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人站在喜堂中间,穿一身鸭卵青的粗布长袍,脚蹬黑布鞋,仔细看去,他的衣服上沾满泥土与杂草,头发微长,似乎在深山老林里呆了一年半载未曾出去。不过,他的脸是极好看的,粗布衣裳掩不住一身贵气,真正的光彩耀人。如果非要用一句诗来形容他,那便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小花!”吴邪指着年轻人,别说手指,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你怎么会在这?”
那年轻人睨了吴邪一眼,眉宇间充满疲乏,“帮你打前哨,现在饿了,累了,听闻你结婚,特来恭贺,顺便混一席酒宴,不行吗?”
不行。还嫌少爷我不够丢人么。
吴邪没想到解雨臣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挑了这么个“好时候”,叫他欲哭无泪啊。
解雨臣打量张起灵,左看看,右瞧瞧,张起灵平静地回望他,一句话也不说。
忽然,解雨臣笑了,“吴邪,这就是你的新姑爷?有本事啊,张家族长都能让你拐到手,你是要对我始乱终弃吗?”他说这句话时,黑眼镜、胖大王与王盟等人刚好走近喜堂,这下子,众人又惊呆了。
黑眼镜看了眼解雨臣,勾起嘴角,对吴邪笑道,“团座,这位姑娘是谁啊?”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解雨臣生平最恨别人拿他的样貌说事,他又不是长得不辨雌雄。吴邪太了解他的性格,怕他跟素未谋面的黑眼镜呛起来,多出一些事,便说:“小花,你来这里我很意外,现在时间不多,我赶着拜堂,你刚好当我的伴郎。”两个男人结婚,似乎只需要伴郎,不需要伴娘。
解雨臣冷着一张俊脸,可没过多久,还是朝吴邪微笑了一下,“今日你大喜。”说着他抽搐嘴角,吴邪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解雨臣忍住笑,继续道,“今日你大喜,我就不跟你计较始乱终弃的事儿。按照往例,结婚要纳采、向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我本来想着你结婚得好好热闹一番,整个流程我都观摩下,结果现在直接跳至最后几个环节,我不管,伴郎我不当,我要做主婚人,祭拜天地,行合欢礼,送入洞房必须由我操作。”
吴邪心说你个死小花,就是来看笑话的吧,麻烦的事情被你整得更麻烦。
“张副团座,我做你的主婚人,你没意见吧?”解雨臣还当着大伙儿的面征求起张起灵的意见。
张起灵自然是没意见,随便怎么弄,他只要结果。
“呵呵。”忽然有人笑了两声。
解雨臣的脸又沉下来,“参谋长有意见?”
“不敢,您居然认识我。想必您是团座的发小,解大帅的公子吧。”黑眼镜微微颔首,“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解雨臣的父亲原是一方军阀,后来东北易帜跟随张学良从了国民政府,现在军中也有官职,势力不容小觑。尤其他家跟吴家是血亲,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位解公子,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圈里名气响当当,皆因外形俊美,又才华横溢,是众佳人的追逐对象。不过人家手腕灵活,比张起灵强多了,至少没一位佳人在得不到他的垂青后寻死觅活。
黑眼镜知道解雨臣,解雨臣也知道黑眼镜,但他俩没有见过面。
解雨臣哼了声,“有话请讲。”
黑眼镜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张起灵身边,“解大少一席话提醒了我。副团座,你在这娶了团座,法律不承认怎么办?”
这年头结婚是要领结婚证书的。证书上例行注明双方的生辰八字,祝福“五世其昌”,“百子千孙”,还必须填写聘礼的详细数目,如“银丝手镯成对、足金耳环成对,加上采金一共陆拾贰元”等字样。这些都准备好后,官方检查首肯,在证书左边加盖印花税票,加盖“建阳”和“双喜”字样,便是合法夫妻。
黑眼镜讲完,张起灵还未说话,胖大王抢先开口了。
“去他娘的官方首肯!老子大王山附近方圆百里,家家户户结婚都是找媒婆提亲,就没见过什么结婚证书。难道国民政府还不承认?人家娃娃十几岁了,也能娶老婆,这就全成违法夫妻了?”
中国自古有无媒不成婚之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乃诗经中的句子。胖大王说话只占一半理,古有官媒与私媒,私媒做成的亲事也要去官媒那里报备,受国家法律监督。封建王朝结束后,官媒消失,又适逢乱世,婚嫁反而没以前那么正规,特别是农村,找个媒人提亲证婚就完事,哪来那么多规矩。
吴邪听了后,脸一垮,心里更加烦闷。这怎么搞,难不成还要张起灵找媒人上门说亲,把解雨臣刚刚提到的过程全部走一遍?不对不对,现在倡行文明婚礼,洋人那一套。然而不管哪种婚礼,他一定丢脸丢到姥姥家,估计会轰动全国,二叔、三叔不止打断他的腿,估计命根子都要给他切了,哪怕吴家断子绝孙,也不能出个伤风败俗,以男儿之身嫁给敌人的逆子!
“副团座,娶妻之路颇为艰难。”黑眼镜在那儿笑。
“那就不结吧。”王盟横插一句。
“不行!”拒绝的是吴邪。
王盟张嘴瞪着自己的团座,不明白团座为什么非要嫁给张起灵,这可是破坏纲常伦理的行为啊。
吴邪叹了口气,解雨臣若有所思的盯着他。
这时,张起灵开口道,“我只要结果。”
“只要结果那就一切从简。祖宗有媒人亲便成,政府难道真不认账?”黑眼镜说。
张起灵又淡淡道,“无须担心,我会让他们承认。”
“……”吴邪顿时悲从中来。承认了,那他跟张起灵可就是合法夫妻,明明是一桩交易,哪天交易结束,自己凭白变成离婚人士,霍家大小姐一定会生气。
张起灵抓住吴邪的胳膊,吴邪一愣。
“马上拜堂。”张起灵望着他。
“等等,礼做足,日后才不会被人说,哪怕只是象征性的。”解雨臣唯恐天下不乱,非要往死里折腾自己的发小。他先是说,提亲省了,对八字交换庚帖也省了,反正两男人已经够惊世骇俗,也就无所谓八字合不合,但互换信物却不能省,张、吴两家都是仕宦望族,交换信物更显郑重,能为这场儿戏般的婚礼增加砝码。
“这个也算聘礼吧。”解雨臣对张起灵道。
“小花,”吴邪拖着张起灵,挪到解雨臣身边,压低嗓门说:“玩得开心吗?”
解雨臣点点头,“还好。”
交友不慎!
那边张起灵想了想,从腰间的大布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举到吴邪眼前说,“这是团座给的信物。”
“哈哈哈。”黑眼镜忽然大笑几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恕吾辈眼拙,原来团座早倾心于副团座。”
解雨臣面色古怪,看了看吴邪,指着张起灵手中的东西道,“雅霜牌雪花膏?”
吴邪的脸青了。
自己岂止交友不慎,还遇人不淑啊!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吴邪很郁闷,因为张起灵居然拿出他早已遗忘的雅霜牌雪花膏。这东西本是自己准备作为礼物送给霍秀秀的,现在张起灵说它是信物,感觉相当之微妙。
解雨臣道,“团座的信物有了,那副团座呢?”
黑眼镜笑而不语,只管看热闹。
“要值钱的!值钱的!不仅是定情信物,还是聘礼!”胖大王一个劲的起哄。
吴邪想,这事儿总是定了,反复生气懊恼没用,干脆瞄着张起灵,自嘲地说,“是啊,要值钱的,我也算出身大户吧。”
张家的婚嫁传统一直遵循古制,哪怕现在流行西式婚礼,他们也不为所动。身为张家族长,自然会举行族内最隆重的婚礼,可他竟然在荒山野岭迎娶一个男人。古式婚礼,那是按照典制规范程序来的,交换信物后就是迎娶之礼,因此这个信物真的很重要啊。
张起灵随身并无贵重之物,吴邪也没指望他能变出金山银山,后者要个屁的信物,不要真搞得煞有其事,那样他会更尴尬。
王盟轻言,“一群疯子。”
疯子吗?
确是一群疯子。做着违背人伦的事,却偏要往历史传衍上靠。
张起灵轻轻看了眼吴邪,又去摸腰间的袋子。吴邪一阵头晕,张大族长腰间的布袋是货真价实的百宝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如果他有幸活到二十一世纪,他会发现正在国土上横行的这帮鬼子制造了一只叫哆啦a梦的狸猫,狸猫很出名,更出名的是它的口袋。
瞧见张起灵手上的东西时,胖大王咽了口唾沫,这一细节反应出胖大王也是识货之人。
吴邪怔了,眼神在张起灵的脸上游移。
“啧。”解雨臣眯起眼睛。
黑眼镜微微一笑,“品性湿润,层次丰富,似透非透,内敛含蓄,石中帝王啊。”
张起灵手中是一枚印章,材质为红高山,寿山石的一种。
何谓寿山石?
中国有四大名石:寿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巴林石,其中以寿山石为尊。在古代,寿山石中的田黄石乃皇家祭祖之必备,也会作为贡品雕刻成各种模样,被皇帝、达官贵胄、文人雅士收藏把玩。这枚印章不是黄色,而是红色,叫做高山鸽眼砂石,《后观石录》称:“谛视其中,如白水滤丹砂,水砂分明,粼粼可爱”,又称:“丹砂,铢铢粒粒,透白而出,故名鸽眼砂”,此为神品。
质地微脆略坚,通体半透明,有朱红色肌理,其间布满色泽各异的红色斑点,点中偶现金砂。这块珍贵的石头被张家人雕刻成麒麟模样,麒麟踏鬼,鬼包围着一方印,上书:张起灵,竟然还是小篆!
这东西,光石头就价值不菲,再加上不知哪朝哪代名家的雕刻技术,俨然是国宝级别的古董。黑眼镜道,“张副团座,你这印章传了多少代?看起来,人体分泌的油脂沁入玉质内部使得它质地温润富有灵性,是你们张家的传世之物吧?”
“族长的印章。”张起灵说得轻描淡写,“做信物。”
吴邪连忙摇头,“别,这东西太贵重,我受不起。”你说他要真是张起灵的新娘也就罢了,秦朝年间雕刻而成的印章,确实比得上金山银山。偏偏他与张起灵只是一桩交易,无功不受禄,他哪能要这个。
黑眼镜又笑,“团座,既然副团座给了,你就拿着,这是信物。”
解雨臣也道,“吴邪你装什么装,从小最喜欢摆弄古董,一般物件还入不了你的法眼,这个不一样,好东西啊。”
吴邪扭头瞪着解雨臣,心说真是损友,处处拆我台。
解雨臣抬起手,这次在山里呆久了,人变瘦,连手腕也小了一圈,竟给人一种纤细的感觉。他扬眉笑得很是开心,道,“快点。新妇升彩舆,蒙以红绸巾,择族中有福者执花烛照之,绾同心结以封舆。”
“够了!”吴邪终于受不了,快速接过张起灵的印章,对解雨臣道,“省了,全省了,赶紧拜堂吧!”再这样闹下去,不知自己撑不撑得住。
解雨臣说,本来叫王盟来给他执花烛,王盟却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一群人将吴邪与张起灵拥进喜堂,胖大王的军师把候在一旁的媒婆推进来,媒婆见自己要给两位军爷证婚,脸都吓白了。
“喜服不穿,盖头和红绸花还是要有。”解雨臣道。
胖大王使了个眼色,军师跑过去把绣着鸳鸯的红盖头与红绸花递给张起灵。
吴邪朝张起灵挥挥手,“张副团座,快给本座盖上,要不我自己来?”
“吴邪,你真是心急啊。”解雨臣笑着说。
吴邪已经不想讲话了,劈手夺过红盖头给自己蒙上,顿时世界一片朦胧,眼不见为净。张起灵系上红绸花,瞬间有了新郎样儿,不过他与吴邪戎装长靴再加上这两样,显得不伦不类。
黑眼镜笑了,简直要笑趴下。解雨臣一本正经的站到最前面,要王盟扶着吴邪转向,被吴邪一把甩开。
“哈哈……”黑眼镜对张起灵道,“副团座,终于拜堂了。”
一拜天地。
张起灵与吴邪跪下,吴邪略显僵直。
二拜高堂。
高堂不在,他们只好继续拜天拜地。
夫妻交拜。
吴邪暗自咬牙,当初应该再坚持一会儿,娶了张起灵,他就不必挂上“妻”之名。
期间,团里的盗墓高手及胖大王的喽啰挤进来,将喜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敲锣打鼓,唢呐与喇叭同时响起,有人还提议唱堂会。
“恭喜啊,恭喜啊。”胖大王跟他的军师在旁不停地说。
吴邪准备站起来,黑眼镜忽然道,“新郎快点把新娘扶起来。”
张起灵滞了半秒,真的伸手来扶。吴邪这次不好推开,只能硬着头皮让张起灵把自己扶起来。
解雨臣对此忍俊不禁,可他是主婚人,必须保持严肃。
胖大王说:“该进洞房了。新郎出去招待大伙儿,老子设的喜宴早就凉了。”胖大王得了五根金条,心里舒坦,又不想浪费粮食,便叫军师吩咐厨子把能热的菜都热一热,口子酒成坛摆上桌。
吴邪心里一咯噔。日!古制婚礼允许除新娘以外的人大吃大喝,酒肉无度,新娘却要撒帐坐床,饿个半死。难道他堂堂团座要饿到明天?
“等等,先别进洞房,证婚词还没说。”解雨臣咳嗽一声。
“小花……”吴邪盖头下传来十足的恨意。
没想到,张起灵也开口道,“快说,时间紧迫。”
解雨臣“嘁”了声,“别急,你们要去的地方我早就去转过,至少还有一天时间。”
黑眼睛看了眼解雨臣,没说话。
解雨臣所指,当然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古墓,他家与吴家有撇不开的关系,他的本事自然不会差。就这样,吴邪被迫让张起灵扶着,立在人群中央听解雨臣说证婚词。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吴邪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好个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这么浪漫的事,如此天荒地老,海誓山盟的场景,为何旁边是张起灵?跟他共赴白头之约,老天爷你不是耍我吧。
张起灵似乎也有所动,可他没表现出来。或许他也在想,娶个男人真的好吗?
解雨臣再次清了清喉咙,心情畅快地高声道,“礼成!送入洞房!”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明代作家凌濛初曾说:“天下喜事,先说洞房花烛夜,最为热闹。”可吴邪跟张起灵的洞房却没人来闹,一是觉得两男人始终别扭,二是团座冷气压近身,连解雨臣都识趣的走开了。不过,解大少临走前单独提醒张起灵道,“合卺酒是古老的仪式,想必你非常了解。像你们这样重视古礼的家族,每一步戏份做足,到时想不承认都不行。”
唐以前,以一瓠分为二瓢谓之卺,壻之与妇各执一片以酳,故云合卺而酳。唐以后,逐步采用酒杯取代卺,合卺酒就是交杯酒。有时张起灵也会觉得麻烦,可再麻烦都必须做。
吴邪蒙着红盖头,在床上如坐针毡,他的脸,身为男人的尊严啊,丢尽了。
张起灵环视一圈,发现桌上摆着一杆揭盖头的喜秤,不得不说,胖大王对自己的亲事很上心,这洞房内的布置面面俱到,可惜他自己没结成婚。
张起灵站了一会儿,淡淡道,“他们都走了。”
吴邪一把将盖头扯下摔在床上,长长的舒了口气。
“喝酒。”张起灵又说。
吴邪盯着他,对方的语气很认真。合卺酒啊,奶奶的,真要跟男人喝合卺酒吗?吴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