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女孩子平日都在家中拘着,难得今日被允许出来,是以十分开心,一边叽叽呱呱地笑闹一边采着花儿斗草编花环什么的,倒也自成一道风景。
哪家少年不多情,哪家少女不怀春。女孩子们只道这里并无旁人,渐渐便嘻笑着玩起些大胆的游戏来。
那破庙原是祭祀前朝一位将军的,而今虽已香火破败,但庙前还伫立着数尊威武的石像,俱是剑眉星目、高大英武。也不知是谁的提议,少女们便含羞带笑地背对了拿花环往后抛去,若能套中似乎便预示着未来夫君也能似这般高大俊美一般。
长老嫌她们扰他清静,存心要败其兴致,少女们抛时他便吹一口气,因此竟无一人抛中,女孩子们果然顿足气恼,十分扫兴,末了却有一人说‘萱萱还未抛过’,推出一个女子来。
☆、第 36 章
这世间人事,大概真是有眼缘这一说的。这里的女子长老都嫌她们咶噪,惟有这赵萱萱一出场长老的心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一时间心驰神摇,竟有些看得痴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似顺理成章,赵萱萱含羞带怯地一抛正正套中那石像,女伴们便都嬉闹着推攘取笑起来,说她怕是红鸾星动好事将近,这石像若是有灵,搞不好今晚就会入梦来呢。
赵萱萱那时才十六七岁,正是多梦怀春的年纪,一时间不由又喜又羞抚发而笑,那份少女特有的明艳娇羞,端的是不可方物。
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女伴的玩笑话却让长老心中蓦然一动。他身为妖族本就是率性而为的多,较人类少了在道德良心上的诸多克制,此刻只觉对这女子颇有情意,于是当晚便化成人身潜入到赵萱萱闺房中。
可怜赵萱萱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隐约觉得有一俊美男子踏月前来,笑言‘今日将军庙一事,还记得么?’言罢与她春宵一度,其中柔情蜜意,不能尽述。
赵萱萱心中自是既惊且喜又羞不可当,她只当真是那石像显灵果然是一段命定的姻缘,情动之时便不自禁地唤了对方一声相公,孰料这一声相公竟恰巧封正了长老,这喜爱之情加上封正之恩,长老亦是欣喜若狂,此后便夜夜前来相会。而赵萱萱虽然清楚他绝非凡人,但因深信姻缘前定却也恩爱不疑,每至夜间两人行止举卧便真如夫妻一般。
如此这般过了一月有余,惜乎好景不常:赵萱萱竟有身孕了。
封建社会未婚先孕,下场想也想得到。好在长老并非常人,在她被浸猪笼前果断出手将她救走,但那孩子却不幸流产。后来他将前因后果一一告之取得了赵萱萱的谅解,之后夫妻二人便隐居深山,越发恩爱,就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若是个故事,那么就应该在此划上句点了。只可惜……只可惜这故事还有后续。
他二人婚后情爱甚笃,只觉这一生还不够,需得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才好,长老遂教她修道,但妖怪修行的法门却并不适用于人,练着练着不但未得进益反倒出了岔子,甚至还差一点儿送了赵萱萱的小命。
那一次可当真是把长老吓坏了,好不容易把她救回来后便四处搜罗人类长寿之法……
“你找的长寿之法,就是那续命邪术么?”
长老沉默良久,长叹一声。
“当日我实是不愿与她分离,因此纵然明知那法术一经沾染便是落了邪道,但却是顾不得了……”
王锦与张传玺也默默不语,感慨万千。
所以说人与人之间的缘除了善缘也是有孽缘的。倘若二人没有相遇,那他们原该两无干涉。他修他的正道,来日说不定有能成正果的一天;而她也会象其他女子一样,嫁人生子,平凡过活,或生老病死,或亡于战乱,此后无论何种轮回都将与他无关。
但两人偏偏就这样遇到了,于是一个坏了名节,一个沦为邪道,确实很难说上辈子倒底谁欠谁多一点。
“永生不死,长相厮守,你道这真是一件好事?”张传玺显然并不赞成这种行为,摇头笑道:“人心最是易变。活得长了,变数就多,更何况外头世界日新月异,谁敢担保自己一直初心不泯?呵,信这个,你也真是天……”他嘴唇动了动看样子似是想说‘天真’,但此刻这个词听来就跟‘幼稚’差不多,这个,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王锦留点面子,只得勉强把那词儿咽了回去,不以为然地笑着摇了摇头。
长老闻言脸色便有点儿发灰,喃喃道:“是,只可惜当时我却不懂这道理……”
王锦皱眉道:“怎么,赵萱萱竟变了心?!”神情语气似是十分不服长老被辜负一般。
长老垂首笑了笑道:“倒不是她变心,只是这外头花花世界,诱惑实在太多了一些……”
山中岁月漫长无聊,一天是这样过,一年也是这样过,十年八年数百年,一点变化也无。
赵萱萱倒底年轻,哪里耐得住这等寂寞,便央求长老带她入世,重回人间生活。
“我自然是答应了……那时外头世道不大好,但于我们也没什么妨碍,到了北方开始做些古玩生意……刚开始的时候挺好的,我主外,她主内,同普通柴米夫妻无甚区别。本想这样过也不错,唉,却不想人间世道渐渐就变得连我也看不懂起来……朝廷被推翻,天子下了台,女子们也不再安于内室,吵吵嚷嚷着要接受教育、自由恋爱了。”
张传玺紧绷着脸皮,生怕自己笑出来。他想民国初期女性要翻天,对当时的老古板人来说恐怕这还真是一件难以接受之事。
长老叹道:“后来北方局势不稳,我们便去了南边儿,哼,南方的风气还要开化,满大街都是袒胸露乳的洋婆子,现在自然是没什么,但当时真是觉得:成什么体统!……可是没办法,风气如此,只得入乡随俗……”
变化始于赵萱萱第一次去舞会。那是一个生意场合,主办方请受邀者携同女伴出席。
凭心而论,长老还真不是那种老顽固老封建,虽然他确实不愿意让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但同时他也知道赵萱萱就喜欢这些西洋玩意儿,所以便还是带着她一同出席了。
当晚赵萱萱一出场,艳惊四座!
在一群穿着西洋礼服的中外女子中她穿着一身很保守很东方的月白色半袖旗袍,旗袍很宽大,甚至都看不出她的腰身,但不知怎么就是衬得她袅袅婷婷似一枝清丽的白莲。
那一晚无数男人为她瞩目,大概就是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太好了吧,那晚之后,赵萱萱长久以来没什么机会显露的虚荣心慢慢地开始暴露了出来。
☆、第 37 章
其实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赵萱萱会发生这种变化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个从古代走过来的女性,从小被教导三从四德、以夫为天,以前她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过的,但随着时代的变化她走出了深宅大院,才惊奇地发现外头的世界早已换了天。
这个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广阔,女人可以活得这么精彩,她的美貌不再只是丈夫一人独享的私有物,有那么多男人公开地赞美她,追求她,为她写诗,送她鲜花,用各种手段讨她欢心只为让她多看他们一眼……呵,她简直太喜欢这种活法了,女性的魅力得到充分的肯定,所以她那些照片拍得笑靥如花神采飞扬,的确是非常享受这种颠倒众生被捧被宠的感觉。
当然了,她开心,长老肯定是不开心,因此他们之间产生了几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大矛盾。
长老那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要求赵萱萱重新回归家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怎么可能。时代在变化,连他都在适应这个崭新的人间,他有什么理由要求她一定要活在过去?一个很残酷的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和她,都回不去了。
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长达数十年——他们两人的关系变得非常之奇特。
赵萱萱享受着其他男人的追捧与他们半真半假地作戏,而长老也越来越沉默不再理会她。两人看似已成了一对怨偶,平日里话都说不了几句,但奇特的是他们彼此却仍然是对方不可取代的存在,若他或她真发生了什么事,那另一个也是绝对放不下的。
“后来的事你们就知道了,续命失败,萱萱开始变老……”
张传玺想起那张婚纱照,心道难怪赵萱萱神情带着种淡淡的忧伤,她美貌了数百年,忽然一下红颜变老,换谁谁不纠结……
王锦对那女人一直没有好感,遂直截了当道:“赵萱萱此刻人呢?”
“她走了。”
王锦双眉一轩,有些发怒。“她竟然丢下你,一个人逃走?!”
长老低眉笑道:“是我让她走的……她不过是一介女流,要负责,也轮不到她。”
他竟似要一个人把这罪责扛起来,王锦不禁深吸了一口长气,声音微微发颤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长老神情平静,淡淡笑道:“自然。”
王锦心情复杂之极,“你……你怎的不逃?”
长老笑道:“逃到哪里去?你们这样上天入地的找我,我就知道东窗事发啦。”
“那你就愿意束手就擒?怎的不拼一拼,我和小道士未必拦得住你。”
长老微微一笑,脱下外衣,露出里头受伤的右臂来。
只见他右臂被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活似木乃伊,但饶是如此也可见里头隐约渗出黑红的血水,伴着刺鼻的焦臭味,显然伤得极重。
“张家的五雷令果然名不虚传,我使尽全力也只能将痛楚封住一时。”长老说完叹一口气,接着道:“我未受伤时也自知不是你们三人对手,更何况如今还废了一只手,那又何必还作困兽之斗?”
张传玺道:“三人?你算了传莹么?他可不在这里。”
长老笑道:“小道士,你那弟弟可不是省油的灯。他既然知道你们与我相识,怎会不作安排?你信不信这外面已布下天罗地网,进来容易,出去却难,他这是连你也一起防着啦。”
张传玺眉头一皱,不再出声,显然是听不进这种象是挑拨的话,心中颇有些不愉。
长老似乎也知道他心中想法,微微笑了笑,视线缓缓移开望向虚空。只听他慢慢道:“我自取第一个魂以来便知会有今日……如今多活了这许多年已属侥幸,今日身死形灭就当是我赎罪了罢,但萱萱此后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求你们放过她。”
他这话说得似交待遗言十分不吉,王锦脸色大变,还未开口便见长老身子一晃似失了力一般慢慢软倒了下去,王锦啊一声忙扑上前去将他扶住,却见长老眼神已变得有些涣散起来,声音低低地喘道:“你,你修正道……很好,很好……”
王锦难过至极,眼睁睁见他已撑不住人身,自双足开始渐渐化成一截蛇尾。他与长老千年相伴,亦师亦友,而今见他顷刻间便要身死魂消,这样的结局如何能接受,眼眶瞬间便泛起红来。
忽听门口传来一声凄厉地尖叫,一道身影疾风一般扑过来,王锦定睛一看,却是赵萱萱。
长老瞬间也睁大了眼睛,勉强提着心力道:“不,不是叫你走的么……”
赵萱萱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美女的风姿,见到他这个样子心中既痛且悔,嚎啕哭道:“我走去哪里……你不在了,我还能去哪里?”
他二人似藤树纠缠了数百年,如今大树一倒,藤蔓又焉能独活。
长老看着她,恍惚间忽然想起之前情意缠绵时说过的情话来。当日月光皎洁如水,他对月起誓,说‘此后我怀里,就是你的家’,月光下赵萱萱嫣然一笑,依偎入怀,至此两人情定终身。
“呵……”长老脸上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意,低声道:“也是,那你就跟我一起走罢。”
赵萱萱身子一颤,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好……”她话音未落长老已下了狠手,顿时呕出一口血,脸上也露出种古怪的神色。
长老眼神怜惜之极,声音低低道:“别怕,我马上就来。”
这话不知如何安慰了她,赵萱萱眼波渐渐变得异常温柔,嘴角抽动着似是想笑,身子却慢慢俯下去,彻底软了。
☆、第 38 章
随着长老与赵萱萱的身死形灭,轰动一时的连环取魂案终于尘埃落定。
对于这个结果张传莹还是很满意的,虽然凶手不是死于他手,但无论如何对外界也可说得过去了,就算是对十二妹,也算有了个交待。
张家下属们已经开始非常熟练地清理现场——其实也没什么好清理的,赵萱萱已化为一堆枯骨,长老更是形神俱灭连条蛇尸也没能留下。张传莹仔细确定了这一点后便不再关注,而是转过头,看了张传玺一眼。
张传玺正有些忧心地注视着王锦。后者坐在沙发上,一直直勾勾地看着长老消失的地方。不需要什么眼力的人也看得出王锦受到的打击颇大,更何况张传玺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妙人儿?因此他眼睛里便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些担忧之色,张传莹来到身边叫了他一声才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调转过来。
“……我要回去了。”
张传玺一怔,稍待片刻才反应过来。
“要回去交差了吗?”
张传莹嗯一声。
虽然案子完了,但手续上总还有些琐碎后续,相关方面也需要他去一一说明,并不是凶手伏法他就可以甩手了的。
张传玺理解地点点头,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大概……后天吧,还有点其他事情要处理。”
张传玺又点点头,也没问他是什么事,倒是张传莹主动道:“哥,明晚一起吃个饭好吗?”
“这个……”张传玺略微有些为难,他想以王锦目前的状态自己恐怕也很难有出去吃喝玩乐的心情,但弟弟这个要求又确实很难拒绝,好歹这是饯行宴,不去怎么说得过去呢?权衡了一番便还是点了点头,张传莹便高兴地笑起来。
“那我订好位子就通知你!”
看见弟弟这么开心张传玺不由得也放松下来,微笑道:“嗯,好。”
很快张传莹带着人高高兴兴地走了,张传玺关上门,转身看向王锦。
王锦坐在沙发上,仍然看着那处怔怔地发呆,看样子还是很难接受长老的结局。张传玺无声地叹一口气,也觉得今天一天格外漫长,只是此刻外头夜色已深,再放任王锦这么下去也是无益,想了想便破天荒地去打了水,默默替他洗脸擦手。
王锦不作声,他也不出声,只偶尔抬眼与他对视,很快又垂下眼去,继续动作。
自上次霸王硬上弓之后张传玺就没给过王锦什么好脸色,但今日之事却让他难得柔顺起来,洗完手又主动拉他上床休息,甚至略略迟疑了一下后还乖乖地靠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大概是这无言的安慰给了王锦极大的慰藉,沉默一阵后他握着他手臂慢慢转过身来,凝视住他。
顿了片刻王锦终于开口。
“我……我知道他是罪有应得……可是,还是很难过……”
张传莹低声道:“嗯,我知道。”
王锦默然半晌,忽然露出种很悲伤的表情,紧紧搂着他声音几乎有点呜咽:“我只有你了……”
张传玺沉默着,过了好一阵才又道出一句:“嗯,我知道。”说完右手缓慢收紧,也回应似的抱住了他。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正面回应王锦对他的感情,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只相互取暖似的抱紧了对方。
自古以来那么多传说,跨种族的相恋有好结果的却真的不多。尤其长老与赵萱萱殷鉴不远,他们要怎样才能避免犯同样的错误?
王锦好似也想到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