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家子同坐一处,用食也香,许是换了个环境,庞祝划拉了一碗饭后,难得有了说话的兴致,又是挨着自家祖父,便道:“姥爷,俩个弟弟怎得今儿没入学?”
话一落,原本热闹的饭桌顿时静了片刻,黄老爷子给自家外孙添了个鸡腿,哼哼道:“叫人退回来了”
“……”,庞祝再不通事,也知晓他刚才那话问错了,便就不再开口,只一门心的啃肉吃,眼角还瞟着白嘉,就怕自己这次吃多了,惹得他的书僮想着法的克扣他的吃食。
黄老爷子扫了眼和他离了两臂远的孙子,‘咦’了一声,却是又道:“今儿倒是乖巧,若是平时,除非睡着了,哪怕是用个食也不得安宁”
因着这话,一桌人便都扭头瞧去,除了白嘉和庞祝两个,其余人都是一脸的欣慰。
“哎,真别说,今儿俩小子怎得这般能坐住?”,这说话的,是庞祝的大舅,大虎二虎的亲爹。
一旁双生子的亲娘不乐意了:“以前,大虎和二虎可不这样的,许是最近长身体,一把子力气没处使,难免出格了些”
“大嫂说的有理,那老猎户不是也说了,咱家大虎和二虎天生神力,指不定以后就有大出息的”,庞祝的二舅帮腔道。
黄老爷子却是黑了脸:“真有出息还叫人退回来”
老爷子一发火,一家子老小便没人敢吭声。
庞祝和双生子隔着不远,起先他未主意,因着这一茬,便就多看了两眼,两眼的功夫却叫他看出了些不同,他特特给人碗里夹了俩筷子菜,随着他的靠近,可以确定,这俩小子怕他。
目前为止,除了牲畜,他和人共处并未引起旁人的异样,不管老少青壮,只是眼下看来,这事怕有蹊跷了,白嘉眼底沉了沉,低头闷声扒饭。
许是折腾累了,午食后,庞祝趴在床榻上由着黄家老爷子给抹了药油后,就渐渐睡迷糊了。白嘉左右无事,便晃荡着出了院门,径自往山里去。
29
瓦楞村以山为名,之所以有这般叫法,是因老老早之前这边儿有个做瓦楞的作坊,村子的前身便是由这作坊发展起来的,只不过时过境迁,小作坊没落了只留下个以务农为生的九姓村。
正午时分,初夏的暑气渐渐上头,村子外头寂寥无人,白嘉溜溜达达的走远了些,趁四下无人时运足了劲往林间跑,霎时,两边的景儿化成了残影,风一般的掠过,山间地势依然崎岖,他却如平地般轻松自如。
初时,所过之处树木稀疏,多的是被砍伐的树桩子,连杂草也少的可怜,待进的深些,林子就密了,枝叶遮天蔽日,蛛网蚊虫随处可见,显是少有人来,僻静的连条正经的小道都没有,白嘉这才缓了下来,前世里他便是个路痴,如今换了个壳子也未有好转,这一通瞎跑,早分不得东西南北,只知晓该是进的深了,周遭的空气里已然透着股枯枝朽木的腐臭味,还混着粪臭,各色味儿胡搅在一起不是一般的难闻,且他五感又是极其灵敏,这嗅闻起来便就越发变本加厉,好再,除开这些,那满鼻子的血腥气让他稍稍好过了些,尤其是,原本还算安静的密林,因着他的到来,如水入油锅,炸了,各类野物跑动起来时,血液流动的更快,那股子甜香味儿也就愈发浓郁了。
白嘉之所以过来此处,并不是一时贪玩,而是有他自己的思量,庞祝的私产,他大动不得,里头的出产是要卖了换银钱的,是以,他自是不能像在枫华山上那般肆意,一天一头猎物的挥霍,且刑管事又是个人精,时日长了难保不会起疑,于是,只得把主意打到了这边。
瓦楞山周边连着好几个山头,个比个的大,一眼望去连绵无际,可想物产自是丰饶无比,除了惯见的,其中还有不少猛兽,老虎,狼,豹子,熊,都在此间现了身形,就连那蟒蛇都有水桶粗细,也难怪黄家老爷子在饭桌上敲打大虎二虎时,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俩再怎得折腾,也不能往山里去。
像这般自身带着凶悍气的野兽,虽畏惧白嘉的气息,却也不会如虫鼠鸟兔般,未待靠近就夺路而去,它们大都只在不远处观望,既不靠近也不逃离,只有些躁动的来回徘徊。
对他人来说危险重重的深山,在白嘉看来,就跟逛自家后花园般自在。
枝丫间有猴群在吱呀作怪,几个跳跃便就远去了,白嘉起了些兴致,一个纵身跃上树梢,学猴般抓着枝条在林间荡开了去,那种忽上忽下不着天不着地的感觉,和高速奔跑截然不同,要更为带劲,由着这股子玩性,他越跑越远,直到树梢间最后的一点光亮隐没,眼里火花突的跳跃,入目只有红绿灰三色时,才意犹未尽般站定,开始思索该怎样寻找回去的路。
对于路痴而言,迷失在深山中是极为可怕的,白嘉也不例外,在他兜兜转转了好半天,眼见着耐性将要告罄之际,终是寻了株年岁最长且最为高大的红杉。
那红杉完全如鹤立鸡群般,生生顶到了天际,站在树梢临空而立,借此足以俯瞰整片山林,他在上头扫视了一圈,出路未瞧到,却不经意间撞上了第四种颜色。
一瞬间,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腾空一跃,几个飞扑直冲而去,临到跟前也没太靠近,离着两丈远就下到地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微有些诧异,若是没看错,那泛着黑气的似是片坟地。
那坟地,松柏挨挨土包挤挤,自里头生出股阴寒之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源头便是游弋期间的屡屡黑气。
这种感觉似曾相似,驻足良久后,白嘉猛得想起,分家头天遇的招魂一事,那作法的道士给他的便是如这般阴森寒冷之感,且比这还要厉害几分。
黑气结合着坟头,就如那游荡的鬼魂,这般一联想,他忽地转过弯来,那天碰上的哪是道士,分明是当初地府错抓他的鬼差,怪不得那天他瞧着古怪,原是做了变换,可气息改不得,他又接触过两次,自是有了些许印象。
只是这前后种种究竟是为了哪般,却仍旧让人毫无头绪,似乎从他枉死到借尸还魂,再到捡获铜镜,都和那鬼差有莫大的关联,白嘉不禁伸手按了按衣襟里的书册,他对符箓的理解只有一个:收鬼抓妖。
难不成就为这?这念头一冒头,当即就被掐了,除了招魂那次,周边似乎并无鬼怪之事,这要他抓哪门子的妖收哪门子的鬼?
白嘉眉心越皱越紧,之前,书中有现成的符箓可用,虽不明就理,一一试过便也能分辨,哪像现在,却要重新摸索,且画符,需要朱砂黄纸,他一个大字都上不得台面的,要怎得在那小纸片上画那鬼画符,两厢一对比,也是好坏参半。至于,事实是否真如这般,还待他细细研究过后,方能知晓。
一个时辰的午睡,庞祝虚的更加厉害,别说手,便连全身都酸软无力,白嘉好不容易出了山回了小院,就瞧见小胖子眯缝着眼在床上磨蹭:“姥爷,我身上疼,走不动道了”
黄老爷子对自家孙子能狠得下心打骂,但对着这个外孙却是软乎的不行,瞧见他这般模样,也是心疼,正想回了下午的课业,白嘉悄没声的走上前,一把将庞祝提到了地上。
庞祝吓了一跳,双眼瞬时睁圆,白嘉背着黄老爷子,冲他瞪了一眼,他平常不发怒,但凡如这般板起脸,熟悉的便知不能惹了,庞祝最有体会,立马老实了,也不这疼那疼的,自己穿了鞋,跟屁股出了房。
下午进学时,大虎二虎也捎带去了,黄老爷子虽一直叨叨着双生子不争气,叫学堂退了学,其实事实并非如这般严重。起因是那俩小子淘的厉害,石锁竹弓倒腾坏了不少,扰了旁人的练习,老猎户便说,让他俩在家歇歇,待能坐定了再去也不迟,于是,今日里瞧着这两还算安分,就又给复了学。
庞祝身上是真疼,好在,下午是由老猎户讲学加以实践并不耗费多少气力。
老猎户的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三承了他的手艺,以狩猎为生,自家里开办了学堂,也帮衬着教习,兄弟两个上午轮流带学子,下午便进山讨生活,只听说老二是个泥瓦匠,长年在外奔波,不常照面。
老猎户的讲学都是经验之谈,很实用也很周全,从了解猎物的习性,到辨别脚印,气味,再到如何下套,每日里都会捡一类细细讲解,且他也不胡乱挑拣,而是从小型猎物往大型猎物逐步深入,白嘉难得听着认真,相比前世的□□□□,这些口口相传的技巧才是无价之宝。
今日里,老猎户着重讲的是如何套猎,这才刚开讲,是以教授的是最简单的简易套,这种套子,可以猎捕的野物范围很广,小到野兔大到野猪,方法虽是简单,但效果确实极好,只不过里头的道道也有不少。
“按着猎物体型不同,圈口要分大小”,老猎户从身侧的簸箕里拣出根麻绳开始扎圈,手中不停,还不忘道:“今儿,我给你们做个猎野兔的套子,大小你们可要瞧仔细了”
配着竹条,两三下的功夫,一个猎套就支楞了起来,除开这一种,还有复套,连环套,拦河套,吊套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土里藏的,大的小的,都有对应的绳套,保管一个不拉,倒是有几分和符箓同一个路数的意思。
“套索好做,但稍有闪失,便能让人空手而回”,做好的套子在学子的手中传阅,老猎户抽了口旱烟,又道:“你们都说说,该如何设套,才能尽可能的不落空?”
庞祝是插班生,之前的讲学都未听到,这档口他虽瞧得仔细,其实是听的雾煞煞的。
别的小子,却是各个兴致勃勃,争抢的回道:“要打探好猎物的踪迹,确定路线”
“套子要下在隐蔽处,并做伪装”
老猎户满意的点点头:“说的不错,只不过,还有一点你们也不可忘了,不同的猎物,不仅圈口要大小不等,且设套时,离地也要区分长短”
众小子忙点头记下,见状,老猎户把簸箕往前一推,道:“自己圈一个给我瞧瞧,若做好了,明儿便领你们到山脚下转转去”
听得有猎可打,一众小子都闹腾开了,把簸箕里的麻绳竹条哄抢了一空,庞祝挤不过别人,只拣了剩的,和大虎二虎两个围坐在一起,有样学样的跟着做,倒也弄的不懒。
老猎户挨个瞧了,颇为满意,又叫温习了之前的功课,这半天也快擦边儿过了,余下些时间,便仍旧让他们开开弓,耍耍石锁,这当猎户的,没把子力气可不成。
白嘉抽了个空挡把大虎二虎堵了:“怎得这般怕我?难不成我会吃了你们不成?”,这是他们之间第二次见,他记得年后那次这俩小子对着他还挺正常,如今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大虎哆嗦了一下,呐呐的不敢说话,最后还是二虎开了口道:“我们也不知怎得,就是,就是怕的很”
九岁大的小子,也还不大知事,白嘉想了想,换了话头问道:“你们这股子力气,是之前就有的么?”,他刚可是瞧见了,这俩双生子,百来斤的石锁拿在手里玩儿似的,听说是天生神力,他却是不信的,之前怎么就没传出来有这等事。
二虎磕巴道:“不,不是,以,以前没有的,是不久前才,才这般的”
“哦?不久是多久?”
二虎掰着手指算了算,巴拉了半天伸只巴掌出来:“应,应快有五个月了”,他虽是进的这精进堂,却也是学了些算数的,能分得清月份。
五个月?那就是过年前后:“既知晓有这气力,怎还如此捣乱?”
二虎期期艾艾道:“憋,憋得难受”
庞祝摸着下巴,有些想不通,这算哪门子道理,只得又问道:“那现在呢,也难受么?”
被这么一提醒,二虎眨巴着眼睛,道:“现,现在还好”
“……”,这事透着稀奇,照理说本该与他无甚干系的,可套了这些话后,让他心里没了底。
“村里,还有好些这般的”,突的,一直不敢吭声的大虎开了口:“连翠翠也是”
30
整个瓦楞村,像大虎二虎这般的共有五人,四男一女,年岁都不大,翠翠是其中唯一的女娃,今日里打群架也有她的份。
异样初起时,打骂那是常事,好在那几家也是疼娃的,棍棒打折了几根后,方觉得事有不对。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几个孩子反差太大,由不得他们起疑。于是,各家便请了郎中道士来,号了脉吃了药,做了法驱了邪,只可惜钱花了屁用没有,这一天天的,眼见着愁也无用,最后只得咬牙把人栓裤腰上盯着,哪知这一盯就给盯出了门道。
却原来,那会子正值开春,农活接茬的上,手里忙不过来,疏忽总是难免,待回过神来,却发现那几个不省心的,竟自觉在一旁干活,那力气蹭蹭的,像是使不完似的,麻溜劲比之壮年男人还要更胜一筹。
至此,乌云散开柳暗花明,日子回复往昔,当然,闲暇之余还得时不时让人头疼一下,不过,总的来说喜大于愁。
从双生子嘴里套完了话,白嘉揣着诸多心事,等来了王大善的驴车,回去的一路上,思绪烦杂,转过来转过去,想的脑子都要打结了,而且,他有种直觉,这一世他怕是要被只鬼给坑了。
驴车‘得得’的拐了个弯,撞上迎面过来的一行人,十几匹膘型大马贴着车边过去,扬起阵阵尘土。
“这些人是打哪来的?”,白嘉张望过去时,就见那远去的马队忽的起了岔子,马惊了,险些把人甩飞出去。
鞭子破空而出,‘啪’的一下,毛驴跑的更快,转眼出去了老远,王大善这才道:“听说最近巡察使正在县老爷家作客,这一行该是其中随行的官兵”
对襟的窄袖马服,外罩锁子甲,腰有佩刀,一瞧就是兵骑,上粼县不屯兵,只可能是从外头来的。
“是么?”,白嘉奇怪道:“那怎的出现在这?”
王大善摇头:“这我就不知晓了”,要不是之前从庞老爷那听了一耳朵,就他一赶车的,还想不到这些哩。
回到山脚下的小院,白嘉一头扎进了房中,翻箱倒柜的把那面铜镜给摸了出来。
“这是啥!”,身后探出个脑袋,沉沉的压在肩头。
白嘉把人推开,站起身:“镜子”
“我瞧瞧”,庞祝把铜镜抓到手里,正过来反过来的看,完了也不撒手,只道:“这个好!”,那样子明晃晃的是在讨要。
白嘉哭笑不得:“女子的物件,你要来何用”
“那你怎得会有?”,庞祝把手背到身后,有些不乐意。
白嘉把他私用的藤箱盖上,重新推到角落,又顺手从果盘里捡了颗李子扔进嘴里,随口道:“无意中捡的”
“那,那你是想送给哪个?”,庞祝尾巴似的跟着。
这山里的野生李子酸的很,平时都是用来泡酒的,原先白嘉也不好这口,只是以他如今的身体底子,却是受用的很,那酸味儿一出来,早已干涸的口腔似是又萦满了唾液。
白嘉接连吃了几个,还意犹为尽,见庞祝眼巴巴的,便道:“不给谁”,说着也给他塞了一个,说来也怪,他现下既不出汗也不产口水更是连尿都绝了,却还是会大解,十天半月出一次,颗粒状的,硬的跟石子般,砸都砸不碎,也无异味,就是过程有些痛苦。
庞祝吃不得酸,一口咬下,脸都挤在了一起,却还不忘道:“那,那给我呗”
“你要这玩意儿干啥?”,白嘉不解,那铜镜的镜面花的很,连眉目的照不出来,要来有何用处。
“不干啥,看着玩儿”,庞祝倒了杯水,一口灌下,这才好过了点。
白嘉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