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的书生连忙上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口中谦道:“村长这是说哪的话!我既然奉无寐侯大人之命,担了休养民生之责,做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
距他们所在不远处是一大片农田,一丛丛葱绿的幼苗整齐地排布其间,田亩边传来潺潺水声,却是一条长长的沟渠纵贯南北,不断将清澈活水灌入田中。
这村子里的魔族并不善战,数百年来都以种植作物为生。只是北溟气候恶劣,旱涝无常,收成时多时少,甚至整年颗粒无收也是有的,村民们一直生活得十分艰辛。好在不久之前城主夫人代替城主巡视领地,得知此地状况后,大笔一挥拟好图纸,派魔兵从地下引水,几日之内便将水渠修了起来。
城主夫人,自然指的是幽篁了。无论他怎么死缠烂打,酋都不肯松口,于是这封号也就没能改成。起先魔族们是认认真真地“夫人、夫人”地叫的,但是只见那书生抬笔刷刷几下,某个叫得最大声的家伙就被凭空出现的魅妖殴打得三天起不来床,也就自动自觉地改成了“公子”。
村长仍是满脸感激道:“公子太过自谦了,规划土木,兴修水利,这样的本领,无论魔族或是凡人都十分难得。自此之后,涝时可引沟排水,旱时又可灌溉保田,再不必惧怕风雨不调,村中的孩子们也不必挨饿了。老朽活了千八百年,前前后后下来,也见识过北溟数代九幽之主,像如今这般照顾我们这些下等魔民的,除了曾镇守夜明城的玉心侯大人,也就是无寐侯大人与您了。”
幽篁一怔,正要答话,忽然从他身后转出道身影来。白衣高髻,乌发红眸,一张纤柔精致,比女子还美上几分的脸笑意盈盈,正是在困兽刑牢中任职的狱医,以“义诊”的名义一同跟了来。
“在下倒是认为,村长若要感谢,只感谢城主夫人便足够了。至于无寐侯大人,他长年征战,可从来都没管过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狱医轻飘飘地说。
村长笑着摇摇头,长长的山羊胡在下巴上一晃一晃:“唉,阁下此言差矣。今日这工程虽然规模不大,但所耗人力物力亦非我们一个小小村落所能担负。若非寐侯大人默许,仅凭幽篁公子只身一人,便再天纵英才,想来也是难以办到的。”他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无寐侯大人能够不顾身份种族的隔阂,破除成规,慧眼识人,想来幽篁公子与他确是十分志趣相投的了。若得联手共进,当是北溟之福啊。”
幽篁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呵呵赔笑两声,转过话题,又与村长闲话了两句别的。待那年迈的魔族满意离去,酋扭头,恨恨瞪了他一眼,幽篁顿时莫名其妙。
“……诶,我又怎么啦?”
“……你拖累人!”
“诶?”
“……本侯当年靠战功起家,威名可是响彻北溟,震撼幽都,能止小儿夜啼的!可如今被你害得落了个心慈手软的名声,威风一日不如一日,可怎生是好!”
幽篁一脸不解,想了半天,试探着问:“那又怎样?……啊,莫非你生气是因为——连小孩子也不怕你了,倘若夜里哭闹,没人制得住他们?”顿了顿,又释然般地道,“那就让他们哭呗,哭累了就不哭了。其实声音大一点也热闹,你不觉得你这夜安城有时候死气沉沉的么,哪日改名作‘夜闹城’也是挺不错的。”
酋哽了一下,立刻眼神更凶恶了:“这什么鬼名字!”
幽篁道:“我是鬼,我想出来的名字当然是鬼名字,你不喜欢?……那夜哭城?……夜嚎城?……深更半夜鬼哭狼嚎城?这个气派!”
“哎呀闭嘴!!”白衣的魔侯简直不知道该对这种愚蠢提议是哭是笑,只得跺了跺脚,“亏你还读了那么多年书,就想出来这个?敢情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非也,非也。”幽篁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晃,拉长了声音道,“狗不吃书的,吃肉。”
“……”
“……?”
“……本侯吃了你,信不信?”
***
酋当然没有吃了幽篁,反倒是傍晚时分,他们被盛情难却的村长留下吃饭。之后去村子里逛了一圈,出其不意地遇到了两个熟人。
高大俊美的魔族男子小心翼翼地扶着黑衣的凡人女子,两个一起从一户农家出来,抬头看到幽篁与酋,俱都愣了。
“狄戎!流香!”幽篁率先叫了起来。
“小师叔!无寐侯!”流香亦是满脸惊讶。
酋扫了他们一眼,细长的眉毛朝上微挑:“……你二人何时来的北溟?到了夜安城的地界,竟也不知会一声,是瞧不起本侯还是怎地?”
虽知他一向说话不饶人,此言绝非怪责,但狄戎挠了挠脑袋,一张英气的脸红了一半,万分赧然的模样。
幽篁在一旁帮腔道:“是啊是啊,你们不是说要游遍大荒,览遍山河的吗?大荒那么大,怎么这么快就游完了?对了——”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玉心呢?怎么不见玉心?她……”话未说完,袖子就被酋狠狠拽了一下。
一阵沉默,仿佛忽然从哪里吹进股冷风,将故友相逢的热络彻底吹散了去。
狄戎面上仍然笑着,但眼眸低垂,分明是掩不住的悲伤:“玉心她……已然不在了。”
幽篁“啊”了一声,被这个消息惊了一下。他似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酋亦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无喜无悲。身为医者,他本知自月辉广场一场战役之后,玉心早已灯尽油枯,药石罔顾,这样的事情终要发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分别罢了。
狄戎道:“自上次桃李花林一别,我们一行三人便四处游历,着实过了一段快活日子。只是玉心旧疾一日日加重,起先还能靠药物撑着,后来便渐渐不管用。她还想瞒着我们,荒郊野外、山林沼泽都一路陪着,直到有一日不停咯血……”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眼眶也红了,“……最后那几日,我们又回到了桃李花林。她走的时候,并未遭受很多痛苦,还念叨着未能再见你们一面,有些可惜呢。”
流香接着道:“玉心姐姐还说,她希望自己离世后能回到北溟之地,一直守着故乡,而哥哥却必然是要与我一同留在凡间的。所以便让我们将她葬在太古铜门附近,北溟与大荒交界之处,我们每次又游览了什么新地方,她便都能望见了。”
幽篁吸了吸鼻子,低声道:“……真是的,上次说好,等回到了蜀州城要给她捎礼物的。明明都买好了,却因为诸侯围攻的事情耽搁,竟再也没机会送出去了。”
“谁说没机会,按你们鬼墨的规矩,你烧给她,她不就收到了?”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肩膀,转头对狄戎询问道:“那现在——”
狄戎道:“我们将妹妹的骨灰带回来,葬此地往南十里的一片高山岗上,那里风景秀丽,视野开阔,想来她会喜欢的。本来此事该知会你们一声,但听闻你们正在为战后重建之事奔忙,便打算等一切安顿好了再说。没想到竟在此处见面——”
幽篁道:“既如此,不妨我们去玉心墓前拜祭一下,也好再叙叙故友之情。”
狄戎道:“好!”转身正要引路,身边流香轻哼一声,忽然歪了下去。
幽篁站得最近,连忙伸手扶住,连声道:“怎么了?流香你怎么了?”
流香一手揉着太阳穴,皱眉道:“无事,就是头有些晕,多谢小师叔关心……”狄戎从幽篁手里接过她,似乎有些忧心:“怎么会无事。最近她常常如此,没什么精神,法力也大打折扣,有时候无缘无故便晕倒了。”
幽篁一怔:“我们鬼墨都是死人,最多只惧刀砍火烧,从未听说哪位同门出现这种症状啊。瞧医生了没?”
流香似乎缓解了些,闻言笑道:“小师叔你又忘了,既然咱们都是死人,那哪儿又有医生敢给瞧病的?”
幽篁毫不犹豫地指着身边的白衣身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儿就有。——酋,你快给她诊诊。”
酋哼了一声,道:“你倒会使唤人。”嘴上这么说,却立刻蹲下身子,执起流香一只手诊起脉来,“给鬼墨诊断最是麻烦,一个个都是没有脉搏的,普通医师根本无从下手。除非像我这样,以灵力探入经脉,一寸一寸探查——咦?!”
众人听他惊异地轻呼一声,仿佛发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样,不由都抢着问:“怎么了怎么了?”
酋抬起头来,脸上神色一动不动,语气却透出一股不可思议:“……流香姑娘,你这是喜脉啊。”
☆、第 78 章
七十八章
鬼墨为亡灵之躯,身死息止,碧血化墨,自该是没有脉搏的。然而酋反复确认,指尖下的搏动平稳而圆滑,确是喜脉。偏过头,瞧了幽篁一眼,目光中带着询问之意。
“这……鬼墨创派以来不过十数年的时光,门下女弟子与外人两情相悦、共结连理也不是没有,但受孕怀胎的事儿确实闻所未闻。”幽篁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尖,也是一脸疑惑,又转头看狄戎,“流香肚里的是……”
狄戎尴尬地咳嗽两声,英俊的脸庞上涌起两团可疑的晕红,低声道:“我们早在五个月之前便已经定下终身,也、也圆过房了。”
“啊,”幽篁也不知该回些什么,只得又摸了摸鼻子,诚心诚意地道,“恭喜。”
酋的思绪依旧放在诊疗之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莫非魔族的体质有什么特殊?鬼墨与活着的凡人繁育不了后代,与魔族反倒成了?……可是,也没见那些跟朔方城鬼族通婚的妖魔们生下个什么来啊……”
幽篁打断他道:“酋,这母亲是亡者,父亲却是活的,那生下来的孩子算是死了还是活着?是鬼还是魔?总不能是个正常人吧?”
酋未及答话,流香倒先恼了:“小师叔,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正常不正常的!”
幽篁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会说话,流香你别见怪!你长得漂亮,狄戎也不赖,你俩的宝宝生下来肯定是一等一地好看!”
流香被他这么一奉承,一张脸顷刻转怒为喜,嗔道:“那是当然!”
狄戎沉默了一阵,忽然低声道:“无寐侯,依你看,这孩子……当真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酋一时也拿不准主意,就算他年岁最长,见识远胜于在场众人,却也没遇过今日这般情形。他本就对医道极有兴趣,见此案例更是放不开手,便挽留道:“我须再仔细想想。你们若无他事,不妨在夜安城暂住一段时间,观察观察?那边药材器具一应俱全,即便当真有什么问题,也好及时反应。”
狄戎与流香互瞧一眼,同时点了点头。狄戎道:“如此甚好,毕竟无寐侯的医术冠绝北溟,有你在,我们也能放心一些。”
幽篁坐在一旁,闻言一脸惊讶道:“酋,我只道你擅长医治外伤,没想到你竟连女科也会么?”
话音刚落,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众人屏息,一起望向白袍的魔侯。
酋面色变了几变,最终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容:“岂止如此,本侯还会男科。什么阳痿早泄肾虚气短,祖传秘方,通通药到病除,绝不复发,你要不要试试?”
***
流香在夜安城住得十分舒心。
毕竟照顾孕妇对众人来说都是第一次,新鲜得很,有事没事都要凑上来寒暄两句,帮些小忙。便连暂时客居此地的卓君武前掌门也要三五不时地过来探望一圈。在所有关心此事的人中,最以幽篁为甚。就门派中的辈分而言,流香肚里的孩子算是他的师侄孙,一想到以后将会有个小家伙天天喊他“师叔祖”,某个既不老也不尊的家伙就兴奋得不能自已,从凡间买了一大堆拨浪鼓布娃娃之类的小玩意儿准备着,通通堆在了流香房间里。
酋则更加忙碌,毕竟处理城主日常事务就已经占去很大一部分时间,又还要分出精力查阅医书古籍,为流香看诊。他倒也没什么怨言,一则对这个活泼明理的小丫头印象不错,二则是对她的案例愈发有兴趣起来。
然而随着日子渐长,问题便逐渐显出来了。虽说寻常女子怀孕期间大多会有体弱困乏的毛病,可流香的症状似乎特别严重,不过短短几月,便迅速地衰弱下去。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清醒的时候,连下地多走几步都很是费力,法力更是淡薄得几乎没有。鬼墨本不需饮食,她却忽然食欲大增,蔬果菜肉、糕饼点心流水价地吃着,可仍是常常喊饿。
仿佛腹中的胎儿随着成长,将母亲的精神气力全都吸走了。
狄戎自然大为着急,他一介武夫,丝毫不通医道,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整日围着流香团团转。至于病因,酋很快便弄清楚了。白衣的魔侯微蹙眉头,有些棘手的模样:“……孕育生命必须得有活人的生气。胎儿成长时本可自母亲体内吸取,然而流香身上必然是没有的。吸不到生气,便将灵力和魂气给吸走了。然而这些东西终究还是不足以代之,如此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狄戎怔道:“那往后……往后会怎么样?”
酋道:“若任其继续长大,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要不就是胎儿生气不足、死于腹中,要不就是母亲灵力散尽、神魂陨灭。”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是一惊。
幽篁急道:“那可怎么办?!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酋低头思索,斟酌着该如何回答。
“想不到竟然这样危险……”卓君武在一旁抱着胳膊,忍不住低叹一句。
狄戎缓缓走到流香床边坐下,犹豫了半天,似乎要说的话十分难以启齿。然而最终他却还是转头瞧着自己的妻子,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了:“……小香,不然这孩子咱们便不要了罢?”
流香抬头,视线相对,因为虚弱,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可是、可是……我想要啊。你也想要的,是不是?自从成了鬼墨之后,我从未想到自己竟还能有做母亲的一天。我、我……”
她连说了两个“我”字,自己也不知道往下该接些什么,一只手来回轻抚隆起的腹部,面上再不现少女时代的活泼无忌,神色半是怜爱半是哀愁,任谁瞧着心中都要柔软几分。
身为女子,为所爱之人孕育一个孩子的愿望原是最普通不过。然而对身为鬼墨的她而言,竟变得遥不可及。如此想来,当年蜀州城破的惨剧,亦不知曾毁灭多少平凡却美好的愿望。
狄戎停了停,换了语气柔声答:“是,我很想要个孩子。若以后当真有了,我必然会万分珍惜,尽最大的努力爱他护他,保他一世和乐安康。但是就现在而言,这个孩子还并不存在,我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而让你面临生命危险呢?在我心中,你可比什么都重要啊。”
流香目光流转,鲜红眸中情意缱绻,只低声道:“狄戎……”
酋盯着他们,修长的眉毛微蹙,似是嫌弃二人之间情意绵绵的对话令人肉麻,然而一开口,却在认真地出谋划策:“倒也不必这么沮丧,我看若要让胎儿顺利长大,也不是没有办法。”
众人皆问:“什么办法?快说!”
酋道:“活物的血肉多多少少都含有些生气,其中人为万灵之长,生气也是最多。若是普通的妖魔遇上这事,让它们找几个人吃吃也就补回来了。”
幽篁吓了一跳,道:“等等,你的意思是让流香也找人来吃?喂,鬼墨虽然是鬼,可不吃人的!”
酋不耐烦道:“我话可没说完。胎儿尚未成形,若是直接以活物血肉哺之,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