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剑勾起了扶摇木剑中每一处心境,严争鸣眼前本能地闪过那木剑的一招一式,无锋的木剑中如包罗万象,他一时怔立原地,却已在转瞬间将这百年光阴重新回顾了一遭。
这电光石火间,本源剑意与木剑相遇,当即有一道强光落在严争鸣伤痕累累的元神上。
这一刻,扶摇山庄所有的清气全如江河入海一般地涌入竹林内小清安居中,门窗桌椅震颤不已,那些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枯黄竹叶一时间竟仿佛重新焕发生机。
唐轸第一个到了竹林之外,随后是水坑与李筠,水坑跑过了头,险些一头扎进小竹林中,被唐轸一甩袖子拦在了外面:“当心点姑娘,眼下进不得。”
直到这时,水坑才惊觉她方才飘到身前的一缕长发竟被从削去了一半。
这仿佛焕发着无限生机之处,又蕴含着无处不在的剑锋。
严争鸣的内府中,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骤然贯穿无穷剑气,直入内府正中,如定海神针一般轰然落下,一股飓风卷起,混乱反噬的剑气来不及逃窜,已经全部被巨大的引力卷起,千万把元神之剑被那木剑一一收复,连成一线,以那木剑为基,一股脑地落了下去。
剑光大炽,严争鸣的元神神识一瞬间重新夺回内府,动荡顿消,而他却依然久久沉浸在那无穷无边的剑意中。
外放的锋锐剑气全被他收拢掌中,他心中无限戾气忽然之间归于宁静,一丝来自程潜的海潮剑意混杂在扶摇木剑之中。
他仿佛身在沧海之下,深渊万丈、浪高千尺,猎猎的袍袖间即有风雷涌动,一切却反而悄然无声。
原来这就是“入鞘”。
三丈囹圄,跳出来看,其实也只是一方粗陋的画地为牢。
程潜当然感觉到了他的进境,当机立断将神识收回,一时长长地吐出口气,有些虚脱。
他枯坐八十一天,眼角眉梢上都结了一层霜,那是他内息运转到极致的结果,小清安居中一片温暖如春,唯有他这里寒气逼人,胸口还有斑斑血迹。
这一番元神受损,可能还真要花一番工夫调养,但程潜心里有如巨石落地,反而开阔了几分。
他心甘情愿。
程潜扭头看了严争鸣一眼,见他依然没有醒过来,周身灰败之气却已经不见了,眉间暗红色的心魔印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有精纯的剑光一闪,随即又敛于不动声色中,出鞘时那股令人战栗的锋芒毕露一点都看不出了。
程潜异想天开,以木剑为基,竟然成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饶是他万事笃定,此时嘴角也不由得微微翘了起来,露出一个笑容来。
下一刻,元神受损的疲惫感不由分说地袭来,程潜忙伸手撑了一下,好歹没有当场趴下,那一点小得意立刻变成苦笑。
李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小潜,你怎么样了?”
“没事。”程潜忙深吸了两口气,勉强稳住自己声气,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道,“等等,我稍作整理。”
听他声音没有异状,李筠终于放下心来,有暇同旁边人说笑了。
他对水坑道:“等那两人出来,我便撂挑子闭关去,一天到晚操心鸡毛蒜皮,我这修为没多少,皱纹都快长出来了。”
唐轸站得稍远些,竹林中那股奇异的剑意还没有散干净,他伸手接住一片翠绿欲滴的竹叶,伸手抹掉上面的露水,脸色几变,末了落在了一个有些复杂的表情上,说道:“无中生有,绝处进境……真是了不起,不愧是连天劫也毫不畏惧的人。”
程潜却远远没有他表现出得那么轻松,不便让李筠他们久等,他强撑着站起来,飞快地将一身狼狈的衣服换下来,继而有些吃力地掐了个手诀,将那一套血迹斑斑的衣服抹成齑粉,毁尸灭迹,又灵机一动,将一侧摆设一样的香炉点上,这才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原地调息片刻,给李筠他们开了门。
胡乱应付完众人一番探视与追问,程潜的精力终于难以为继,转身往身边小榻上一倒,脑袋还没沾枕头,已经昏迷似的睡了过去。
同为剑修,此时,在扶摇山庄外三十里的镇上落脚的游梁看得分明,有一股说不出的强大剑意在扶摇山庄上逡巡良久了。
以游梁刚刚步入元神的修为,是看不出剑神域的修为深浅的,他只是深切地感觉到了那种强大,并为之深深战栗——充满战意的战栗。
这世上的剑修一百个,当中有九十九个都好战,对方修为越高、手段越强,他们的战意就越浓重,执手中利器,奋然以蜉蝣之身撼动大树,九死一生方才有所进益——当然,剩下的那一个特殊的,是严争鸣这位千载难逢的剑神域高人,他天生没有好战之心,从他因剑入道的那一天开始,所有的修行几乎都是被迫的。
游梁纵身蹿上客栈房梁,远远地望着那朦胧的剑神域之云,年轻的眼睛里尽是跃跃欲试的光芒,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咳,游梁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见吴长天缓步走上来,闷声道:“师兄。”
吴长天望了一眼扶摇山庄的方向,没吭声。
游梁感慨道:“真希望有一天能与这样的人一战。”
吴长天目光微动,片刻后叹了口气,说道:“小梁,等魔龙之事平息后,你便自请闭关三百年,离开天衍处吧。”
天衍处中秘密太多,想要脱离,便要经过三百年闭关,过了保密期限,方才重归自由身。
游梁愣了愣:“师兄……”
吴长天低声道:“天衍处除了你,便没有第二个剑修了——剑修修行多苦,心志坚定、百年求索之心更甚于他道,天衍处中诸事庞杂,不适合你们修行,你天赋卓绝,不要耽误了。”
游梁皱皱眉,争辩道:“哪有那么严重,那个严争鸣还是他们扶摇派掌门呢,不也整天琐事缠身的么,照样进了剑神域啊!”
“你只见人家人前显赫,未见得背后受罪。”吴长天摇摇头,他这师弟入门不过百余年,求剑之心甚笃,只是有点不通俗物,吴长天回身遥望着夜色千里、万籁俱寂,便不由得多说了几句,道,“土蛟成龙,虽是走了魔道,却也不是不需要气数的,一副河山,两条‘真龙’,你说上谕为何?”
游梁吃了一惊:“师兄,你……你这可要慎言啊。”
“世间门派众多,可要说底蕴,没有一处比得上我天衍一派,”吴长天冷笑道,“世人皆以为‘天衍处’为高祖所立,殊不知我们天衍派在人间已有百代传承,我们修道不为长生,只是防止那些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大能为祸凡人,人间改朝换代,我们修道宗旨却不曾变过——偏偏高祖以天衍处为名,将我们推到风口浪尖,还招收了大量不知所谓的散修,当时我便不同意,奈何掌门一意孤行,说甚么有身份好办事,真当自己有了些道行,便不是凡人了么?还笃信周涵正等一干阴险小人,现如今……哼哼,倒成了他们帝王家私卫!”
游梁惊疑不定地问道:“师兄,既然改朝换代不归我们管,为何此番我们要竭尽全力阻那魔龙?”
“你的经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没听过‘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么?”吴长天叹了口气,“从古至今,你可曾听说过哪个魔修教派延续下去的?他们固然厉害,但盛极一时,衰落得也快,再说那些魔头分明我行我素,不管他人死活,他们未必是想要江山怎样——只单是为了祸害,自然不能任他们猖狂。”
扶摇山庄上空的剑意逐渐浅淡,想必是被那不世出的剑修缓缓地收拢了回去,吴长天看得目光闪动,好一会才低声道:“当年的除魔人入魔,如今的卫道者无道——天衍与扶摇两处衰落,真是……罢了,我看他们掌门想必不日也要出关,到时候再去拜访一下就是了。”
严争鸣在入鞘之境里足足入定了一天一宿,方才将全部反噬的剑气安抚收敛,内府中被困龙锁震出来的伤立刻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真元无阻后,只一个周天便恢复如初,他内视其中,只觉连心魔都淡去不少。
不过心魔既已起,便难消,越是在意就越是缭绕心头挥之不去,倒不如顺其自然。
严争鸣总算睁开眼,揉了揉眉心,感觉随着境界的提升,他是越发想得开了。他觉得以自己的资质恐怕不会成为史上最厉害的剑修,能当个心最宽的好像也不错。
反而是程潜托入他内府中的那把剑,一套扶摇木剑法,虽然师兄弟们的剑都出于同源,但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领悟,哪怕是同一个人,时过境迁后都有不同的角度。
对程潜来说,他虽然以扶摇木剑入门,多年来却更偏向于海潮剑法一系,扶摇有扶摇的机变,海潮有海潮的无常,二者截然不同,然而纵深发掘,又有些相得益彰的感觉,严争鸣在归剑入鞘的那一瞬间窥见了沧海浪潮下的剑意,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收拢剑气也没有这样快。
以及……
严争鸣觉得这可能是他自作多情的错觉,他总感觉那把木剑中仿佛含着程潜的一部分似的,内里虽然是正宗的扶摇木剑剑意,却又有说不出的、包容的孤寒,既没有与周围同出本源的剑气融为一体,也没有很格格不入,那把木剑竖在他内府中,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卫士,从不离开,却也不肯走进去。
严争鸣深深地吸了口气,发现室内竟然飘着一股淡淡的安神香气,只是香已经燃尽了,点香的人粗心大意没有换,门窗都敞着,室内只剩下了清浅的残香。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打算去将香续上,这一站起来,才看见旁边小榻上的程潜。
严争鸣:“……”
他脚步方才跨出去,立刻又收了回来,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怔立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活像做贼似的往前凑了凑,发现程潜睡着了。
想必那扶摇木剑炼制不易,否则严争鸣不知道以程潜的修为,还有什么能将他累得睡着。
程潜以聚灵玉为身,睡着的时候几乎就像是房中一个摆设,一点声息都没有,严争鸣先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走了两步又自己直起腰来,感觉自己身为一派掌门,这样耗子偷油似的行为实在有些猥琐。
严争鸣故意碰出了些细碎的声响,走到程潜面前,可那人却完全没有被惊动一点。
他便弯下腰,注视着程潜的睡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一时间,他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缱绻,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吻一下程潜的眉心。
……不过终于还是克制的退开了。
严争鸣感觉自己下不去手,他总觉得睡着的程潜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无邪。
严争鸣苦笑了一下,伸手轻轻地在程潜头上点了一下:“‘碧落黄泉’这种话也好乱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口无遮拦。”
……想必上下三界,只有严掌门这么一位瞎得这样有特色,竟能从程潜那张脸上看出“无邪”来。
第78章
程潜是那种夜以继日;一分一秒都不敢懈怠的人;已经有不知多少年没有躺下睡一觉了,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不是什么翻云覆雨、天打雷劈的修士,只是个出身贫寒的落魄书生;宣纸受了潮,他也舍不得丢;展开晾了出去,吮开干涸的笔尖,残存的墨迹带着清苦味道,有些窘迫的安闲。
对,他还应该有个布衣荆钗的妻子;成日里不是絮叨他东西随意乱丢;就是嫌弃他衣服换得不勤,那人没型没款地靠门边,端起他的茶杯数落道:“你这澄茶根的穷酸。”
程潜头也不抬地回道:“不正配你这倚门框的泼妇?”
“泼妇?”那人轻笑一声,“你怎不看看我是谁?”
程潜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骚包似的白衣公子撞在了他眼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双桃花眼里充满说不出的蛊惑。
程潜的心狠狠地一跳,倏地醒了过来,整个人有点找不着北。
他睁开眼呆了半晌,见窗外月色如洗,星河邈远,房中有一股透着秋霜的寒意,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搭了一条薄毯,他一时间有种自己重堕凡尘的错觉。
严争鸣背对着他,懒洋洋地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片竹叶,吹着跑调的小曲,好不扰民。
程潜在迷茫和混沌中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被大师兄那旷世叶笛音吹得神魂颠倒,几乎想抄起香炉冲着他的后脑勺砸下去,梦里的悸动荡然无存,他忍无可忍地干咳一声,说道:“能回你自己那边吹吗?”
严争鸣丧心病狂的叶笛声戛然而止,他没转身,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在这吹了三天,竹林里的虫子听了,都吓得拖家带口地跑光了,只有你充耳不闻……”
说着,他转过身来,面沉似水,一双眼睛深井似的沾满夜色,声音里压着一把火:“别说元神修士,凡人也不能睡死成这样,那把木剑里到底有什么古怪?”
程潜面不改色地说道:“里面有剑意。”
严争鸣眼角跳了跳:“少废话,你当我探查不出么?那木剑中分明有神识!”
程潜人醒过来了,神还有些困顿,结果听了这话,顿时给吓得清醒了。
木剑中承载剑意的是他一部分元神,难道被发现了?可他这几天一直昏睡,神识应该不会随便动,大师兄有那么敏锐么?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严争鸣片刻,一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诈他,于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说道:“木剑当然有神识,扶摇木剑的剑意本来就如同活物。”
这回程潜蒙对了,严争鸣的确就是在诈他。
很快,严争鸣就意识到了,他从程潜这半句真相也套不出来,于是愤怒地回身按住程潜的肩膀,一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程潜嘴唇泛白,昏睡三天后依然面露疲态,这分明是受了内伤。
严争鸣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不会自己看?”
他话音没落,程潜便觉得一线真元顺着他肩井大穴闯入了周身经脉,他元神受损,一身真元全都自动聚集在内府中疗伤,一时猝不及防,完全无力抵挡。
那一线真元长驱直入,程潜忽然灵机一动,轻哼了一声,随后假装痛苦地弯下了腰……他真是一辈子都没这么机灵过。
像程潜这种人,哪怕天塌地陷,他也不见得会眨一眨眼睛,从小就是个打掉门牙和血吞的狠茬,因此偶尔表现出一点痛苦之色,就显得格外有说服力,虽然表演略僵硬,很多地方十分不到位,但架不住严争鸣擅长自己吓唬自己。
严掌门当场忘了自己正在严刑逼供,吓得脸色都不对了,立刻将自己那一丝真元散开,侧坐在榻上揽过程潜,语无伦次地问道:“怎么?我下手重了吗?那个……我……”
程潜无意中开发出了一个对付师兄的新招,感觉效果超出预期,这样看来,苦肉计一出虽不适合时常使用,但关键时刻拿出来唬人也还挺有用,于是他干脆紧锁双眉,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严争鸣蓦地站起来:“我给你倒杯水。”
程潜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准时机,将声音压在嗓子里,半含不露地说道:“其实我是去了忘忧谷,见到了师父留在那里的一线残魂。”
严争鸣一怔。
“用木剑承载剑意的方法是师父告诉我的。”程潜毫不负责地顺口一推二五六,反正师父死无对证,“并不是我自作主张。”
严争鸣快被自己的内疚淹死了,简直不敢看程潜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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