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两个小时的西厅议事终于落下帷幕,有了一些结果,但仍有无数的难题在前方等待。
娜塔沙像是一个不眠不休打了一场硬仗的战士,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时候,已经身心俱疲。她恍惚间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寝宫的,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很,等到她走到卧房门口,看到等在那儿的唐川,心里的那条堤坝忽然间崩塌,眼泪夺眶而出。
她就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唐川哭得不能自己。这段时间来所有的痛苦、无助和压抑,都随着泪水流淌而出。
唐川走过去,张开双手抱住她。他轻拍着她的背,告诉她不用那么坚强也可以。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不陷落的堡垒,也没有刀枪不入的心脏。
站在后面的翡扬对唐川投去感激的眼神,随即默默地退出去。迎面正好碰上贺兰,双方点头,擦肩而过。
哭过之后,娜塔沙的心情平静多了,吐出一口浊气,却也有些脱力地坐到了沙发上。她捧着贺兰递来的热茶,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问:“乔伊……到底是什么打算?”
唐川也看向贺兰,“你跟他究竟都谈了些什么?”
贺兰没有隐瞒,大致说了一下,“女医生就是他在昨晚交给我的,从一开始,他应该就计划好了一切。”
“但照狄恩有恃无恐的态度来看,他现在已经准备把乔伊当作自己的替罪羊牺牲掉,可乔伊有证据揭发他吗?”唐川问。
“他敢这么做,就证明他有把握。就目前来看,他被收押,有我们的人看着,反而是安全的。相反的,你会变得很不安全,唐川。”
“怎么说?”娜塔沙一下子紧张起来。
唐川自己回答了她,“很简单,狄恩刚才的那些话,已经在所有人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这个人工智能被谁掌握在手里,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因为——没有人的手上是绝对干净的。头顶的利剑已经悬下,在这个时候,毁灭人工智能的想法其实已经占了上风。而圣苏里的真相被揭开是早晚的事,民意也站在我们这边,大势所趋,狄恩已经没办法阻挡了。所以,他必须找到一个破局的点,那就是我。”
“不错。”贺兰接着说道:“狄恩没有把唐川和人工智能的真实关系揭开,是因为目前来说,他没有办法证明这个事实。但如果杀了唐川,他就可以取出那枚隐藏的芯片,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到那时,矛盾的焦点会再度转移。我藏着芯片,却蒙骗了所有人,甚至入侵了中央系统,那么窝藏着我的贺家也是狼子野心。跟我这个恶比起来,已经死了的肃峰就完全不是个事儿了,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推脱为是我复仇的阴谋。因为我是人工智能,在他们漫无边际的想象里,我可以做到这一切。”
“但即使这样,狄恩难道能骗过所有人吗?!”娜塔沙不敢置信。
唐川沉声:“他只需要让刚才西厅里的大部分人相信就可以了,至于民间的声音?他们真的了解我吗?真的百分之百信任我吗?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所看到的真相,大部分时候只是某些人给他们看到的‘真相’罢了。”
“可是……”娜塔沙为唐川描绘出的未来而感到心惊,“那麒麟呢?他难道对付得了麒麟吗?”
唐川苦笑,“我死了,麒麟就不会再是以前的麒麟了。”
“狄恩难道也知道这一点?”
“他不知道,他在赌。”贺兰放下茶杯,杯底碰撞在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得不到的东西,就毁掉它。对乔伊是这样,对唐川也是这样,所以接下来我们不可以踏错一步。”
接过贺兰递过来的警告目光,唐川举手投降,“好好好,这段时间我一定乖乖听话,二十四小时保证都在你的视线之内,okay?”
然而贺兰显然不怎么相信一个有前科的多动症患者,伸手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提溜到自己怀里,“你还是给我好好闭嘴,乖乖休息。”
唐川摊手,那无可奈何的小模样,让娜塔沙都忍不住噗哧一声,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忧。
有了这个小插曲,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唐川知道轻重,所以当真乖乖地留在暮宫里休息,无论外面因为西厅议事的结果而掀起多大波澜,他都仿佛充耳未闻,只是一门心思地准备半个月后召开的全民法庭。
法庭再开的消息也通过议政厅发布,民众得到确切的时间终于不再闹腾,大家翘首以盼,都万分期待着那个日子——十二月三十一日,正好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与此同时,肃峰小队的其他成员们,也在光复茶话会的路上继续前进着。他们在麒麟的帮助下,顺利地跟伊文思接上头,开始频繁接触茶话会成员。
十二月二十日,当伊文思再度跟秦海和莱茵碰过面,又去超市采买完,抱着纸袋回家时,意外地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就蹲在他那间出租房的墙角,身上穿着单薄的精致西装,脖子里却围着一条极其没有品味的蓝色丝巾。这种天戴丝巾,不是傻子就是二逼。
他大步走过,告诉自己不要理会。蹲在墙角的人看着他走过去,却只是把自己缩得更紧一点,没有叫他。
可是三分钟后,脚步声又回来了。
一片阴影投下,蹲在墙角的人抬头看着挡了他阳光的这个人,听他说:“这是我的丝巾。”
“现在是我的。”
“你这叫偷。”
墙角的男人不说话了,一张脸臭得很。
“你说你这叫求人收留的态度吗?”
“那是我看得起你。”
“你怎么就没听你说过一句好话?”
“因为我饿了。”
……
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久别重逢,都需要珍惜,因为上帝也无法预知,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秦海第五次看向望着车窗外出神的莱茵,终于忍不住,说:“你真的不去看看他?”
莱茵愣了愣,才意识到秦海在说什么,回问:“我为什么要去?”
“这需要理由吗?”秦海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他是个正统的学院派,“想去就去,这是为自己减少一个日后后悔的机会。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说完,秦海拍拍莱茵的肩,把车停下来,自己下车先走了。走得那是一个潇洒至极,只是站在路边整整半个小时没拦到第二辆车。
而当秦海站在路边风中凌乱,莱茵终于下定决心探望故人的时候,仍在暮宫的唐川,却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你说谁?西里克?”唐川讶然。
“对啊。”前来探望他的宋乔说道:“芬尼克博士早前就跟我们说过,你的身体不能再用寻常的医疗手段来治,所以托我们找一个人。前几天我们刚找到他,立刻就把他接到华京来了。名字确实叫西利克,据说在他们那行,他还有个外号叫鬼医。”
鬼医,西里克。
这是唐川认识的那个西里克吗?唐川心里忽然升起莫大的疑惑,他想起自己曾经中过的若叶草之毒,那是千辛万苦找到西里克治好的。
现在他们又找到了一个西里克,有那么巧吗?
第216章 下毒者
“果然是你。”故友重逢,然而没有欣喜若狂。
西里克放下手提箱,摘下帽子,露出那张风尘仆仆的脸,点头,“好久不见。”
远来是客,而且西里克还是来给唐川治病的,于是宋乔赶紧让人把他请进来。可是当西里克麻利地打开他的随身药箱,想给唐川先把个脉的时候,唐川却没有伸手,而是问道:“西里克,这是你的真名吗?”
西里克摆弄布包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到唐川一副要算总账的模样,不由苦笑,“西里克确实是我的真名,我没骗你。”
宋乔这时哪还看不出问题,于是捧着茶杯端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唐川忽然重重地一掌拍在茶几上,身体前倾,给西里克带来莫大压力,“你没骗我?若叶草之毒为什么偏偏是你给我解的?为什么偏偏是我跟谢宁的考试号码被弄错?为什么现在又是你出现在我面前?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吗?”
西里克小心脏扑通扑通跳,身子后仰,干笑着,“可不是这么巧吗?”
“放屁,单这号码牌一项就绝不可能是巧合!”唐川气得都飙粗口了。整个皇家军事学院,当年报考的学生中就只有他跟谢宁是圣苏里一案的关联者,可就偏偏是这两个人的号码牌被认错了,谁信啊?!
以前唐川是因为没恢复记忆,不知道自己跟圣苏里的瓜葛,所以不觉得有蹊跷,现在想起来,骗鬼呢!
西里克差点被喷一脸的唾沫星子,连忙摆手,“好好好,我招、我招,生病的人不要随便动怒嘛,这对身体不好。”
宋乔随即把唐川拉着让他坐好,而后转头吩咐道:“去重新给西里克先生沏一壶茶来,他待会儿应该会很口渴。”
西里克讪笑,拨了拨自己那头乱糟糟的卷发,好像在思考着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可这思考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长到唐川又忍不住要发飙,他才连忙灵机一动,“啊,我想起来了,这件事嘛,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话说当年……”
“讲、重、点。”唐川盯着他。
西里克画风一转,“其实是这样的,当年给你做芯片植入手术的人不止张海洋,还有我师父,真正的鬼医李一航。”
故事开始了,唐川终于按捺下来仔细听着。
“张海洋和我师父是师兄弟,你们大概也知道,现在很多古医术学校里都是没有教的了,都是这样手把手传下来的。当年林玄请张海洋出山,张海洋觉得自己一个人做不了这个手术,于是就找到了我师父。我师父一生醉心医学,碰到这么一个有难度的前所未见的手术,当然一口答应。手术很成功,芯片成功植入你的大脑,并进入休眠状态,而你也活了下来。”
说着,西里克喝了口水,指腹摸索着杯子,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但是我师父并没有开心多久,他很快就发现,那台手术还算不上真正地成功,因为他无法预料到芯片苏醒后的结果,而且唐川的身体,并不能算得上健康。对医术的痴迷能够让他短暂地抛却一切的世俗规则,但是冷静下来之后,等待他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懊悔。给一个小孩子做那样的手术,是反人类、而且不道德的。”
“我记得我当时是自愿的。”唐川沉声。
西里克摇摇头,“我师父也没有跟我细说,他只跟我说那个小孩很不一样。不哭不闹,非常平静,但是每次你跟他说谢谢,他就感觉很难受。但是木已成舟,他没办法再挽回自己所做的一切,几年后,他自己也生了病,再加上一直对你的事情耿耿于怀,所以身体一直不好。有句话叫医者不自医,他觉得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所以决定在死之前做点什么,于是他就收了唯一一个徒弟——就是我。”
“他把毕生的医术都传给了我,并且在死之前把他对你的所有研究全部转交给我,以便当你的身体出现状况时,我可以代替他来救你。”西里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想这大概是他对你的最后忏悔了。”
“很抱歉,我并不怎么记得他了。”唐川说道。他对那些年的记忆还有有些模糊的,时间也真的过去太久了。
西里克便解释道:“你不记得也正常,我师父跟我一样是个游医,手术之后就离开了。”
“然后呢?若叶草又是怎么回事?”
西里克摸摸鼻子,“这个嘛……当时我师父已经死了,我遵循他的遗嘱正准备出发去找你们,张海洋却先一步找到了我。大概就是那种……人年纪越大,越是会为从前做的事情感到后悔的感觉,他希望我能配合他做一件事,把你,从肃峰这件事的漩涡里拉出来。”
“所以你们就想给我下毒?”唐川没好气地说。
西里克讪讪,“我一开始也不同意,但张海洋很坚持。其实我不是很了解肃峰和圣苏里的事情,但我多少能理解一点他的想法。他是医生,本职是救死扶伤,但照他的话来说,你在这件事里是完全无辜的,他不希望让你继续卷进去,他想要补救。而且那会儿他年龄大了,也撑不了多久,就显得更加迫切。”
然而唐川仔细一推算,却得出另外一个理由,“恐怕不止如此吧,我参加入学考前后,正是谢宁和乔伊开始行动的时间。所以,他是想在计划开始前,把我摘出去。”
“也可以这样说,谢宁已经深陷其中,并且跟乔伊接上了头,没办法再摘出来了。只有你,知道的秘密还不是太多,还可以远离。而且张海洋担心如果你也加入进来,促成芯片觉醒,以我当时的能力,还不足以把你救回来。所以,你的处境是最危险的。”
医术,需要时间去磨砺,而唐川最缺的,就是时间。
芯片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埋在他的大脑里,他们究竟能不能打开圣苏里还是个疑问,所以张海洋,决定赌一把。
林玄已经死了,再没有人会逼着这些孩子走上死路了。
“我被他说服了,然后我就挑中了若叶草作为这次行动的关键道具。首先这个毒除了我之外能治的没有几个,其次它对人体的伤害不大,却能让你远离机甲。你中毒后必定不敢声张,有很大的几率会离开华京,那这之后,我会在适当的时机跟你相遇,帮你解毒。只是我没想到找到我的会是贺兰,而且来得那么快。”
这迂回救人的方法,听得宋乔也是暗自咋舌。唐川皱眉,“你们难道没有想过,少了我,他们该怎么打开圣苏里?乔伊难道会答应……”
话说到一半,唐川自己意识到话里的不对了。林玄虽然死了,可乔伊还在,张海洋这样做,一定瞒不过乔伊。
乔伊怎么会答应?
“双方只是各自退后一步而已。”西里克说道:“张海洋答应乔伊,如果圣苏里能够重开,乔伊可以去把你找回来。但在此之前,放你自由,也给我留下寻找救人办法的时间。”
“那你研究出来了吗?”宋乔面露关切,她最关心的,还是唐川的身体究竟能不能治好。
然而这时,又有客人到访,谈话被迫终止。几人去外面一看,访客竟不止一个。
先是谢宁,然后是张潮生,前后不过相差五分钟,也是巧得很。
唐川、谢宁、张潮生,三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三段错位的人生。当看到这三个人站在同一个画面里时,游离星际海见多识广的西里克,也不禁唏嘘不已。
他不由想起那个他从没有见过面,但却听过无数次的人——林玄。他把芯片放进了唐川的大脑,把枷锁套在了谢宁的身上,却把自由留给了张潮生。
可是张潮生真的自由了吗?
另一边,莱茵已经来到了位于城北的首都监狱。首都监狱并不大,但却处于华京城中,是所有监狱中各类设施最好的一个,因为这里关押着的都是同属一类的特殊犯人——像乔伊这样身份特殊的重刑犯。
这里的会客室,都比其他监狱来得宽敞明亮。
莱茵看着面色红润,身穿囚服也风采依旧的某部长,深切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来。
乔伊支着下巴,含笑看着他,“怎么又想起我来了?”
“来看看你死了没。”莱茵冷着脸。
乔伊却笑着摇头,“你怎么还是那么……别扭呢。”
莱茵沉默。
乔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最近过得好吗?”
“很好。”
“已经决定了,走上这条路就再也不回头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