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动静?”,王大善跳了起来。
那衙役把着腰刀,往前探了探:“去看看”
王大善抽了根柴火当火把,两人并排着在周围转了一圈,却是未见异样。
翌日一早,骡队开拔,一切照旧,只有落在最后的一辆小车后头多了三人,手反捆着拉成串,踉踉跄跄的小跑着。
黄猴儿蹲在车棚子上,冲着人‘嗖嗖’的喷着阴气,他本以为,昨儿能借着跟这几个倒霉蛋儿比划时,得他主子的点拨,学些本事的,哪成想那迷药药性太强,害他白守了一晚。
“手脚功夫要学不难,晚个一两天也没啥”,白嘉把玩着缴获的三把砍刀,那明晃晃的刀背被烈日一照,晃眼的很,他突的一顿,冲人招了招手:“你那木剑再拿出来给我瞧瞧”
黄猴儿蹦到车辕上,顺手把别在裤带子上的木剑解了下来。
木剑长一尺宽一指,通体乌黑,血气冲鼻,到了晚上再瞧,能见上头缠绕着一圈圈的黑气,白嘉一抓上把手,剑身便颤了颤,他凝神片刻一剑挥出,就见剑尖所过之处,野草瞬间枯萎了下去。
“这个好”,黄猴儿缩回伸长的脖子,啧啧称奇,之前,这木剑搁他手里就是把着玩儿的,如今看来,却是把利器,所以说,他这认主认得一点都不冤。
白嘉也是刚刚悟出来的,他把剑扔了回去:“把心思沉到剑身里,你试试”
黄猴儿接了剑,就窝一旁捉摸去了,庞老爷子掀了帘子探出个脑袋来:“白哥儿,用不用给前头递个信,让他们当心着点”
车后头栓着的人,一看就是冲他们来的,虽不知是求财还是索命,总归是要提防着点,再说,这前路漫漫,保不准哪天就掉进了土匪窝子里,如若必要,还得寻思着找个镖行押镖才行。
白嘉似是知晓庞老爷子忧心啥,他道:“二舅爷一早就跟衙役探了口风,虽然边塞荒凉,路途艰难,打家劫舍的倒是不多,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早请了镖师,后头那几个,多半是起了贼心自己撞上来的”
经他这么一说,庞老爷子信了大半:“这倒也是,二半向来想的周到”,再者,不还有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小子外加一个整日藏在兜帽里透着鬼气的人么,他这般想着,便定下了心缩回了车里。
其实,白嘉那话说的虚虚实实,大陇朝虽算不得风调雨顺,但百姓还算能填个温饱,以打劫为生的土匪兴许不多,可俗话说的好,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这一骡队,满满当当的货物,招摇过市的在人前晃,还真能不招人惦记不成?当然,这次来的三人,是出了上粼县就坠上的,之前一直没找着下手的机会,便跟出了这般远,想来,求得必定是命,白嘉用脚趾头想都知晓这是谁人的手笔。黄二半确实曾打过请镖师的念头,不过待他亲眼见着本该人头落地的姐夫好端端的站在他跟前后,就省下了这份银子。
不怪黄二半如此草率,试想,能劫法场的是个常人么?当初,便是钱儿和锭子也未有这般信心,虽然嘴上央着白嘉想法子,心里却是不报希望的,哪知,事情就这般成了。如今这人,在几个知情人眼里,那就是能用来镇宅辟邪的。
脖铃声声骡蹄踏踏,一轮轮的日夜交替中,一行人翻山越岭一路风餐露宿的过来,在秋末冬初之时,终于抵达了边塞南宛。
南宛指的是坪宛南部,包括一郡一省,以齐达山脉为界,分南北,南是南宛,北是北宛,是蛮夷十八部落聚居之所。整个坪宛,南宛气候相对干燥,土地也贫瘠,地域却是最广,北苑虽是富饶,可地域太小,为了多吃一口饭,小部落间常有纷争,这打着打着,火便延伸到了和南宛紧邻的陇朝。于是接下来,在陇朝边军的反扑与蛮夷部落的联手进攻下,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南苑几乎是一天一易主,直到蛮夷自己受不住这连年的战火,被迫退回了北宛,这一大片空下的土地才被正式纳入了陇朝的版图,由于地广人稀,在立省的同时又立了郡。
无花郡,位于南苑最北端,是陇朝新的边防线,说是郡,其实就是个扩大了数倍的军营,庞家被发配之地,便是此处,说白了就是充军。上粼县的衙役一进了南苑,就把人交割给了地方衙门,之后还得由地方衙门再次押解去无花郡。这下子,随行的一行人抓瞎了,无他,语言不通。这还是他们头一次碰见一张嘴便是叽里咕噜一通鸟语的,能识字说书面语的,竟是面儿都没瞧见,比划了半天,愣是没打听清楚再次押解的具体日子,把几人愁的不行,这人生地不熟的,往后可咋办?
“早知是这番光景,便该托了那衙役把里头打点好了再走,真是大意了”,王大善蹲在骡车旁懊恼的不行,也有些迁怒那几人办事不地道,走的太麻利。他却是不知,这一路过来,他们一行给人的印象就是有本事的,所以,这么点小事自然就给忽视了。
黄二半倒是不急:“这偌大的南宛,要吃要喝,总得会有买卖,这有了买卖,四方皆会有客来,这客人多了,难不成都各讲各的?”
“哎呀,你瞧瞧我这脑子,怎得没想到这茬”,王大善一拍脑袋,笑了。
黄二半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再说,之前不是没遇过么,看来,这南宛真真是个蛮荒之地”
于是几人一商议,留两人原地守着,其他人赶着骡车去集市找人。
40
从富庶的上粼县一路往西,绵山葱翠被苍凉荒茫一点点取代,潜移默化间,这舟车劳顿的苦日子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捱,直到迎来了南宛的第一夜,一行人才发觉,世间竟还有如此炼狱之地,明明已是初冬,这白天依旧酷热难当,可等日头一落,气温骤降,只觉一下就进了寒冬腊月,众人一时不查皆中了招,个个裹一床棉被拧一把鼻涕,瞧着可寒碜了,唯一没被祸害的,只有白嘉和黄猴儿。
此时,客栈的厢房内,庞老爷子捧着水杯,哆哆嗦嗦的打着颤,忧心道:“元宝和刑老那,不知会不会挨冻?”
“老爷尽管放心,木哥儿说了,咱既然塞了银子,牢里头就管棉被和火盆,冻不着的”,锭子接口道。
木哥儿叫木暮,是今儿从市集上淘来的,本地的一个小伙儿,南来北往的话都能说上一些,在这一片也吃的开,被二舅爷出高价雇了一月。
“那就好”,庞老爷子喝了口热水缓了缓,自他进了南宛,不用避人,心里可舒坦了不少。
这时,门‘吱呀’一声响,黄二半和王大善前后脚携着寒气进来,庞老爷子连忙起身:“怎样?”
黄二半掀开毛大氅,露出小百真那张蜡黄的小脸,庞老爷子忙心疼的抱到怀里,搂着轻拍。这孩子原是要收监的,只是年岁毕竟太小,折腾不起,众人商量后想试着把人赎回,奈何一个转身衙役走了个利索,继而又发现语言不通,连个主事人都寻不到,兜兜转转了好半天才磨蹭到了现在,好在事情到底是成了。
王大善他婆娘王刘氏端起一直煨着的米糊,凑过去说:“小少爷也该饿了,得给他喂些吃食”,这女人先前也是在庞家老宅当差的,膝下只有个九岁的丫头,原就是稀罕儿子稀罕的紧,自然对着主家的少爷万般尽心。
瞅见怀里的幺儿张着嘴冲着王刘氏‘咿咿呀呀’的,庞老爷子只得撒了手,转而看向黄二半,没头没脑的问道:“你怎么看?”
黄二半蹲在火盆边一边烘手一边道:“这南宛边塞,虽是荒蛮,可人心却都活泛,又是天高皇帝远的,要我看,只要银子足,日后有你一家团圆的”
“那咱这银子还余多少?”,庞老爷子心急,就想着早早把人捞出来,也好叫他们少受些苦。
黄二半冲王刘氏怀中的小儿努努嘴:“光这一个就出去了五百两,一路赚的有大半都贴进去了,这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若是咱家元宝,我估计没这个数出不来”,他伸出个手指摇了摇:“我这还余三百多两,待余下的货出手,也就将将够六百两”,说到这,二舅爷颇为烦躁,元宝可是他亲外甥,旁的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他头一个盼的就是他那外甥能早早脱困,只是如今看来,还有的等。
六百两银子能让平头百姓舒舒服服过上两辈子,只是在庞家七个待罪之人身上,却只能打个水漂,况且,这日后少不了还得打点,外加置办家业的花销,这么点银两,还真是不够看的。
“那可怎么办?”,正当一屋子人发愁之际,锭子突然开口道:“银子不够找七哥”
众人皆是一愣,齐齐看向锭子,锭子抓抓头道:“七哥是这么说的”
黄二半眼睛一亮,在房里转了一圈,道:“白小哥儿人哩?”
此时的白嘉正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问着撅屁股趴人窗户上的黄猴儿:“好看么?”,这是一排二层的土木小楼,在整条街上算是出挑的,却是座花楼。
“……”,黄猴儿头也不抬的点头:“挺好,小娘们蛮会来事儿,够劲!”,他挨个捅了不少窗户纸,眼下这个最是有看头。
白嘉忍不住笑:“你下头烂完没,难不成还能用?”
黄猴儿双腿一夹,期期艾艾道:“呵呵,呵呵,我就过个眼瘾”,生前,他就是个十天半月不开荤就浑身难受的,死了,这毛病依然不改,虽然用不成了,看看总成吧。
“……”,白嘉哼了哼,懒得搭理他,一个跳跃窜出去老远:“过来,给我喂招”
黄猴儿忙跟屁股上去,一边追还一边喊:“主子,问你个事?”
“说”,白嘉的声音远远的飘来。
黄猴儿扯着嗓子喊道:“你那玩意儿可还有用?”
余音还在空旷的小镇上回荡,‘嗖’的一记破空声迎面袭来,黄猴儿来不及躲闪,额头正中一击,当即仰面倒下,他直挺挺的躺了一会儿,才把小石子儿从脑门上抠下来:“主子,你下手也太狠了”
齁冷的寒夜中,有人阴森森道:“再敢废话,你就如那三个歹人一般,自己往那旮旯角里蹲着自生自灭去”
黄猴儿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一溜烟儿赶了上去。
两天后,庞家人再次被押解上路,虽是同在南宛,却也走了近十天。相比大陇朝偌大的疆域,从上粼县到边塞,路途其实并不算太远,只半年的脚程,却叫人领略了迥然不同的民风民俗和地域风貌。
无花郡,位于陇朝的最西北,相当于一个县,却是直隶于朝廷。当今的郡守因年事已高,年年上奏求致仕,却是迟迟不见音讯,可见那把位子有多不招人待见。
“木哥儿,这风要刮到啥时才能停?”,黄二半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问道。
木暮把嘴里的干粮咽下,慢吞吞道:“今儿遇到的是小风口,刮上一个多时辰也就过了,不急”
一行人此时正在歇脚,这一路上,像这种坟堆似的土坯房随处可见,听说是专供人避风用的。
“照你这话,还有大风口不成?”,王大善疑惑不已。
“是啊,无花郡有个童谣是这么唱的,我给你们学学”,木暮抹了把嘴,曲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小风口吹吹,吹呀么吹迷眼,大风口吹吹,吹呀么吹鬼来,三天呀么一小风,十天呀么一大风,吹来又吹去,吹掉了无数魂,快呀快呀躲起来,躲起来”,调子有些古怪,且用南宛这边的话唱来,半句没懂,但听着倒别有一番味道。
“啥意思?”,庞祝小声冲身旁的白嘉问道,这小子一旦瘦下来,五官轮廓就清晰了,长的有些憨,眼睛挺大一个,盯着人瞧得时候,就跟猫儿似的,蛮可爱。
白嘉顺了顺他的软毛,瞎掰道:“是说起风要躲,不然小命不保”
“咦,这位小哥儿懂南宛语?”,那木暮耳朵倒是灵,闻言瞪大了眼。
“……”,白嘉装逼,没吭声,一旁的黄二半接口问道:“这地儿若是时常起风,那要怎的过活?”
木暮道:“待你们在无花郡呆的时日长了,慢慢也就习惯了,保不准哪天不起风了,还惦念的紧哩”
众人一寻思,觉得挺在理,也就没在这事儿上较真,趁着这档口,便各自闭目小憩去了。这一路上,白嘉并不太往前凑,是以,今日是主仆两个头一次坐在一处,庞祝团坐在白嘉对面,嘴里巴巴个不停,讲的大多是一路上瞧着好玩儿或是稀奇的物事,家中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搓摩掉他脸上的笑,只在笑容里填了份爽朗,白嘉静静听着,不时点个头‘嗯’个声,木暮瞧着两人间的相处,眉毛不禁挑了挑。
因着银子使的足,到了无花郡后,庞祝和刑管事被分去了马场,女眷则进了兵营后厨,比起开荒浆洗,都不是过重的活。
黄二半后来在白嘉那讨了足够的银两,一进了无花郡,就给疏通了关系,想要捞人。对着白花花的银子,那姓吴的长史,却只取了个二十两重的银锭,其余都给推拒了,却也提点他们,初来乍到以防打眼,有些事不能急于一时,只叫他半年后再来。都说财帛动人心,那长史也不是个多清廉的,却能把持的住,只能说这里头还有些他不懂的道道,黄二半无法,只得暂歇了这份心思。他用这笔银子在离马场最近的一条街上买了个院子,又盘了个商铺,开了家食肆。之后,他重新拉了骡队,启程回上粼县,这次,他请了镖行的镖师。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瓦楞村,近些日子却是不大太平,往日藏在深山里的猛兽无故下山,伤了不少村民,闹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另一边,不知自己当初下的封印已出现松动的老道,正和他的小徒儿尾随在太清宫的一众道士身后,往西行去。
41
无花郡是南宛北端仅有的几处绿洲之一,腰带似的一条,悬在茫茫的荒地中,扎眼的很,打西边有个养马场,白嘉就挨着那处给自己划了块荒地,几个铜板拉了一大片,不为种菜种粮,只为了养草放牛。
南宛常年干旱,雨水稀少,无花郡更甚,入冬后有长达四个月的干涸期,按当地人的说法,那雨水是叫风口给吹走了,只是今年却是反常,每到饭点,就会淅淅沥沥的飘起雨来,飘的人心里头直打怵。
马场边的马厩底下,挤堆着一拨人,衣衫褴褛的,庞祝卷着裤腿,大咧咧的蹲在其中,和赤脚的农夫没啥两样。现在正当晌午,天也不冷且雨又不大,淋着正好,脸上的皴丝被水一打,都消下去不少,可舒服了,他抹了把脸,冲前头指了指:“刑爷爷,他们这是在祭拜哪路神灵?”
离着马厩不远,拢着不少当地百姓,他们面朝北方,做五体投地跪拜礼,满脸虔诚,地上还摆着几碟子供品。
刑管事摇了摇头:“少爷,老奴不知”,他大病初愈,本不该贪凉的,可这南宛,也着实旱,他这老胳膊老腿上,处处都是暴起的死皮,好不容易下起了雨,他说啥也不能在屋里头窝着。
如他们这般的还有不少,都是在马场里服役的待罪之人,或聚或散着,反正入了冬后,活计也清闲。庞祝这一拨人里头有个上了年岁的老头,悠悠道:“这个我倒是知晓”
众人齐刷刷看他,老头挺得劲,摇头晃脑的:“这事啊,还得从百年前说起”
有人嘘他:“老丁头,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老丁头笑骂一声:“没耐性的泼皮小子”,他往北边儿一指,道:知晓那边是何处?”
“齐达山脉么,那么大一个杵着,老丁头你莫不是老眼昏花了?”,烟雨蒙蒙中,墨染的影子重重叠叠的遮着半边天,像是潜伏着的巨兽,下一秒就能扑上前来,若是天晴,便能瞧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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