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抱起吴邪,吴邪腰部悬空,抖了抖,警惕的问:“你干嘛?”
“漏雨。”张起灵回答得倒是简单。
“天堂也会漏雨吗?”吴邪傻乎乎的问张起灵。这团座,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脑袋,怎么提出这么可笑的问题?好吧,再聪明的人也会有犯二的时候,吴邪刚醒,灵台不清,昏迷前被赤匪包围,又朦胧看到死去的潘子,现下变成这样,委实情有可原。
到底死了还是没死?吴邪头一偏,看到张起灵搁在桌上的碗筷,肚子突然叫了几声,这才意识到他们都没死,活得好好的,张起灵甚至背着他吃独食!“我饿了。”吴邪死抓住张起灵不放,“哪来的食物,赤匪优待俘虏的传闻是真的?”
张起灵说:“这是你熟人给的。”
吴邪一怔,怔了将近一分钟,过了会儿,他依然紧抓张起灵,想借对方的力量坐起来,“你说什么?我熟人?是不是潘子!”吴邪的声音很大,“潘子”两字几乎喊哑嗓子,估计外面都听得见。
张起灵见他模样比睡觉之前爽健,也就任由他借助自己起身,坐在床边向外张望。“潘子!潘子!”吴邪大喊。
潘子躲在门外,就在门框旁边,大雨顺着屋檐滑落,淋湿他的衣服,他却不为所动,坚决不肯进屋见吴邪一面。
“潘子!潘子!”吴邪低头寻找鞋子准备下地。
张起灵看他那么急,再加上潘子对他的态度,已经明白这人在吴邪心中的分量。
“潘子,是不是你?”吴邪焦急中带着兴奋,兴奋中夹杂着雀跃。
潘子蹲下来,从裤兜里摸出一根喇叭筒,也就是自制的纸烟,用手背遮了点燃,在门口抽起来。
“潘子!”吴邪冲到门边。
从早晨被俘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八个小时,天气不好,外面黑得透透的,村里也不知防什么,约莫是国民党,家家户户黑灯瞎火,就连这间屋子也只燃了根细小的蜡烛。
吴邪跑到门外,胸脯起伏不停,低头找见一个黑影,手里猩红的火光一闪一闪,便激动的道:“潘子!我知道是你,我看到你了!”
“小三爷。”潘子站起来,光线黯淡,谁也无法瞅清他的表情。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呢!”吴邪抓住潘子的肩膀,也不管自己的伤处尚隐隐作痛。“我们全以为你死了,三叔很伤心,他觉得连尸体都没找到,实在对不起你,只能给你立了衣冠冢。”
“小三爷……”
“现在你没死,他该高兴了,我也高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三爷,我……”
“算了,以后再说吧。你先随我回南京,你喜欢去的馆子又开了分店,天香阁的翠喜也一直等着你,你就在家里住着吧,先不要去部队报道,上面自然有三叔罩着,你逍遥一段时间便好。”
“小三爷……”
吴邪一扭头,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朝张起灵喊道:“这是潘子,我既把他当叔,又把他当哥,可我从来不尊称他,我认为这样才近乎。张副团座,他一直跟我三叔下斗,本事比我强多了。”
张起灵看着吴邪,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反应。
“喂,你这什么表情,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吴邪有些郁闷的道。
那边,潘子终于下定决心般推开吴邪的手,后退几步,眼神沉重,“小三爷,我加入gong chan dang了。”
一阵安静,除了雨声,仿佛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
过了很久,吴邪才反应过来,转过头怔然的瞧着潘子,“哦……哦……你加入……加入……”最终没有说出赤匪两个字。
潘子站在雨中,一如从前般顶天立地,尽管他的衣着不再光鲜,面庞不再饱满,肤色不再红润,眼睛却比从前明亮,甚至更加干练。刚靠近赤匪时,吴邪心说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同于大部分友军的东西,现在这东西也在潘子眼里闪现,它们是吴邪一直追寻的东西——理想与信仰!
潘子脸色沉痛,肩膀微微抖动着,似乎自己正对吴邪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对不起,小三爷,我不能跟你回去。三爷救我、养我、栽培我,我无以为报。前半生我把性命交给他,你就让他当我死在战场上了吧。这里需要我,我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后半生我想为这个目标奋斗,哪怕赔上性命,我也在所不惜。你们吴家对我的大恩大德,我记在心里,你要是不高兴,就当从没见过我,或者认定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吧!”说完,潘子转身大步离开,留下怔愣的吴邪。
片刻后,吴邪再次转头,看着照旧面无表情的张起灵,低语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前两党还不是合作过,也许以后也会合作呀?”
张起灵望着吴邪,淡淡的说:“你三叔也会这么想吗?”
不会,吴三省不会这么想,他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也一向不喜欢赤匪。潘子跟在他身边这么久,怎么不了解吴三省的性格。潘子活着,可他没有回去,就是想让吴三省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宁愿以一个死人的身份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愿活着气死吴三省,说到底,在潘子的心中,吴三省是一堵任何人都无法推倒的高墙。
吴邪没有追潘子,而是闷闷的回到床边坐着。他小时候的偶像潘子瞒着所有人加入了gong chan dang,同时抛弃了国民党的身份。这些人不是差点杀死他吗?他何以参加他们的队伍,一支看起来这样落魄、贫困、被友军追得到处跑的队伍?
“我很迷惑。”吴邪喃喃的说:“我的心情很复杂,我的迷茫较之从前更甚。”
张起灵扭过头,看着潘子消失的方向,他的眼神始终如一,便是平心静气、波澜不惊,只不过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似乎还藏着一丝坚定。
吴邪是迷惘的,张起灵却不迷茫。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潘子后来让人又送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跑腿的是先前一直叫嚣着杀掉他们的小个子。
小个子现在态度不错,因为他的命是潘子救的,潘子的恩人便是他的恩人。潘子在苏区养伤时,断断续续提起过以前的事,于是他知道潘子有位天大的恩人,也知道潘子有个既像侄子又像弟弟的人。
“我说,你们也来吧。”小个子朝张起灵挤眉弄眼道:“别看我们什么都简陋,可我们精神富足。未来我们一定能赶跑鬼子,光耀国土。那诗怎么说来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般好光景,即使我们看不到,也一定要让子孙后代看到。来吧,难道你们不想一起努力吗?”
张起灵接过碗,瞄着他,不说话。
“呵呵。”倒是吴邪在那边苦笑,“你想要他应你,那得看他的心情。你也别再游说我们了,我的心早就乱了。”
小个子吐了吐舌头,挥挥手便要出去,走到门口时,他转过头说:“那证明你还有救。想清楚吧,我们的队伍随时欢迎你们。”据说赤匪的宣传能力也是一流,连个小游击队员的嘴皮子都这么厉害。
吴邪叹了口气,盯着张起灵手里的碗筷,打趣道:“我说张副团座,你是要饿死老婆吗?或者你想把这碗也吃了?”
张起灵瞥了他一眼,把面条放到桌上。过了不久,潘子派人来传话,说山洪已经快退了,叫他们赶紧走,不走一会儿打起来不好办。
吴邪抹抹嘴,站起来,望过去,精神头似乎已经恢复了。“我要去告诉潘子,这里有鬼子。”
张起灵对此不置可否。
“我不走,我不能让潘子出事。”吴邪又说。
这回,张起灵可不依他,想必潘子也不愿添上吴邪这么个“累赘”。张起灵拿起放在桌边的黑金古刀,吴邪眨了眨眼睛,说:“其实吧,带着武器去,人家会觉得咱们耀武扬威,要不把这个先放一放?”
张起灵不回答。
“不行吗?跟我在一起就不要这么寡言少语,每次都让我猜你心里想什么,我也很累的。”吴邪有些不满的抱怨。
张起灵往前走了一步,来到距离吴邪半步远的位置,吴邪平视他,不知他忽然走近所为何事。
“怎么了?”吴邪讶异的问。
张起灵举起黑金古刀,刀身在烛火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干……干嘛?”吴邪心道你不会想砍了我吧?
张起灵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手起刀落,看似力大,实际刀背轻轻磕在吴邪的后颈,也不知碰了什么,吴邪的身子当即软下来,被张起灵抱进怀中。
“你也太敢做了,小三爷要是有什么事,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潘子从门外冒出一个脑袋。
“他不会有事的。”张起灵把吴邪放到床上。
潘子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件蓑衣,“最好没事。”他过去检查了一番,然后给吴邪套好蓑衣,再小心翼翼扶起他,帮助张起灵重新背起自己的小三爷。
“麻烦你了。”潘子向张起灵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张起灵点点头,算是给了他一个承诺。稍后,他背着吴邪走进雨中,潘子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小三爷,你也长大了,潘子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你要自己努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吴邪总想将这些人的命运都束在一起,岂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哪能事事尽如人意。
张起灵走在路上,已经设想到吴邪醒来后的鸡飞狗跳,他跟吴邪不知是什么缘分,除了黑眼镜,宿敌吴家的公子居然是唯一亲近他的人。
深更半夜,小岛跟横田终于领着下属走出山体隧道,与自己留在外面的部队汇合了。
横田一肚子气,抽出佩刀不断击砍身旁的大树,那个厉害的家伙竟然杀了真正的藤原骏雄,悄无声息混进他们中间,还带走了刚刚俘虏的上校团长。相比横田,小岛忠信对于吴邪的逃离并无过多失望,他想要的是紫铜古书,但这个东西也被那个人带走了。
“报告!”有个鬼子慌慌张张跑到小岛忠信面前敬礼,“报告中佐,左翼和右翼皆发现中国军队,分别是国民党和gong chan dang的游击队。”
“离我们有多远?”横田抢了小岛的台词。
“回少佐,要翻过这座山头,大概二十五公里左右。”
“百人团也在此列?”
“目前未发现百人团踪迹。”
横田挂好佩刀,转过来望着小岛忠信,“中佐,中国军队正在互相内斗,只要我们不暴露就没事。”
“可是我们已经暴露了,他们逃了出去。”小岛忠信指的吴邪与张起灵。
横田皱眉,这确实是他最担心的问题,如果那个人跟姓吴的上校把他们的位置泄露给另两支中国军队,他们可能会被三面合围,死无葬身之地。
“最坏的打算是化整为零,两三个人一起行动,乔装改扮成商人回去满洲国。”横田斩钉截铁的道。
小岛忠信点头,又派出几个探子,没一会儿,横田对他说:“我刚问了探子,我们离gong党的游击队比较近,我想派人去那里放个信号,把国民党引过来,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我们趁机分散撤退。”
“不是有洪水吗?”小岛忠信说。
横田回答:“就快退了。”
小岛对横田的提议很满意,决定让他放手去做。
丑时一刻,趴在张起灵背后的吴邪悠悠转醒,从出斗开始,便是张起灵背了他一路,他太熟悉这个看起来瘦削,实际却坚实的后背。实际上他很满意这后背,觉得趴起来异常舒服,张起灵也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这暴雨倾盆,寒意料峭的深夜,有这样一个人相伴,总比自己孤身一人好。可是,这只是睡梦中的想法,待清醒后忆起对方给了他一刀,趁他昏迷时将他带离潘子身边,他爆发了。
“张起灵!”吴邪用手掐住张起灵的脖子,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张起灵说:“你别叫,这里很安静,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你……你……你他妈把我放下来!”吴邪摘下蓑衣帽,扔到一旁的草丛里,“我要回去找潘子!”
吴邪在张起灵背后挣扎,这么个大活人使出吃奶的力气要脱离桎梏,饶是张家族长也拿他没办法,因为体位不对嘛。
“你再不放,我就不客气了!”吴邪自命也是练过的。
张起灵微微皱眉,手一松,吴邪从其背上滑下来。不过下一秒,张起灵便转身扣住吴邪的手腕,力量之大令吴邪觉得自己被千年玄铁做出的手铐给铐上了。
“放手!”吴邪不客气的飞出一条腿。
如果张起灵能被吴邪踹上,那他就不是张起灵了。但吴邪之后假意唤了几声,听起来有些凄惨,“胳膊!胳膊断了!”张起灵的手便轻了些。这一放松,吴邪撒丫子就跑,他太着急,还很愤怒,没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逃出张起灵的五指山。张起灵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真拿这位团座没辙,原本不想对他用强,现下这种情况只好继续敲晕他,再背着他回百人团。
吴邪跑呀,跑得气喘吁吁。张起灵几步追上来,手又钳住吴邪的胳膊,气得吴邪回头直叫,“张起灵!”张起灵脚一伸,把吴邪绊了个大马趴,吴邪在水洼里滚了滚,刚想坐起来,张起灵扑过去,用身体死死压住他。
“别动,团座,你真想再晕一次?”张起灵从未威胁过吴邪,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吴邪扭了扭身体,无果,张起灵连粽子都能杀,他在张起灵面前跟个鸡娃似的没有任何杀伤力。
“求你了,放我去找潘子吧,他已经死了一次,我不能见他再死一次。”吴邪都要哭出来了。
张起灵没做声,雨水浇在他身上,再通过他的头发,他的脸颊滑到吴邪眼睛里。
“我要救他。”吴邪用渴求的声音说。
良久,张起灵还是没有回应,吴邪能感到对方的呼吸喷薄到脸上,为寒冷中唯一的温暖。
“张副团座……”
“你不能剥夺他的理想。”
吴邪一怔,这是张起灵在跟他说话?
“你不能剥夺他的理想。”张起灵淡淡的说:“你现在把他救出来,带回南京,等于剥夺他的理想,与杀他无异。”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吴邪有理想,一旦明确理想所在,他甘愿抛弃世界放手一搏。但是潘子,他从未想过潘子也有理想,这并不是瞧不起潘子,而是他以为吴三省的理想就是潘子的理想。在农舍里,他再度遇到潘子时,潘子的眼神坚定明亮,犹如夜幕中熠熠生辉的辰星,闪烁着信仰之光。他震撼了,迷惑了,忽然想守护这一道光,不仅由于潘子对他很重要,也是因为守护了这道光后会给他一种错觉,似乎他也守护了自己的理想与信仰。
“我没有!”吴邪忿忿的瞪着张起灵,“我不会这么自私,我没有剥夺他的理想。反而我想让他继续活下去,那样他才能实现理想!”
夜晚很黑,他俩面对面,却不容易看清对方的眉眼。
吴邪喘着气,忽然反扣住张起灵的胳膊,“你听懂了吗?我要让他活下去。他爱做gong chan dang便叫他做gong chan dang,都是抗日的,最后一定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张起灵重复着这四个字。
“怎么,你不觉得?”
“我不觉得。”张起灵回答。
大雨滂沱,漫天乌云裹挟着闪电,轰隆隆在森林上空咆哮。这是大自然的力量,比任何大炮都具有威慑力,它来自苍天的怒吼,只为看不惯随意发动战争的人类。
吴邪瞧清张起灵严肃的脸庞时,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