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红衣的女鬼飘然而至,此时颓丧的帝王已经凝不出形体了。
“为什么哭?”
帝王模糊了面目,支支吾吾出不了声,女子见状无奈,吐气如兰吹到了永卿身上,逐渐清晰了他的面目。
看到是那么俊美的人,女子像是好奇的紧了,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哭?”
帝王一副呆愣模样,女子终究没办法,走了。
帝王还是喏喏,月光下最终还是说出了什么话,断断续续的,知道最后才能被听清楚——“阿琉……”
当然,这一部分,副城主最后还是没有给恒恒讲。
“若女子也能像男子那样算风流的话,估计我是个风流的薄情女。可惜当时在夫家里,我那样子,真的是水性杨花,饱受诟病。”男子负心是风流,女子负心是罪恶,世道真是不公道得很,若是有人抗一抗吧,还总是遍体鳞伤。
“我闺名叫灵铃,出嫁前就有些说不清的纠缠,出嫁后良人性子软糯,开始很喜欢,后来就淡了。”开始真的很喜欢,可惜喜欢里感激多了些。对于声名有些狼藉的女子,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总是愿有燕好,难结同心。
“我良人他,无聊的紧,不过如今想想,倒真是良人。”副城主的话里有些嘲讽,有些沧桑,总归不是味道。
故事听的次数多了,少年也变得没心没肺,心中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直挺挺的来了一句,“既然是良人,怎么又让你走了。”
“我同人偷情,被他瞧见了。”副城主说的大方,若不是这一节少年还是首次听到,他一定以为自己的舒姐一点都不在乎这件事呢。
“当时我以为他不知道,后来想想,我也没有刻意遮掩,估计他不知道就真是呆子了。”但是,身在局中的人看的总是最不清楚的,后来副城主相同了这个关节,对她的良人也就不恨了,可是什么恨不恨的事情,等人想通了,却早就迟了。
颇有些像那六娘的境遇,婚后没几年,舒灵铃就出逃了。
“我再次回到那个夫家,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本来是受不了安逸的性子,准备出去玩几年,但是不小心花完了盘缠,直接被官府遣送回家了。”被官府遣送回家是有,花光了盘缠这件事却是借口。
舒灵铃在外的境遇,自己看来是自在逍遥,别人眼里却有种种可怜。这别人里,就有一位偶遇的旧情人,他已经是一地的大吏了,看舒灵铃这幅光景,心中不忍,便想纳她为妾。
“我本来就是自由的性子,我夫君拘不住我,这个不过有些因缘的人自然更不能。”于是她就推说自己已经有家室了。
“那人官做到那个地步,倒还是存了良心,我架不住他,就让他送回去了。”或许舒灵铃自己心里也已经倦了,也许她知道自己的放纵都是因为笃定了会有人等她,却不想……
“我回去的时候,我那个身份已经死了。”良人又娶娇妻,甚至已经抱上了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舒灵铃看着却是气的慌。
“一个妇道人家,做成我那样其实一点都不被世人所容的,但是我心高气傲,你说,那么一个人,长得丑成那样,他是怎么看得上的。”她跑去质问良人,却只得到一句话,“舒儿你要知道,珍馐佳肴有时不如粗茶淡饭安稳。”
“可惜我这个人啊。不稀罕淡饭粗茶,等到稀罕的时候,已经迟了。”舒灵铃感叹了一句,“这事情本来没什么,后来我就嫁给了送我回家的那个官员。”
舒灵铃摸了摸少年的头,接着讲她的故事,“有一日他醉了酒,才告诉我,从我离家,到他收了我,全是我第一任夫婿做的局。”
本来舒灵铃离家就是因为她夫君在一次她和他母亲争吵后没有安慰她,说是出逃,却也有赌气的意思,没想到他是算准了她的性子,巧妙的把她卖给了别人。
“我以为我抗得过天下,没想到连那么一个局都识不了,如今想想他也是为了我好,如果不是那个官员太傻,我估计还自得其乐着呢。问题当时,我只是觉得他背叛了我。”
因为那时,她还喜欢他,因为那时,她真的想要好好品一品那淡饭粗茶。
“那个官员没两天就被我杀了,我们之间一向和睦,人人都以为是他大老婆干的,于是她入了狱,我则得了官员的家产,当然,判案子的人其实也和我是有旧的。”
新寡的夫人有一日旧地重游,在一处桃花林里巧遇了前夫一家,所谓巧遇,不过是用心的算计。
“我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其实偷偷把他儿子骗着拐走了,留了一方帕子,叫他在一处断崖旁领人。现在想想,我还真是能耐,一个人把他耍的团团转。”
“他杀了我,把我埋在了桃花林里,离我之前说的那座塔不远,不过那里那时还没有那座塔。因为他到断崖时,他的儿子已经在崖下了,我推的。”
“故而我一做鬼,就是厉鬼。”
红衣的副城主笑一笑,真是比桃花还娇俏。
“再后来啊,我就碰上了城主,也不过就是鬼城初成时候的事情,本来他觉得我是个恶鬼,毕竟我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问题我容不下。”
良人的孩子粉嘟嘟生的可爱,五岁多的年纪,看起来比比他大的孩子还要聪颖。“从我离开那人到我死掉,整整四年。”
其实舒灵铃所以到鬼城做了这副城主,原因里还有永卿一席话,但她不能说。
“……我终于发现他有意阻我成人身的时候便是这次了,本来他好好的一个少爷命,愣是叫你推到悬崖底下去,还没摔死,让道士给救了。问题是,我知道了他是有累世的记忆的,所以,不管为了什么,他是故意让你推下去的。”
那时,那孩子就存了死志了么?
城主还说了什么?对了——“我就来问问你和他在之前有没有什么关联,既然你说没有,我就信你罢了,可能只是他看你可怜。”
“我何处可怜?”记忆里的自己似乎是冷笑了。
“只见残花,不见绽放,只见夕日,不见朝阳。”
“若我人生不见朝阳呢?”自己似乎仍然是冷冷的讥讽。
“正好来鬼城瞧一瞧,帮帮我忙什么的。”
自己似乎是被他的逻辑哽到了,莫名的来了一个“好”。
☆、第七章 岁岁花容在,笑里君来早
妖道珈珩其实不是没有朋友的,而且他的朋友大多数都是聪敏的那种,当然,这可能是除了死心眼子的狐王齐律。
而此番来给城主讲故事的朋友,是个出了名的蛇蝎美人。
没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蛇蝎”,因为她父亲是蛇精,母亲是蝎子精。
妖术大成的精怪懒得同城主一个小辈说东说西,手一扬,会客的小厅上面就多了一副蜃景般的幻象,恰巧卡在了精致的画梁上。
先是一副远景,像是隐约的楼阁,随着亭台渐近,楼阁中飘扬的曲子也逐渐清晰——
“都道长安好,年年花不落,风景知多少。
都道红颜好,岁岁花容在,笑里君来早。
都道奴家好,翩翩花心郎,命却不见了。”
前两句只是婉转,到最后一句那歌声都甜腻起来了,听的人身上一阵酥一阵麻。
歌声结束,城主听到了一阵笑,画面倒还是那片亭台。
男人的笑声挺好听的,最难得的是笑声爽朗不带色心,所以这笑固然突兀,却不招人厌烦。
“道长为何笑?难道我唱的不好?”唱曲儿的女声此时说话了,却是不带笑意。
“柳夫人的声音自然好,只是最后一句,莫名让我想笑。”
“噢?”
“柳夫人屈尊亲自请贫道来,难道是为了我的命么?若是为了我的命,我笑是为了自嘲,若不是,我就替那风流的花心郎笑笑。”
“命都不见了,有什么好笑的?”女子像是在撒娇,语气颇有些赌气的味道。
这话一结束,幻象又近了些,能看到楼阁里的人了,一男一女正对坐着,中间小几上却只摆了一盏茶,正好在中间,不知道是给谁的。
“命都不见了,怎么道你好?”
“道长这么说,是因为想试试么?”女子调笑。
“试这个做什么,柳夫人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癖好。”峨冠的道士指尖沾了些茶汤,边说话,边写些东西,城主仔细瞧了瞧,其实只有四个字,但不知为何写的特别慢——“六信为何?”
“便是知道又如何,其实人家本来只是叫你评一评这个小曲儿的,谁知道你连‘柳夫人’这破称呼都用上了,真是对不起人家,我果然是装不下去了,你看,阿珞,你我不是好友么,做什么非要装不认识,我又不会嫌弃你。”
唐柳的手指也沾了沾茶汤,同样写的特别慢,像是怕发出什么声响。
“知交,红颜,有恩,还报,情殇……”写到这里,忽然一阵疾风刮过,没想到更快的是道士的手,风中黑影还未至,道士就已经将茶盏打破了,茶汤撒满了小几,盖住了那些未干的字。
幻象到这里,就停住了。
“城主想看的应该就是这一段吧,其他的东西,城主这么聪明,一定已经猜到了。妾身此刻却还有一事要问城主。”
“夫人请讲。”
“你是不是去了万福塔。”
“然。”
“你是不是动了封印?”
“然。”
“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夫人此话怎讲?”这次城主倒是不说“然”了。
“有些事你心知肚明,妾身向来不说多余的话。”
“我一点都不聪明,所以夫人没有说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你去了万福塔,怎么可能不知道。”唐柳笑笑。
“我一点都不聪明,却还没有那么笨,他说的话,我也信么?”
“你想听,妾身就从阿珞家的事说吧。”蛇蝎美人这次意外的好说话,而亭永卿肯定,她绝对不是为了悬赏中那支香。
福家是荆城旁的大世家,代代与道法有缘,倒也凑巧。但这种“凑巧”的背景是天家崇道法,我们就不能把事情看的那么纯粹了。为了“凑巧”而去学习道法的孩子,又有几个是心甘情愿的了?眼看同宗的人加官进爵,自己却晨钟暮鼓独对寒山,是人,总会不满。
你想,本来一个孩子,过得好好的,非要给送到山上去,连荤腥都食不了,怎么可能真的爱道法爱得不得了。别以为年纪大了就会好,相反,年纪越是长,不满越是强,就算家族里总会给自己补偿,但怎么看,自己都是牺牲的那一个,再厉害的道法,也压不住那种嫉妒之心。
福家的孩子,多数不是真的得了缘法,于修道也不是那么专长,做一个普通的道人,家中就算是有补偿,也会逐渐忘掉旧的“牺牲”,然后把精力投注到新的“牺牲”里。
问题珈珩其实是真的凑了个巧,他是有缘法的那个,本来这一辈,福家都已经有一个牺牲于道法的小孩子了,是个旁支的孩子,不受宠,也没什么本事,在道观里也就是混吃等死。
可是珈珩就是没办法的凑上了缘法,本来是好的,但谁叫他从小就知道,只有爹娘不疼或者没爹没娘的孩子才会上山去修道术呢?于是,道家的有缘人,心里对道法也是有些厌恶的,这就像某日你无心折了柳,随手一扔,以为一枝树枝也没什么,谁知日后,那小枝长成了食人树。
问题在于,在心田里种树的人,不止珈珩。
而之前齐律提到的灭门惨案,就是之前这些与道法无缘却偏偏被送到观里的孩子们,一辈一辈终于攒够了力量做下的。
这其实就是个简单的复仇的故事,可世事哪有如此简单。
之前齐律不是提过一个师兄么?我们命中有缘法的小道士珈珩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了红尘,有些青涩的喜欢上了这个师兄,可是下山一趟,却发现有些事情不寻常,甚至最初师兄为他受的罚,也无外乎是算计和利用罢了。
讲到这里时,唐柳叹了一声,“我家阿珞那时是真的苦恼,甚至有些恨了,我家阿珞就呆愣愣的问我,‘虽说他是替我受罚,我领情的同时也给他做了证,真是一石二鸟,你说,若是我不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事情会不会好些?’”
这个师兄做的局,比之福家那些弃子联合起来干的事情还要大些,但是因为互不影响,甚至可以结个盟。
于是那时帝王收到的福家灭门案又有了另一重说法,事情是忠心之人发现福家叛逆,为报君恩才做的。偌大一个福家,为做好皇帝的狗煞费苦心积累数代,被人灭了,连句好听的话都没留下,真是可笑。
问题是,一夜间家破人亡的珈珩不觉得可笑,六神无主的他去找唯一信任的师兄倾诉,倾诉中也有几分试探的味道……
“你猜猜,那魔头说了什么?”唐柳笑的耐人寻味,一副蛇蝎美人的模样。
其实城主知道,但是他没有答,就算是前尘往事,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怎么会不知道,城主几日前才见了那个魔头师兄,他的故事里,师兄不仅一口认了自己做的所有事,对于珈珩的喜欢,还给了句评点——“你不若立个誓,若是把心给了我,五雷轰顶万劫不复,可好?”
语气,怕还是调笑。
☆、第八章 当年真是梦,如今梦成真
唐柳的故事讲完了,甚至人都已经走远了,城主却还在那个故事里没有回过神来。
他的思绪已经回到了前几天,回到了那座坑鬼的塔里。
佛道两家的术法就算了,平白无辜还藏了一符妖法是要闹哪样?,好不容易破了妖法,终究还是留了个破绽,明明是阳春三月,这塔外却下起了雪。
雪花飞落,场景似曾相识,却偏偏记不得具体是什么时候落了这么一场雪。城主也没有多伤感,直直走到了塔底据说埋着佛骨的地方。
塔底是有佛骨没错,甚至佛骨还不少,一节一节舍利子被浸了不知道多久符水的绳子串着,硬生生成了困魔的锁链。但奇怪的是,魔头那张为了蛊惑众生的脸一点也不狼狈,而且模样姿态还很悠然,但城主在魔头面前站了半天,魔头都一动不动,良久,永卿终于看出了其中惯窍。
那链子不是用来困魔的,是用来固魔的,被链子锁住的妖邪,再怎么厉害,也只有一动不动的份儿。那链子最低端连着一张符,永卿看着,觉得有些熟悉,细想却又是想不起来。
因了这份情,他没有揭下那张符纸,只是朝魔头吹了一口纯正的阴气。
看魔头终于动了那么一动,永卿笑了,唇一扬,来了句问候。
“旻华魔君早。”
“汝来何事?”魔君一点没有将要获救的欣喜,反而是冷冷的来了这么一问。
旻华魔君其实并不算什么出名的人物,至少“旻华”这个称号就不出名的很,永卿其实对于魔君还能想起自己的名字这种事情惊异的很,你看,他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城主,若不是恒恒天天叫他的名字,都快被底下的人捧得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且不论这个,其实“旻华”这个名字魔君并不是魔君的第一个名字,也不是他用的最长久的那个。
但就算不出名的魔君终究也是魔君不是?若是常人,对于旻华魔君这样的人物,说话总要留三分,至少也要客套几句再提要求,城主倒是胆子大,张口说明了来意,一点也不拖沓,像是认定了魔君已经是虎落平阳。
“听你讲故事。”
然后,甚至连永卿想听什么故事都没问,魔君竟然真的开始乖乖的讲故事了。
“事出于六信,‘六信’是种有些年头的邪术,就是取六个最信任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