑛堆出一脸的笑意,从锦衣里怀中掏出一颗鸽子蛋大的东海珍珠,悄悄儿地递到曹吉祥面前。
“曹大人,小小心思,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曹吉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颗小小的珍珠着实不放在眼里。而且,汪瑛现在身上牵连甚多,他也不敢跟他有什么过甚的瓜葛。
“汪国公的心意,还是留在朝政上吧,这些虚套子,竟请免了。”曹吉祥一脸的公正严明。
汪瑛心思一动,瞬间便知晓了曹吉祥的顾虑。眼见着四下无人,便凑到曹吉祥的耳边,语不传六耳道,“曹大人,我听家里的子侄说,京中阅红楼的头牌佳柳姑娘进来少在人前露面,却时常出没于花枝巷附近。曹大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花枝巷是您的私宅所处之地吧?”
曹吉祥立时警觉起来,毕竟,宫中内监在外养妓,传出来,都是不光彩的事。
“汪瑛,你想怎么样?”
“曹大人莫要惊慌,”汪瑛笑着安抚曹吉祥,“我知道,大人不过是为了打发寂寞而已。孤身在世,有时,只是想寻个伴,这又有什么呢?”
曹吉祥自有净身进了东厂,也心知这辈子再无生儿育女的可能,花了大价钱为佳柳赎身,一来是看上了她超群的舞艺与琴技,烦闷十分能取来助兴;而来,也是这佳柳虽是出身风月场,却有一股与寻常□□不同的睿智与沉稳,善解人意之余,还能帮他在官场冗务中出出主意,所以,曹吉祥虽不能娶亲,却也是十分地看重她。
听得汪瑛此言,曹吉祥有一瞬间的落寂,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警觉的神色。
“汪瑛,若是你想使什么下作手段,就算皇上暂时留你的狗命,我东厂也有无数的手段,让你无声无息地死掉。你可不要枉费你女儿拼死的一番心意。”
“哎。。。。。。”汪瑛脸上还是挂着虚假却完美的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说佳柳姑娘极善音律,而曹兄也是雅好此道。我手中正有一把‘焦尾’古琴。。。。。。”
“焦尾?!”金山银山或许不能让曹吉祥所动,可是这“焦尾”古琴,却是实实打中了他的要穴。
“不错,正是失传已久的‘焦尾’。我有心送给佳柳姑娘,不知曹兄意下如何?”
直觉告诉曹吉祥,若是受了汪瑛的一点礼,日后自己办差,便是多了麻烦与顾忌。可是这古琴“焦尾”,真的让他很心动。
汪瑛觑着曹吉祥的神色,低声,却大笑着,“曹兄莫要客气。我来之前已经让人将琴送往贵府。曹兄只等着回家,焚香净耳,欣赏佳柳姑娘的妙音吧。。。。。。”
☆、覆手为雨(二)
在众朝臣的一片诧异之下,汪国公不仅没受到此次清查的影响,还重新继任户部尚书之职。不过好歹,汪瑛还算尽心,重返官场没几天,就不知从哪里整理出一大笔的库银,名曰“旧吏漏查,现重新登记造册,呈于御前”。可是谁都心知肚明,那么大一笔银子,就算真的是有人漏查,进进出出库房那么多次,怎么可能所以人都对其视而不见?
朱祁镇在御书房中沉默不语,亲自书写着明日上朝要新颁的恤老旨意。
“全国境内,凡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国库每年发放粮食予以供养,九十岁以上,供给翻倍。六十五岁以上者,免服徭役。若有故意弃老虐老之举,皆交于当地府衙,以罪论处。”
此良政一出,全国上下势必一片叫好;朱祁镇也算是实实在在地得了民心。不过,此次由于“优老制度”而引发的有关于官吏彻底的清查,似乎有些不了了之。在处理了几个不痛不痒的京中官员后,也便就雷声大,雨点小的落下了帷幕。
朱祁镇搁下笔,在乾清宫书房中来回踱步。
英国公在汪瑛上任的那一天就请旨回了封地。不过他走之前,倒是把手中还未来得及亮出的证据交给了朱祁镇。在官场浸淫多年,英国公也懂得此时并非彻查的好时机,临行时也劝朱祁镇要谨慎行事,只要有确凿的证据的在手,不愁将来没有肃清奸臣的一天。只是朱祁镇看着汪瑛等人在朝中上蹿下跳,肆无忌惮地结交党羽,心中仍然不免有些憋闷。
午后明媚的阳光洒在他俊朗的眉眼上,更突显了他心中不合时宜的阴翳。他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思开阔了些。勾践蜗居于马棚尚能卧薪尝胆,更何况他现在还是大权在握的无上尊者,早晚有一天,他确信自己能还大明和天下百姓一个清明的盛世。他还年轻,可以等,等待时机的降临。
他深呼吸,吐出胸口的一股浊气,转身叫道,“小顺子,摆驾坤宁宫,咱们去瞧瞧皇后。”
自从英国公进宫,再到后来坤宁宫书房失火,繁杂琐事一直缠着朱祁镇,让他分不开身去看看钱皇后。现在想起,心中还有些愧疚。
刚要出宫门,却被吏部一个书吏堵了回来。这个书吏是朱祁镇几经周折,安插在汪国公眼皮底下的一个暗桩,专门负责查探汪国公有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朱祁镇见他来一次不易,便回身吩咐小顺子道,
“去吩咐御膳房炖一碗蜂蜜血燕送到皇后宫中,告诉皇后,朕今天晚上去坤宁宫陪她用晚膳,下午这大日头,就不必来请安了。”
小顺子走后,那书吏跟着朱祁镇进了乾清宫东暖阁。之所以不在正殿禀报,也是因为担心耳目众多,不小心暴露在汪瑛眼下就不好了。
“禀报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