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得手后他转身就跑,老道伸手要抓,却擦了个对过,气的眉毛胡子乱抖:“这下子闯大祸了!”,若是白嘉在,即可看见,原本盘旋在坟地里的黑气,正丝丝缕缕的向外散去。
小童还待要追,老道却喊道:“阵眼已破,徒儿,快回来帮为师一把”,这聚阴阵自开启,需得历时三百零三个日夜,方可自行耗尽其中的阴气,中途若有万一,于整个瓦楞山以及周边的村庄都是灾难。
闻言,小童只得作罢,师徒两个围着法阵转了一圈,各自寻了个阵脚站定,掏出符纸,正要作法,就听得林中有脚步声纷至沓来,同时听得一人大喊道:“谁人在此捣乱”
“不好,太清空的臭道士回来了”,老道一惊,犹豫再三后,一拍大腿道:“徒儿,先撤!”
小童二话不说,收了符纸,拔腿就跑,老道一愣,气急败坏道:“唉,你倒是给为师殿个后啊”
两人刚窜出,身后的密林中,飞速钻出几人,正是先前最早入山的道人,四人瞧着阵中破开的坑,脸色时青时黑。
“师兄,阵已破,五煞剑被盗,接下来该如何?”,其中一青年道士问道。
被他称作师兄的道人,是个瘦高黑黄的男人,眼神阴翳,厉声道:“追!”,
说着一码当先循着引路灯而去,先前说话的年轻道士紧随其后。
原地却有两人站着没动,其中一人不屑道:“阵眼既破,五煞剑定是没成,追有何用?”
另一人便问:“我们是先行回去,还是到山下歇脚”
“去山下打听打听,近日,可还有哪方高人入了这瓦楞山”,在此布阵多年,好不容易成就一个,却生生叫人毁了,这口气怎可能真的咽下。
黄猴儿还不知自己坏了人多大的事,他舞着手中的木剑,在密林深处胡跑乱撞。
跟在其后的小童,毕竟年岁太小,跑了一段就被甩掉了,不得不停下,老道气喘吁吁的从后头赶来,一到跟前,就一屁股坐下了,唉唉叫着:“老命要没了”
小童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兀自打量着四周,期间还不停的耸着鼻子,片刻后道:“师父,那破阵之人,你可有看清”
“……”,老道毫无形象的摊在地上,不发一语。
小童顾自道:“我从那人身上闻到了尸臭味”
“尸臭?”,老道一个鲤鱼打挺盘腿而坐,不复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两眼放光道:“你是说,他是乌蛮?”,
陇朝有邪方,以尸油涂以全身,可保青春,此法虽骇人,可私下却得达官贵人的青睐,利益驱人,自此便有了专门的炼尸人。正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此事太损阴德,凡入了此道的,不出一年,全身肌肤渐渐发乌溃烂直到终死,日日受尽折磨,是以被世人称作乌蛮,乌蛮轻易不示人,平日难见一回。
小童严肃脸:“依徒儿所见,不是乌蛮,应是个僵尸”
“僵尸!”,老道一惊,兴致又高涨了一节:“僵尸啊,那可是个好物,都多少年没碰着了”,想了想又感觉不对:“确定是僵尸无疑?”
小童木着脸认真分析:“尸臭虽淡但其味纯正,四肢略有僵硬,跑动较快,应是飞僵”
“飞僵?”,老道一个激灵站起,拍拍屁股道:“徒儿啊,咱还是该干啥干啥去吧”
“师父说的是”,小童点头表示赞同,以他和师父的本事,普通的白僵和黑僵还能应付,若是飞僵,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临走前,他又瞧了眼那人消失的方向,老气横秋的长叹了一声:“好可惜”,僵尸,他也就碰到过一回,这几年,鬼怪之事渐渐淡去,他和师父都快没饭吃了。
“徒儿,快跟上”,老道换了个方向,趟着野草往回走,
小童整了整挎包,小跑着跟上。在他们走后不久,有灯光一闪而过,两个道人一前一后,紧追着黄猴儿不放。
38
从廊门菜市口到衙门地牢的一路上,未到午时便早早挤满了人,庞家人套着枷锁出来时,竟是难得的寂静。走在前头的,是此次流放之人,原本该是有十一人的,包括被匪贼掳走的八奶奶,还有三个小妾在这十日之内莫名染病去了,只余老少妇孺六人外加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不过几日,皆是蓬头垢面,犹如街头乞儿般邋遢。
刑管事毕竟年岁老矣,无故挨了二十杖责,即便使了药,这几日下来伤势依旧严重,行走间步履蹒跚,生生拖慢了一行人的脚程,领头的衙役不耐的皱了皱眉,只是摸着兜里沉甸甸的银锭子,终究没吱声。庞老爷子隔着一丈远坠在最末,立于‘嘎吱’作响的站笼中,探出颗花白的脑袋,形状凄惨。
“老爷,老爷”,人群里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抬眼瞧去,俱是昔日宅院里的老仆,想是来此送行的,庞老爷子多少有些欣慰,拧着脖子一一看了看,倒是还认出了不少乡所的熟人,脸上都带着哀戚,他闭眼叹息一声,往事随风,纵有不甘,这一别,也是枉然。
走到西街鹤年堂大药铺门口的岔道时,前头的往左行去,囚车却拐进了右边的街道,直到这时,庞祝才急了,他坤着脖子往后头瞥,瞧见自家老父佝偻的身影,眼里终究没蓄住水,‘哇’的一嗓子嚎了出来,打他起头,队伍里啜泣声渐响,一旁的衙役扯了他一把,低声斥道:“事已至此,哭有啥用,还是快快赶路吧”
越过人山人海的牌坊,菜市口一角辟出一方野地,期间有一膀大腰圆的汉子,头裹红巾赤着胳膊携一把鬼头刀,顶着毒辣的太阳,微微叉腿候立着,在他身后不远的席蓬里,知县老爷躲在里头惬意的品茗喝茶。
不多久,庞老爷子就被带到,押着跪坐于地,一衙役利索的取了白布条子蒙了他的眼。县丞眯眼瞧了瞧头顶的太阳,凑到知县耳边,道:“大人,时辰到了”
“既如此,便就行刑吧”,知县把茶碗搁下,掸了掸衣袖正经危坐,一手执笔一手去抓签筒里的令签。
随着画了红押的犯由牌投下,围观的百姓又都兴奋起来,庞老爷子被身后的衙役一左一右钳制的脑袋几乎贴到了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得别的。那刽子手扯了掩刀的黑布巾,吃一口烈酒又含一口喷在黑沉沉的刀身上,反手握刀,上前一步,道一声:庞老爷一路走好,愿来世投个好胎,便高高举起了屠刀,有那胆小的妇孺不忍直视,悄悄偏了头,却听得‘铛’的一声,人群静了静,继而‘轰’的一下炸了锅:“刀断了!”
却见那把砍了无数人脑袋的重刀,竟是断作了两节,那断了的刀尖在地上弹了俩下,划出一道弧线竟然直冲席蓬而去,刽子手怔怔的盯着虎口处汩汩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刀柄,艰难的吞了吞口水。
知县从摔倒的圈椅里直起身,想到刚刚擦脸而过的断刀,又忆起近日来衙门里闹得那一起起怪事,后背直发寒,心下却也越加发狠:“换刀!”,一旁的县丞大着胆子,用脚尖把断刀踢出了席蓬。
刽子手的刀索命的鬼,鬼怪寻常好刀难觅,先前那把黑中泛红的鬼头刀,是砍了无数脑袋才磨砺出来的,如今毁了,一时难续,可知县发了话,这活就得接着干,有衙役卸了佩刀往前递,刽子手抓在手里颠了颠,轻了,在看那刀刃,又薄又钝,若是用上此刀,今日里这庞老爷子走的定不能顺畅了。
就在刽子手心生怜悯之际,天边突然飘来一朵乌云,正正好的遮了烈日,天一下子暗了,人群骚动的越发厉害,庞老爷子趴在地上迟迟等不来当脖一刀,身后的压制又都卸了,便直起了身,这档口,平底起了狂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打的人脸皮子生疼。
呼啸的风雪中,忽有人道:“乌云吞日六月飞雪,为官噬骨冤狱丛生,却不想,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呜呼哀哉!呜呼哀哉!”,那声音飘飘忽忽,时轻时重,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进众人的耳里,震的一干人心头顿起无数念想。
纷杂的嘈闹声渐渐平息,不消片刻,风雪散尽烈日再现,趴伏于地的百姓抬头,却见,正中的庞老爷子竟是平地消失了,俱是愕然非常。县丞早已吓得两股战战,只有知县埋着头瞧不出神色。
鹤年堂另一侧的小巷里驶出辆骡车,驾车的是个粗布短衫的少年,只听他喝了一声‘驾’,也不拉那缰绳,拉车的骡子就颠儿颠儿的跑出了马的速度。
白嘉赶上时,正瞅见庞祝他外祖,一个正哭的险些断了气,被人架着在一旁劝,一个拉着外孙不肯撒手,此时快要离了上粼县,凑热闹的百姓也不那么多了,押解的衙役并不需端着,既收了人好处,便就允了人多说会子话。
“七哥”,白嘉没把车赶的太近,离了十丈远就停了,钱儿眼尖,头一个就看见了,小跑着过来,招呼了一声,就一直往车围里瞟。
白嘉冲他点了点头,钱儿长舒了口气,又道:“不跟少爷说么,你可没瞧见,少爷眼都哭肿了”
“待离得更远些再说也不迟”,白嘉倒是无所谓,反正都瞒了这些时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钱儿点点头:“说的也是”,完了,就没了话头,蔫蔫的踢着脚下的石子。
前方不远处,停了一队骡车,有十几辆之多,拦车围子的有四辆,其余都只挂俩竹篓,里头垒了许多货物,都是这些日子采买的,这是庞祝他二舅黄二半的主意。此次前往南宛,他是要跟去的,就顺手拉了个骡队,准备沿途做些买卖,待到了那边也能以此安身立命,尽快站稳了脚跟。随行的队伍里,除了王大善一家三口还有锭子,白嘉扫了一眼,居然还看见了背着包袱的顺子,想来是自己寻摸过来的,倒是钱儿,他娘死咬着不让去,只得作罢。
“等那边安顿好了,给你来信”,白嘉知晓这小子想跟着,他不像锭子,家里兄弟姐妹众多,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也不像顺子,孤身一人,走哪是哪,这会子定是郁闷的紧,只得这么安慰着。
钱儿哼了哼,算是应下了。
过来送行的,都是备了不少物事的,吃的用的可劲儿塞,都被庞祝他二舅收了,白嘉赶着骡车过去时,悄没声的扔了俩荷包进了朱卫俩个汉子的背篓里,算是回了礼。
黄猴儿在瓦楞山疯跑了一夜,尾巴倒是给甩了,但也进到了更深处,好在他不是路痴,兜兜转转了良久,在白嘉赶来时,摸出了大山。
“戴着”,白嘉扔过去个面具。
那是个修整过的笋壳,上头画了只红色的猴子,有鼻子有眼的,做的还算精致,两边各有条系带,黄猴儿二话不说,直接盖在了脸上,他本就罩了件戴兜帽的斗篷,这下子,更是捂了个严实。于此同时,从瓦楞山另一处出来两个道士,后头一人收了引路灯,道:“师兄,接下来怎么办”
打头之人沉声道:“先回道门”
两人沿着山路下了山,与同门汇合后,一起返回太清宫,在他们身后,远远的坠着一老一少。
“师父,咱真要这般跟着?不摆摊了么?”,小道士嘀咕道。
老道伸到后背挠了挠痒:“过了这村没了这店,这回若不能探个究竟,日后就没这机会了”
“那咱这一路上拿啥吃喝”,小道士掏出个空落落的荷包,晃了晃。
老道士撇过头,缩回手,扣了扣指甲缝里泥条子:“有师父在,还能饿了你不成,小孩子家家的,愁这许多干啥?”
“我若不愁,过两天就得喝西北风了”,小道士默默翻了个白眼。
老道士眼一瞪手一举作势要打,小道士一扭身,迅速窜远了去。
出了上粼县,又走了一段,黄二半便陪着笑脸跟衙役说了许多好话,又塞了银子,这才卸了一众人的枷锁。
从上粼县到南宛全靠脚力,走个单趟就要半年,这差事苦的很,但凡在衙门里吃的开的,都躲着这茬,是以,此次押解的六个衙役是最低等的皂卒,混的还不如平头百姓,如今有银子拿有骡子坐,哪还有不乐意的,也就开头装个腔拿个调罢了。
庞祝和刑管事被让进了骡车里歇着,又让了辆车给衙役们轮流着坐,至于女犯,则是走一阵子路坐一阵子车,也算省事,庞老爷子的这些小妾,都是穷苦人家出生,说是抬进门的,其实跟买的也差不离,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也没个盼头,倒不担心半路上出幺蛾子跑了。百真被王大善的婆娘搂着,已经哄睡了。
驮了货的骡子被窜成一溜,稳稳的走着,只余脖铃声回响了一路,渐去渐远。
39
庞老爷子这一天可谓是经历了大起大落,到这会儿心还未落地,他晕晕乎乎的瞧着车辕上那个还显单薄的后背,怎么看都觉得平平无奇,可当时劫了法场的,就是这么个半大小子,虽然当时被蒙眼倒扛着,可从始自终,他就未听得有第二个人在旁,叫人不信都不成,能遇到有此大本事的,也算是庞家人的福气,他放下车帘子,靠坐在角落里渐渐睡去。
月余后,城郭相隔越来越远,村落也越发凋零起来,眼见着快要日落,却还是瞧不见半点人烟,黄二半跟领头的衙役商量,就近找个地方安营扎寨。
“主子,后头那几人要留到啥时候?”,黄猴儿拉着骡车偏离了车道走了一段,寻了个干净处停下,他们这一路只是跟着,并不往前靠,为的只是避开衙役的眼。
白嘉把包袱卷往地上一铺,道:“若猜的没错,今晚就有你玩儿的”,这荒郊野地的,于他于己都是个方便下手的机会。
庞老爷子软着腿从车围子里下来,抡胳膊伸腿的溜达着转圈儿,这越往西去,路越不好走,一整天颠簸下来,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车队一行人正忙活着捡柴生灶,唯有庞祝勾着脖子往后瞧,锭子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元宝少爷,老爷丢不了,你一天瞧上八百回,脖子扭的不疼么?”
“爹年岁大了,我这不是担心么?”,短短时日,原本两百斤的胖子,就跟漏了气似的,缩水了不少,这会儿脸上还带着倦意,说话都打蔫。
“有七哥在,少爷尽管放心,来,先吃个瓜润润”,锭子掏出个甜瓜,用刀切了片递过去。
庞祝啃了两口,觉得甜的齁嗓子,又还了回去,锭子劝道:“这一整天的,少爷你也没吃多少东西,天又这般热,好歹多啃两口开开胃”
“不吃了,待会儿喝碗汤就成”,庞祝摇头推拒:“你给刑爷爷送去罢”
刑管事连伤带奔波的,刚大病了一场,缓过来没几天,还得再养养,好在有顺子伺候着,并无大碍。
“货堆里瓜果有的是,不缺这一个”,出发至今,每到一处,这倒腾来倒腾去的,货未见少,银子却是小赚了一笔,吃喝更是不缺,唯一不便的,便是,凡入城,犯人俱要重新戴上枷锁,叫锭子瞧着老大不舒服了。
庞祝咽了咽上泛的酸水:“那给父亲那边送两个去”
“就知晓少爷是惦记老爷和七哥,我这就给拿去”,锭子把甜瓜搁下,又掏了点心出来放好,这才偷摸着去了。
入夜,篝火噼啪声中,几条影子悄无声息的一点点攀爬着靠近,今晚守夜的是王大善和一衙役,因着天热,两人离的火堆有些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解乏,谁也没主意,篝火里被扔进个纸包,里头的粉末一经着火,便着了,眼见着那烟就要散开,忽地一阵儿小风刮来,那烟被吹做了一股,顺着一个方向去了,不多会功夫,杂草掩映的阴影处传来‘咚咚’几声闷响。
“啥动静?”,王大善跳了起来。
那衙役把着腰刀,往前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