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冬天殷世遥都睡在自己房间里,之前过度纵欲的身体再也无法透支,呼啸的风声深夜掠过树梢和屋顶,提醒着殷世遥第四个年头即将来临。
白天天气好的时候陆离会硬拖着殷世遥出去晒太阳,然后端来饭菜和熬好的药,几次过后殷世遥养成了按时到后厨拿饭拿药的习惯,因为自己不配让任何人服侍,尤其是陆离。有时候殷世遥觉得奇怪,陆离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从不避开?
春天到来的时候殷世遥脸上的苍白和异常的红晕都消退了,眼睛却依然深幽。
“世遥,你的眼睛就像深潭,能让人一个不小心掉进去!”陆离开着玩笑说。
“陆离,你的眼睛像黑色的宝石,比谁的都珍贵。”殷世遥也少有地开起了玩笑。
陆离突然沉默了,殷世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种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分明是一种亵渎。
“我是说……很稀有,很少见。”殷世遥低着头解释。
陆离拉过殷世遥的手,写了几个字:真的吗?
“真的。”
殷世遥想缩回手,但陆离没有放开,握了一会又写了两个字:谢谢。
在很久后的某个时刻殷世遥忽然想起曾有多少人的心思围绕在自己身上,有的温暖无声,有的质朴坦然,有的凶狠霸道,当时浑然不觉,后来时过境迁,逝水东流。
☆、十五
四月,阳光灿烂,暗卫府院子里的大槐树又开满了花,光明美好。与此情此景不相称的是王阁领又为了几十条人命拍桌子了。
“世遥以往杀的人还要多。”陆离见缝插针小心说了句。
王阁领一脸严肃:“我当然清楚,但圣上昨天才对我透露朝中有官员上奏要求削减暗卫府的权力,今天就出了五十多条人命,要是问起来,我怎么对圣上交待?”
“大人可以说时间紧促,尚未来得及通知下属。”陆离说。
王阁领摇头:“太牵强,还不如不解释。”
郁子苏问:“上奏的官员是谁?”
王阁领说:“圣上没说,但有可能是李中丞,他几次对我提出取消对染坊的监管我都没有同意。”
陆离和郁子苏都想笑,暗卫府的人隔三差五到染坊查看,不光把所有的染料翻个遍还要翻看账目,其实派去的暗卫多数不会看账,拿起账本乱翻一通,翻得纸页乱飞掉落一地,据说账本已经换了好几个。最糟的是这种时候送布去染的布料行必须在外面等着,等暗卫们查完才能进去,一等就是几个时辰。染坊的生意大受打击,李中丞的狼狈可想而知。但殷世遥和陆离的遇袭找不出和染坊的直接关联,暗卫府只能做到这一步。
殷世遥像以往一样没什么话说,如果真的要追究,很简单,让王阁领把自己交出去,一了百了。楚走了四年了,凶手一直没有线索,如果说还要等十年、二十年才能报仇的话,自己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即使是现在的每一天,也太漫长。
“圣上是第一次提起这种事,还特别过问了世遥,世遥你要注意,暗卫府树大招风,行事还需检点。”王阁领说。
“圣上过问世遥?问了什么?”陆离立刻就问。
王阁领无奈地说:“问我世遥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喜好杀人,唉,让我怎么说?我只能说这个手下做事一向干净,并不是喜好杀人,还好圣上没再继续追问。”
一出来陆离就说:“世遥,最近还是小心点,有任务我和子苏去就行了。”
郁子苏一听就说:“王阁领一直说几个护院成天偷懒,不如让他去看院子,什么也不用做。”
“子苏你别说话!”陆离皱起眉头。
“随便。”殷世遥淡淡地说。
不过接下来的几天里王阁领没有接到圣上的责问,松了口气说:“事情大概过去了,但以后还是不能大意。”
陆离也松了口气,郁子苏不以为然,殷世遥无动于衷。
晚上殷世遥就在槐树下坐着,想着以前天渐热时半夜跟楚到后厨偷冰块放在酒里,然后坐在树下喝,有了醉意就靠在楚的肩上,楚就回过头和自己接吻。
殷世遥没有再喝酒也没有再外宿不归,去年秋天里的疯狂就像一场掠过荒芜的烈火,把仅存的一点东西烧得片甲不留,只有记忆,烧不灭,吹不熄,也带不走。现在殷世遥赖以生存的只剩下记忆,可是每当从记忆回到现实的那一刻,就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突然被阳光刺到,痛得几欲流泪。
这个闷热的夜晚没有星光,低厚的云层和丝丝闪电暗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殷世遥站起来想回到房间,突然发现了一个人影。
这个影子是往王阁领住的方向去的,身手极为敏捷,殷世遥迅速回到房间抄起剑,快速跟了过去。
雨就在这个时候倾盆而下,漆黑一片,依稀能看到对方脸上蒙着黑布,手握带鞘的长剑,殷世遥心里开始猛烈地跳动,对于蒙面的人一个也不想放过,不管是不是杀死南宫楚的凶手,更何况这个人半夜潜进暗卫府意图行刺王阁领。
拔剑的声音让对方立刻转过身,手里的剑也同时出鞘,殷世遥心里一凛,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胜算,但杀人的剑法毫不犹疑到了对方面前,两剑相交,火花四溅,在大雨磅礴的夜里响起清脆的声音,很快就惊动了整个暗卫府。
不停赶来的暗卫围住了激战中的两个人,雨太大,火把不能用,只能看着眼前两个黑影纷飞交错,陆离和郁子苏以及暗卫们的剑全都出了鞘,却不敢冒然出手,王阁领下令:“全部人退后,准备弓箭,一旦分开立刻放箭!”
陆离大声道:“都看准了,不准伤到世遥!”一看郁子苏还站在原地,一把拉着他退后了几步。
殷世遥想挑开对方的蒙面看看,这是怎样一个人,剑法能比自己的还要凌厉,所以一边挡开对方招招致命的攻击一边把目标放在对方蒙面的黑布上,这样一来就处在了下风。
“世遥,这样太危险!”陆离喊了好几次。
殷世遥充耳不闻,继续着自己的目的,几次险些被对方的剑刺中,陆离已经握紧了剑准备找一个空档上前相助,却被郁子苏紧紧抓住肩膀,陆离觉得郁子苏的手在发抖。后来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因为殷世遥剑法里的破绽越来越多。
“大人!大人!!”陆离的焦急就快变成绝望,不停地望向王阁领,王阁领脸色铁青,终于大喊了一句:“准备放箭,世遥退后!”
骤然间夜空电闪雷鸣,亮如白昼,殷世遥终于挑开了对方脸上的蒙面,一个绝世的容颜出现在面前!
“楚……楚……你是楚?!”殷世遥呆呆地站住了。
长剑无声无息没入了殷世遥的胸口,就在同时周围响起了弓弦的声音,什么都来不及去想,也不需要想,殷世遥用最后的力气抱住了这个自己曾朝思暮念过千百万次的人,用身体挡住了激射而来的箭。
那一刻,一片死寂,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悲伤,世界就像停止了转动。
“楚……带我走吧……”殷世遥的头垂在对方肩上,泪水混着雨水不停从脸上滑落,最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双星眸闪了闪,流过一丝诧异,迅速推开了殷世遥,身影如风般消失在濛濛的雨夜。
王阁领在看清对方相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制止放箭,何况对方的剑迅雷不及掩耳般刺穿了殷世遥的身体,暗卫们有的见过南宫楚,有的近一两年才新加入,但平时训练严格,执行命令的时候不会有半分犹豫,所以殷世遥的背上中了很多箭。郁子苏是第一个追出去的,王阁领立刻下令暗卫们跟上。
陆离紧紧抱着殷世遥,解开衣服用自己的体温暖着这个几乎没有了温度的身体。殷世遥已经没有任何知觉,脸上的泪和雨水还没有干,鲜血不断从嘴角渗出,陆离擦了又擦,发现这张漂亮的脸上似乎带着一抹微笑。
“世遥,既然他还没有死,你也不能死!”陆离低低地说。
剑还留在殷世遥的身体里,背后的箭伤也不容小视,陆离说:“大人,如果到皇宫请太医,可能还有救!”
“我试试!”王阁领一咬牙,大步走出门去。
这天晚上所有的人都没有睡觉,看着滂沱大雨中驾驭六匹白色骏马的黄金銮车从远处轰鸣而来停在暗卫府门外,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疾步跨出车门,伞都没打就进了院子,王阁领紧随在后急声吩咐:“这是周太医,快,后厨把火点起来,准备煎药!”
陆离呆住了,六骑白马金銮车,这不是御医能够乘坐的。
☆、十六
殷世遥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画像,这幅画像以前挂在靖寺坊的房子里,可现在身处的地方却十分陌生。
偌大的宫殿,摆设雅致,气氛安静,袅袅轻烟从几个青铜鼎炉中升起,淡香氤氲。
“你……醒了?”一张俊美的脸出现在面前。
想看到的是另外一张脸,另外一个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但他只要还活着,自己还活着,就一切都还有希望。殷世遥猛地站了起来,顿时全身剧痛难忍,凌若辰一把抱起殷世遥放回床上:“别动!一动伤口就出血!”
“走开!”殷世遥用力推开凌若辰,不管是什么挡在自己面前,人也好物也好,都是自己和楚之间的阻碍。
凌若辰只好把殷世遥的双手按住:“世遥你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爆发一样的声音回响在大殿,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脸上,殷世遥眨了眨眼睛,是泪水,凌若辰的泪水。
“殿下?!”几个穿着皇宫侍从的人立刻冲了进来。
殿下?这几个侍从自己见过,那时他们穿着仆从的衣服,口里叫着凌若辰“公子”。
“你不叫凌若辰,你是若凌太子,傅若凌!”
殷世遥忽然全明白了,为什么凌若辰行事霸道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为什么一提起凌若辰丁泽安就全身冒汗前言不对后语名字也说不清,为什么方公子也说丁泽安是自己舅父,因为他是真的,凌若辰才是假的!被自己打得几乎趴在地上还要拼命拉着自己跑,不让仆从告诉“老爷”,因为对太子动手就是犯了死罪!可是,自己不但动了手,还……
这个人,从来就没有被人违逆过,所以想要占有自己的时候不择手段,想要得到自己的心,却被自己用残忍的方式玉石俱焚地消磨了整整一个秋天,原以为不会再见……殷世遥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凌若辰没有再去杏花酒家,因为冬天里传来过皇太子大婚的消息,那时觉得和自己全无关系,现在才知道凌若辰的焦虑暴躁和许多话背后的含义。
都过去了,同归于尽的那场大火早就熄灭,一切纷乱的过往摒之脑后,殷世遥早就没有再去想,今天,更不会。
凌若辰挥了挥手让侍从出去,静静地说:“世遥,无论我是谁,叫什么名字,对你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一直住在这间殿,对着这张画像……”
“他还活着,凌若辰,以前你说这些话没有用,何况是现在?”殷世遥冷冷地说。
“如果是以前,也许我会找到他然后杀掉,可是现在我不敢了,”凌若辰叹了口气,“我怕我杀掉的是两个人。”
殷世遥咬着牙想起来:“让我走!”
“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凌若辰急忙按住殷世遥。
殷世遥无法回答,自己的记忆在那个雨夜就停止了,停在了楚的肩上。
“世遥,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凌若辰声音嘶哑,突然转过头去。
一个月?那么说自己和楚又分开了一个月?殷世遥怔怔地想。
“殿下,今天的药已经准备好了。”外面传来恭敬的声音。
凌若辰立刻往外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把殷世遥翻过去趴在床上:“世遥,真的别乱动,我去把药拿来!”
“你要干什么?!”殷世遥恼火地问,一边忍着全身疼痛挣扎着想翻身。
“别动!你胸前的伤能包扎好,但背上的箭伤太多,又不好处理,只是敷了药,不能压!”凌若辰急忙解释。
凌若辰拿进来的药有两种,一种内服一种外敷,内服的是汤药,直接就能喝,外敷的有点麻烦,殷世遥没办法给自己背上敷药,就任凭凌若辰解开衣服把药小心地点在胸前和背后。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要是身体不能康复,怎么去找楚?可是看着凌若辰熟练的动作殷世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汤药是今天才加的?”
“不是。”
“那之前我是怎么喝的?”
凌若辰愣了一下,抬起头:“我……我用嘴喂你。”
“你……混蛋!”殷世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差点把凌若辰推了个跟头。
“别动,你的伤!”凌若辰一把按住殷世遥的手腕激动地说,“我喂你怎么了?你身上哪里我没见过?我们什么事没做过?这一个月每天帮你擦洗的都是我!但是你放心,我没……没……”
“别说了!”
殷世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愿去想的东西又被凌若辰翻了出来,很沉重,很无力,楚还活着,可自己这副厮混过的身体还怎么去面对他?还有这个资格吗?
“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殷世遥岔开话题。
“太医说再有一个月就能正常走路。”
“还要一个月?”殷世遥皱起眉头,太久了!
“也许用不了,你按时吃药按时休息可能会提前痊愈。”凌若辰说。
“那我回暗卫府!”殷世遥又想坐起来。
凌若辰一把按住:“那里不安全,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殷世遥摇了摇头:“那天晚上太暗,他看不清。”
凌若辰也摇了摇头:“你都能认出他,他会看不清你?再说他去拿着剑去王阁领住的地方干什么?”
殷世遥心里隐隐作痛,楚怎么会杀自己?这是醒来后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问题,但是因为不想面对,就刻意回避不去细想。
凌若辰又道:“这一个月里又有人潜入暗卫府想行刺王阁领……”
“是谁?!”殷世遥立刻抓住凌若辰。
“不是他,”凌若辰摇了摇头,“这次刺客被抓住了,但是当场自尽,暗卫府的人正在追查这个人的身份想找出蛛丝马迹,世遥,这不是巧合,很可能有人要对付暗卫府,而且他们有很多人。”
“那我更应该回去。”
“如果你伤还没好就回去,他们是保护你还是保护王阁领?”
殷世遥沉默了,自己想回去的原因是楚还有可能再来,如果他也是那些人里的其中之一,可他又怎么会?他原本是和自己一样的梅花暗卫啊!
“太医说,人重伤昏迷后有可能会失去记忆,他当年一定是没有死,世遥,他可能……不认识你了。”凌若辰犹豫再三才说。
殷世遥眨着眼睛不想让泪水流出来。真的,那天自己虽然看着楚闭上了眼睛,但后来还是追了出去,凶手没追到,回来时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难道楚被人救了?
可是,楚怎么会忘了自己?情愿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也能忘记?
这是真的吗?
☆、十七
“你睡在这里?”殷世遥皱起眉头。
“这一个月都是。”凌若辰理所当然地摆好枕头在殷世遥身边躺下了。
殷世遥突然想到一个借口:“你不是成婚了吗?”
凌若辰沉默了一会说:“我就是喜欢住在这里。”
“别忘了你的身份!”
“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
“我不想跟你躺在一起。”殷世遥撑着坐起来就要下床。
“那好,你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