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只是被他那么了然的目光注视着,心底没来由地就乱了阵脚。
“柳小姐是京中人士?”
常小娥想起之前跟素云聊过的这位柳小姐的身世,毫不犹豫地答道,“是的,我从小在旻京长大。”
穆襄轻轻坐在床边,接过素云端上来的茶盅,轻轻拨了拨青花瓷的盖子,目光从水中几片嫩绿的茶叶上转到常小娥脸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双眼,“既然柳小姐来自京中,怎么一口地道的江南口音?”
☆、第6章 风雨(捉虫)
闻言,常小娥掩面轻咳了两声,低眉的刹那,心思电转,这穆少爷笑起来春风荡漾,人畜无害,话语间却多是试探,常小娥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想来想去,也只好先顾眼下了。
咳了半日,常小娥接过素云手里的茶轻轻抿了两口,一出声就是地道的京腔,“丞雪虽然来自京中,但是如今已经是穆家的媳妇,所谓嫁鸡随鸡,嫁……”
说到这里常小娥偷偷打量了穆襄两眼,后者只是淡淡含笑,并不以为意,常小娥才接着往下说,“而且路上多亏穆管家照料,教了丞雪不少江南的方言,所以才……”
常小娥说完又咳了两声,一副不胜怯弱的模样半倚在床头,心中却是呵呵一声大笑,莫说重瑾重瑜就是地地道道的旻京人,从小跟她们两人一起厮混的常小娥自然也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京中的方言,何况,常小娥小时候跟随父亲走南闯北,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对南北人情风俗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
这穆少爷想将她一军,做梦!
“柳小姐真是冰雪聪明,一学就会。”
穆襄淡淡点头,起身走到窗下,看着外面的日光又问道,“柳小姐身为将门之后,武功也一定不错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常小娥忽然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家将和那双一尘不染的白靴,眉心没来由地一跳,难道是那人为了贪图钱财私自卷了金银逃跑并没有惊动穆家众人,而穆襄又刚好经过,救了自己?
见她发呆,穆襄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常小娥觉得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很大,心头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眉头舒展,笑眯眯地回答,“丞雪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曾经跟着他老人家学过一点皮毛。”
“柳老将军乃人中豪杰,是我们年轻一代的榜样,几年前穆襄曾经从京中路过,有幸见过他老人家一面,我记得那时候柳小姐才十五岁,韶华易逝,如今先人已去,再不能相见,穆襄深为憾之……”
常小娥听他长篇大论地回忆起往事来,精神一松,应和地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呢。”
“不知那次上京之时襄托人带给柳小姐的龙凤玉璧可还在?”
“……”
常小娥颇为震惊地看着他忽然转身目光热切地盯着自己,什么龙凤玉璧,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被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常小娥手心都溢出了冷汗,早知道就多问素云一点关于这位柳小姐的事情,也不会窘迫至此。
正僵持的时候,常小娥忽然激烈地咳嗽了起来,素云忙上前来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笑着说道,“上次姑爷从箴玉坊定制的龙凤玉璧,因为是一对,所以姑爷自己留下了‘祥龙’那一只,只给了我们小姐一只‘玉凤’,后来,我们小姐喜欢的不得了,日日把玩,不慎掉到地上摔坏了一角,还是姑爷命人又重新修好了送来的,姑爷怎么忘了?”
常小娥暗叹素云果然聪明过人,只是她不知道那玉璧并非不慎掉落而是被柳丞雪狠狠摔到地上才破碎的。
“穆襄愚钝,竟然忘了。”
常小娥微微一笑,面带包容之色,“穆少爷身为穆家长孙,多少大事等着您去处理呢,怎么会记得这等繁琐小事。”
穆襄一笑,不置可否,此时恰好有侍女端了几碟糕点进来,穆襄亲自从其中一位侍女手中接过盘子,行至常小娥床前,“这是你们京中十锦斋的桂花糖糕,我知道柳小姐喜欢吃甜食,快马加鞭让人送了来,柳小姐且尝一尝合不合口味……”
素云刚想说什么,忽然被穆襄一个冰冷的眼神定在原地,默默退到一边,不敢再插嘴。
常小娥也不避让,喜滋滋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真甜啊,我最喜欢吃十锦斋的糕点了,多谢穆少爷!”
常小娥以为这穆少爷是在试探自己的口味,所以很配合地极力夸赞这家的糕点好吃,边吃边笑,不自觉竟卸下防备,流露出一丝丝娇憨之态。
穆襄看了她一会儿才淡淡道,“府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穆襄告辞,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常小娥含了一嘴的桂花糖糕,心说你快滚吧,永远也别回来了,笑得姑奶奶的面皮都酸了,心中如此想,常小娥还是微微颔首作势要下床送他,被穆襄止住了。
穆襄走后,常小娥长长呼出一口气,狠狠咬了一口点心,仰面栽在床上,心中默默想着这地方不能再呆了,这个什么穆少爷实在太难缠了,幸亏她今天机灵才没有露出马脚,但是她毕竟不是柳丞雪,虽然重生了也没有人家的记忆,这么呆下去还不让人给玩死了,可是好不容易来一趟,两手空空地跑路,常小娥又有心不甘……
正纠结着,忽见素云疑惑地看着她,“小姐难道忘了吗?十锦斋去年就倒闭了……”
下午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干旱多时,忽逢甘霖,即使是身在豪门绣户家的穆家众人也觉得阵阵欢喜,老太君领着众人烧香拜佛,礼毕,众媳妇皆围坐在老太君的房中嬉笑取乐。
唯独常小娥忐忑不安地坐在自己的房中,到底还是上了这位穆少爷的当了,可是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而且这次是内伤,一提气胸口就刺痛,没了武功要想出这豪门大院简直比登天还要难,更不用说还要扛着一麻袋珠宝!
接连几天,阴雨缠绵,嵘城的老百姓纷纷走到户外,跪在街上,感激上苍怜悯。
与此同时,穆襄正站在书房那张大案之后,挥毫泼墨,细细描绘着一副仙鹤图,窗外风雨大作,雨水从廊下飞进来敲打着红木窗台,铮然有声,屋顶上也传来琉璃瓦被雨水冲击发出的清脆声响。
窗外时不时划过一道道闪电,接着便是轰鸣的雷声,屋内却出奇地安静,西面墙壁下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男子正半跪在地上,垂首待命,头发束得很低,面上、身上犹自有水珠滴下,一滴滴落在脚下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
又过了半刻钟,穆襄做了个收尾的动作,放下手中的笔,从案边拿了一方手帕来擦了擦指尖,并不看那人,“都查到了吗?”
“是,少夫人的确是跟在柳老将军身边长大,会些拳脚功夫,自小有一个贴身丫鬟名唤素云,十五岁那年曾在碧春湖边对楚家的二公子一见钟情,两人曾屡次私奔,被柳家抓回。”
穆襄静静听了半晌,不置一词,唇边却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只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此时窗外又划过一道亮光,照得室内雪亮,穆襄走到窗边,脸色寂然。
“徐家的事情有什么进展?”
“徐家上下七十六口连同已经怀孕八个月的二夫人在内昨晚被人全部杀死。”
穆襄身子微微一震,片刻才松开紧握的双拳,“官府得到消息了吗?”
“据属下所知,还没有。”
犹豫片刻,那人还是说了,“属下到的时候,徐家众人皆被吊死在大堂之内,男子被剜去双目,女子被剁去双足……”
穆襄忽然冷笑一声,双目微微眯起,冷冷望着窗外,精致的五官仿佛被闪电镀上一层薄薄的水银,满脸肃杀之色,语气却带着点戏谑,“想不到十几年过去了,她们还是一点新意都没有!”转过身穆襄一眼便看到了他手臂上草草包扎的伤口,“你跟她们交手了?”
“属下无能,只看到面前闪过一道影子,并没有看清来人是谁……”
☆、第7章 交锋
常小娥本来正躺在床上计划再次逃跑的事情,忽然听到门开的声音,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奔了进来,隔着屏风嚷道,“小姐,姑爷来了!”
他来干什么?
常小娥刚刚起身,那人已经从紫竹屏风后转了出来,长袍下摆被雨水打湿,笑眯眯地站在床前看着常小娥。常小娥真是受够了跟他打哈哈的感觉,但是伤还没有好,不得已还是勉强露出个笑脸来,“这么晚了,穆少爷怎么还没有休息?”
穆襄摆手示意素云出去,径自走到床边坐下,“夫人难道忘了这里就是襄的房间吗?”
“……”
常小娥的确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他们虽然成亲了,但是穆襄足足半个月没有露面,每次说话又都是恭恭敬敬,一口一个柳小姐,导致常小娥直接忽视了两人已经拜过堂的事实,夫妻共枕而眠,天经地义啊!
窗外还在下着雨,常小娥悄悄把手伸到了枕下,虽然之前常小娥就猜测穆襄可能会武功,但是看到他这副宛若女子般单薄的模样,常小娥便大胆猜测他的武功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吧。
穆襄褪了鞋袜,径自上床,一言不发地躺到常小娥身边。虽然是背对着她,但是,常小娥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跟陌生男子同床共枕过,她可没打算当一辈子的柳丞雪,所以常小娥一直小心翼翼地防备着他,生怕他忽然发难,直到听到身侧之人绵长规律的呼吸声常小娥才放下心来。
单从他的气息来看似乎并不像个武功高强的人,常小娥渐渐放下心来,但是她忘记了父亲小时候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有一种人,如果你无法探知到他的深浅,那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根本就不会武功,而另一种就是他的武功深不可测,远非你能够量度。
常小娥很快就睡着了,睡着了的她完全没有了平日的防备,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只脚横斜过来毫不征兆地搭在穆襄身上。
穆襄在黑夜里悄悄睁开眼睛,皱眉看了看身上的一只脚,起身下床,掸了掸衣衫,从墙角移了一盏壁灯过来,橘黄色的灯光下,常小娥毫无防备的面孔跳进穆襄的视野内。
他正要走进一点,忽听房顶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窗外风雨雷电齐鸣,可是穆襄依然能够清晰无比地分辨出这忽然出现的声音。
毫不犹豫吹灭了手里的灯,轻轻一纵,穆襄跃上了房梁,恰好此时窗户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细小的声音响过,门闩被破除,跟随狂风暴雨一起冲进门的还有两个身穿夜行衣的女子。
来人身形很快,片刻就到了床前,其中一个举起手中长剑,大喝了一声,“姓穆的,还我老大的命来!”
经此一叱,常小娥才被惊醒,梦里又梦见重瑜跟自己抢酒喝,一睁眼面前忽然多了两个黑乎乎的影子,一柄秋水长剑凌空像自己劈来,常小娥下意识地往床内一滚,堪堪躲过。
那人一击不中,暗骂了一声,作势又要再来,常小娥却心下一惊,脱口而出,“重瑜!”
……
穆府中怎么会有人认识她,重瑜犹豫着收了剑,掏出火折子来点上,明明听那个被自己打昏的守卫说这间房是穆襄的房间,难道搞错了,怎么只有个女的,穆襄去哪里了?
“你是谁?”
重瑜剑指着常小娥,不客气地问。常小娥此刻真感动地要哭出来,心说才几天不见连你老大我都不认识了。刚想出声,忽然听到门前想起一道尖利的女声,原来是素云半夜口渴起来喝水时发现柳丞雪房中有亮光。
本想摸黑从窗缝里偷偷看一眼柳丞雪和穆襄在干什么,没想到走近了却看到房门大开,两个刺客正拿着长剑指着她们家小姐,而姑爷却不见人影……
素云的尖叫声被隆隆大雨掩去了大半,但是那些训练有素的家将们还是听到了动静,急速赶来。重瑾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忙拉着妹妹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没有杀了穆襄重瑜如何甘心,但是重瑾在一旁苦劝,何况,她也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两相权衡之下,只得收剑,准备逃跑。
为了摸清穆府的门路,重瑜也曾经跟这群家伙交过几次手,虽然单挑的话这群人不是她的对手,但是各个武功都不算弱,一哄而上的话,她撑不了多久。
如今之计,走为上策。
“你们走不了了!”
一道掌风从两人头顶袭来,房门忽然被重重关上。
一缕轻飘飘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姐妹两个同时抬头,只见房梁之上空空如也,常小娥却看得清清楚楚,穆襄缓缓从天而降,如幽灵般徐徐落到重瑾重瑜身后。
常小娥看得心惊胆战,这样的身法,轻功得要比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踏雪无痕,栩无霜还要厉害才能做到吧,常小娥冲着那边发呆的姐妹俩大喊了一声,“快跑!”
重瑜尚未明白状况,重瑾已经反手挥出一鞭,一道银光划破夜空,银鞭的另一头却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一般牢牢粘在穆襄手上,无论重瑾怎么做也无法挣脱他的手。
常小娥根本看不出穆襄用的是哪门哪派的武功,只见他行动似云轻柔若水,手腕连抬,已经夺下了重瑾手里的银鞭。
“快走,我来拖住他!”
重瑾忽然从重瑜手里抢下长剑,推了重瑜一把,剑花一挽,飞身上前。屋里人影乱闪,剑光四射,屋外众人认出其中一道影子属于穆襄,俱停留在门前,长长一对人马,竟没有半点声响。
常小娥急得不行,一提气就要上前帮忙,可是胸口刺痛的感觉清晰无比地提醒着她,现在上去送死还是小事,反而会让重瑾分心。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穆襄是存心逗弄重瑾,招数将老之时又故意让她追上,虚耗内力,猫逗老鼠般渐渐将重瑾拖垮,重瑜哪里肯走,眼见姐姐撑不住了,赤手空拳揉身而上。
两个人也只有挨打的份,穆襄显然已经不耐烦了,凌空一掌就朝重瑜胸口拍去,常小娥情急之下扔出了手里的银簪,到底内力不足,只堪堪划破穆襄的手背,而穆襄好像一直在等她出招一样,被击中了也不躲,只是侧着身子,轻描淡写地问了她一句。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穆襄轻轻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发簪,手指轻轻婆娑着簪首的玫瑰花纹,重瑾重瑜则趁着他分神的空档,心照不宣地同时向上跃起,妄图从房顶逃跑,她们远远没有料到穆襄的武功竟如此厉害,实力相差太大,硬拼地话白白枉送了性命不说,还不能为常小娥报仇。
可惜,穆襄并没有打算放她们离开。
常小娥挡在跌落在地的两姐妹面前,抿着唇,不说话,只是倔强地望着他。重瑾眼神复杂地看了常小娥一眼,重瑜却冷哼一声,她们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只是没能替常小娥报仇这一点让重瑜心口钝痛。
当日她醉醺醺地醒来,常小娥已然被人一箭穿心,身死当场。重瑜心中急痛,不顾自己连站也站不稳,举身就要上前搏命,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五急忙拉到了密道内。
这条密道直通后山,还是当年常小娥的父亲在世时发现的,当时寨子里的人只是用来囤积粮食,想不到今日会派上用场。
重瑜醉得太厉害,浑浑噩噩就被兄弟们带到了后山,山风一吹才完全清醒,恰好此时重瑾也赶来了,穆家的人已经离开,常小娥的尸体还撂在原处,重瑜虽然没有看清射箭之人的相貌,但是穆襄亲自带人来山顶,账算在他头上不算亏。
众人安葬了常小娥之后,便商量着复仇的事情,重瑾重瑜深知这群兄弟重情重义却没有几个武功能比得上她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