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还不进来?”济兰勾了勾嘴角,手里依旧写着,并未抬头。
“诶?”佟玖不解的嘿嘿一笑,快步从正门进去,将怀里的梨一股脑的全塞给富察沁,拿了济兰案头的茶连喝了几口后,好奇道“阿济如何就知道是我回来了?”
“九爷腰上系着那么大个香飘十里的香囊,长了鼻子的还有闻不见的?”济兰放下手中的笔,舒了口气靠到椅背上,习惯的摘了襟上挂着的手钏在手里盘玩着,拿笑眼瞧着她。
今日总不得闲,自己一早就出去了,才回来又赶上高斌过府来,到了这会儿俩人方得独处,于是就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看她。
说来也怪,平日里一处时,佟玖一会儿一出的聒噪,惹得自己有时心烦了总想打发她出去散散,可今个儿她去了这一会儿,自己竟莫名的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上风处传来有人身上的藿香味儿,自己的心底方泛出些暖暖的甜,心绪也跟着镇静了下来。
这原是前些日子要上船,怕她不惯,虹筱为她和景赋一人缝了一个塞了藿香、薄荷和丁香的香囊,拴在身上化浊醒脑降逆用的。
“起初也觉得忒香,戴久了便不觉得了。”佟玖随意的挤坐在济兰身前的桌沿儿上,看了一眼她案上写的东西,握了她的手在掌心,有些凉,于是摩挲着“又在抄经了?”
拿过她手里的手钏,看了看道“新得的吧,倒没见你戴过。”对着亮光处眯眼细看了看,拿到鼻子前嗅了嗅,道“还是伽南香的。”
“看着虽不如珊瑚碧玺的品相,却是安神助眠。”济兰见她新鲜,便拿过来帮她系到了前襟的扣子上,抚了抚,顽笑的道“如此,九爷就可飘香二十里了。”
听她提到“二十”的字眼,忽然想到那二十万两,佟玖吸了吸鼻子,蔫蔫的耷拉着脑袋坐在那,微微地用绣着云纹的靴尖儿蹭着地面。
“怎么了这是?”见她突然这副吃了黄连的委屈模样,济兰倒是觉得新鲜了,心里说不出的疼惜,用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耳垂儿,柔声追问道“说吧,怎么了?”
佟玖拧着眉毛,别别扭扭的把自己如何如何被高斌摆了一道的情景说了一遍。
“就为这个?”济兰听后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我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啊,反倒觉得如此甚好。”
“你不该这样纵着我,咱们俩夫妻是夫妻,买卖是买卖。”觉得济兰是在宽慰自己,佟玖自责的嘟囔道“一味这样下去,指不定哪日我就把你的银子全败光了。”
“你呀,听我给你说。这运河上的官,最做主的,无外乎河道总督和漕运总督。”济兰拢了她的手到膝上,开解道“咱们要想在这运河上顺顺利利的,总要靠一个。漕运总督是怡亲王的人,所以现在就只能靠这个高斌了。”
佟玖默默的听着,济兰又道“河道和漕运两个总督,表面上是官阶相当的一文一武分管着运河和漕运,可实地里漕运总督仗着手握兵权处处压着河道总督。高斌若想打破眼前这重漕轻河的局面,唯有政绩。咱们想依仗着人家,就得投其所好,帮他建桥总好过白白的送银子。”
说着握了握佟玖的手,道“他那么个谨小慎微的人,能答应将十几万的银子存进咱们的票号,就证明他对你说的那些法子十分的上心,只是还不放心罢了。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那二十万两的利银钱吧?”
佟玖被猜中心思的撇了撇嘴,济兰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那你就没想过,把他那十七万两在济宁府借贷出去?他只说不能用来购置原料,别的还不随你怎么用吗。怎么偏偏这会死心眼儿起来呢?”
“啊,是啊!”佟玖如梦初醒般拍了下大腿,道“帐若是这么算,就相当于我只为他垫付了三万两,日后咱们各处的汇兑也能找补回来。待桥竣工最后清算他若要抵赖,那这笔银子我也不认了。”
又想了想后,佟玖搓了搓双手幸福的道“为建这么一座桥,来往的商贾那得是有多少啊,到时他们全在咱们的汇正升走账。”说着一脸憧憬和满足的道“哎呀,只这一遭,咱们的票号便可全盘都能走活了。”
看着刚还愁眉苦脸,这会儿又神气起来的人,济兰扯了她一把,好笑的道“那敢问九爷您的票号在哪开着呢?就开始做这些个春秋大梦了。”
“说来我还正要问你呢。”想起愈合堂的事,佟玖道“愈合堂他们那官司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走了,那铺子是租给咱们了吧?我知道这里面大有蹊跷,却又想不明白,你给我说说,让我也跟着长长见识。”
“长什么见识?那铺面本就是咱们家的。”济兰道“只是地处喧闹,不适宜开药铺,故而一直让远房的亲戚代着往出租了好些年了。”
“那后来怎么就租给愈合堂了呢?”佟玖听了就更不明白了。
“租谁不是一样的?我们养正堂开到今日,靠的又不是铺面显眼。况你也常说,买卖大家做。他们若能安分守己,我还懒得费这些个周章。”济兰凝了下眉“多行不义,必自毙罢了。”
佟玖点点头,道“那真的是他们家的药吃坏了人,还是。。。。。。。”
“是之前我卖给他们的那个方子虎骨丹,其中一味最重要的药材便是虎骨,若是换成豺骨则犯忌致人呕吐腹泻。愈合堂一直私下里在周掌柜那偷买咱们家的虎骨,我就让米姐儿掺了些豺骨卖给他们了。”济兰倒也不遮掩,如实的道。
“那那个吃了药去闹事的也是咱们家远房?”佟玖想了想,倒挺像是临五他们那帮子的做派的。
“那些都是米姐儿他们私下去找的人,我便没再过问了。”济兰拉过佟玖的手,无奈且语重心长的道“老九,你也看着了,这些事本并不是出于我的本心。可既然都逼到眼前了,也就只能这样去做。人这辈子,能做到知世故,容易。想做到知世故而不世故,不易。”
“建桥这二十万两若是真回不来了,你也不必挂在心上,只当是你自己积德了。”济兰低着头抚着佟玖的手,叹道“你不要学我。”
“好的也好,坏的也罢,都是咱们一处做的,还分得出你我?”见济兰突如其来的失落和自责,佟玖明白了她为何好端端的坐在这抄经。
于是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揽了济兰在怀里,朝她晃了晃脖子上的玉锁牌,抚着背面已经磨得不太清晰的养正堂号标,道“这不,都挂着你家牌子呢。走到哪明眼的都知道我是养正堂女菩萨的姑爷。”
“又来浑说哄人。”济兰也抚了抚玉锁牌上的纹路。
“没有。”佟玖辩白着,绘声绘色的给济兰又讲了遍买梨时遇见的那对老人和他们说的话。
见济兰听的笑了,方认真的道“日后再有什么,不要总是这样一个人闷着,多同我说说,不好么?”
“我喜欢你这原本清明的样子,不想你看太多,也不想你听太多的污秽腌臜事。”济兰望着佟玖的眼道“有些事,我来做就够了。”
“九哥儿,江南的达正昌来信了。”佟玖刚欲反驳,听到门外虹筱的声音,只得不情愿的松开怀中人。
虹筱从外面进来,一手拿着封信,一手端了盘切好的白梨放到桌案上。
佟玖接过她递来的信,对济兰道“原是买给你的,多少吃一点。”看了眼信封,是江南达正昌总档的掌柜陈书源的亲笔,启开信封仔细的看着。
“嗯,这梨口儿不错,景赋你们都吃了么?”济兰吃了一块,觉得酥脆多汁,甘甜爽口,又吃了块后,同虹筱道“春日里多吃些梨,对嗓子有益处。”
虹筱朝她递了个眼色,济兰顺她眼色偏头看了看身边的佟玖,果然眉头紧锁的脸色都变了,问道“怎么了?”
佟玖看完信后,双手握拳的深吸了口气又长长的一舒,以便缓解着自己的暴怒,心烦意乱将信笺拍到案上,负手来回踱了好几趟,沉默不语。
济兰拿过信看了看,达正昌的大掌柜陈书源,私自挪了原本要给茶农的工钱借给了韩家二爷韩先午,以致于茶民纷纷罢了工。
佟玖还是没忍住的骂道“这个陈书源,他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白白告诉过他,那二十万两是给茶农们的工钱,天塌了都不能动,这话说的哪不明白吗?”
“你别动这么大的气。”济兰看完了大概,扯她坐到椅子上,对虹筱道“去点一把安神的香来。”
“我就不明白了,这陈书源他好歹也是个进士出身,有学问有能耐的,怎么就能让那斗大的字都不识几个韩先午给蒙了呢?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佟玖烦恼的挠了挠头道“现在正是采茶的时候,茶民们都罢了工,没有茶我去关外卖什么?”
?
“陈掌柜不是这样不识大体的人,想来必定是二房那些人从中作了什么梗,不然怎么会无端的肯借二十万两给韩先午呢。”虹筱听出了个大概,对陈掌柜的为人她还是有所了解的,出言劝解道。
济兰宽慰道“这边的事再有两日就能得,你现在着急也是无济于事,待咱们到了江南再说吧。”
济兰说着提笔写着信,道“先让江南的富察府凑二十万两给茶山送去,把茶农的工钱发了。他们复工,看日子也不会耽误了采茶的大事。虹姐儿,去把景赋叫来。”
待景赋进来,济兰将写好的另一张纸条交给她,道“用你的信鸽传信入京,请韩家大奶奶即刻启程回江南来。”
“喊大娘回去做什么?”佟玖拧着眉毛心烦的道。
“在济宁耽搁了这些日子,咱们到了江南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哪有闲工夫跟他们论这些家长里短去。韩先午再不济面上是你的长辈,这事儿家里得有个老辈儿的出来说话。”都吩咐好后,济兰看她还气闷的坐在那心烦。
便喊了富察沁进来,道“也不知道汇正升那边收拾的怎么样了,去请佟大爷和玲秀姑娘一起,咱们到河边去散散。”
“我不去,才散回来,有什么好散的。”佟玖使性子的嘴上嘟囔着。
济兰也不理她,独自往内室去换衣裳了。
“她喊你去你就麻溜的,别尽说些有的没的来惹了她不高兴,到最后你不还是得去嘛。”趁着济兰进了内室的档口儿,虹筱拿了她的帽子为她戴好,低声劝了句。
于是佟玖别别扭扭的同一行人等,到了汇正升的档面。负着手四周随意的转着,觉得哪哪都称心,这才脸上渐渐放了晴。
济兰又让小厮们在临运河边的亭子里摆了茶点果盘,招呼大伙进去闲坐。
凉亭前有好大一片空地的场子,正巧扬古这两日足不出户的一直在熬鹰,方熬得了。让跟班的回府牵来了马带着鹰,马上步下的在场子上来回的走了两趟,放鹰给佟玖瞧。
佟玖看了会儿也来了兴致,扯了缰绳翻身上马,随在扬古马旁跟着瞧着,与扬古打听着如何熬鹰的事,相谈甚欢。
“知道她见了这些,天塌了也全不在意了。夫人倒是把九哥儿的性子全摸透了。”虹筱为佟玖摆了几盏茶晾在石桌上,瞧着远处在马上正跟扬古逗弄着鹰的佟玖,道“想想真是后怕,这要再气出个好歹的,要怎么好呢。”有济兰在,自己跟着省了多少心。
济兰端起茶来到亭前,看着远处的佟玖,温和的道“素日里常与她说,但凡是为了钱上的事动气,都不值当的,奈何半分听不进去。身子和银子哪个重要,总是拎不清。”宠溺之情溢于言表“没了她,剩再多的银子,有什么意思。”
虹筱摆好了茶,站到济兰身侧,随着她的目光看着,道“她呀,自幼金包玉裹的惯了,败起家来什么都没心疼过。只是大了受了那些变故,知道了没银子的苦,更知道民生物力的维艰,反倒出息了。”
“我就是喜欢她这个样子。”济兰轻笑着,目光追随着场子上信马由缰,手上跟扬古比比划划不知在说些什么说的如此起兴的佟玖,淡淡地含了口茶“干净。”
回去的路上,二人同骑慢慢的逛着,济兰靠在佟玖怀里,扯着她的香囊穗子把玩着,道“现在的济宁汇正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你觉得谁来当这个掌柜的合适?”
“像济宁这个地方,官府众多,商贾云集,事情自然也就多。票号想在这开起来,得有个既能持重压得住事儿,又八面玲珑的活泛人。”佟玖想了下“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什么恰当的。”
“我觉得,不妨让周敬堂来试试。”济兰道。
“周敬堂?私卖药材给愈合堂的那个掌柜?”佟玖对这个人倒不是很了解,但济兰既然觉得他行愿意再度用他,自然有她的打算“阿济觉得此人能行,试试也无妨。”
“周敬堂这个人,为人稳健是个经济之才,阿玛在时就很器重他。”济兰道“这次他偷卖药材是大错,但为了家中病母情有可原,卖豺骨的事上也算将功赎了罪。养正堂不能留他,汇正升嘛再给他个机会吧。”
“确实情有可原。”佟玖点点头。
“至于济宁的养正堂,就交给你觉得不错的那个梁柏来料理。行或不行,先试一个账期。”济兰回头看佟玖,道“你觉得这样安排,如何?”
佟玖圈了圈怀里的济兰,笑道“周全妥当。”
又过两日,汇正升的铺面布置得了,开张当天高斌的银子也筹到了位,看着汇正升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养正堂的事也了了,命大伙收拾收拾,启程往江南去了。
夜里躺在船舱里,可以听到窗外的江水声。昏暗的烛光下,济兰看着闲书,佟玖挨着她偎着,脑袋无精打采的压布老虎枕头上,人有些恹恹的。
济兰又看了两页,眼有些酸,阖了书倾身去瞧身前的佟玖,见她正睁着眼睛出神,方道“这样的一声不响,还当你睡着了。”
佟玖翻过身,看了看济兰,感伤的道“自从年下得了那场病,现在虽然好了,可这胳膊和腿大不如从前轻便。如今我才二十几岁就如此光景,想来将来老了,是要拖累你的。”
见她突然如此,济兰微微坐起倚到床头,轻拉起她的胳膊揉捏着,道“你是月信的日子近了,身上才不舒服,不碍的。”
佟玖收回被她揉着的胳膊,揽上济兰的腰,埋头在她怀里,道“咱们就这样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的在一处。”
济兰轻抚着她的发辫,柔声道“上辈子你就是这么说的。”
“真的?”佟玖抬起头望着济兰。
济兰扯了被子揽着她躺好,道“自然是真的,咱们成亲时,我找过高人为咱们合过八字,说你我是夙世因缘。”
“还有这样的事,都未听你提及过。”佟玖听后来了精神,追问道“那。。。。。。还有什么?”
“说你一生肯吃苦耐劳,是果敢决断且有强雄气魄之人,但需多经洗练。说我温和沉静,有雅量,是有刚义之肠不显于表之人。”济兰笑道“还说咱们儿女绕膝,晚年有八子送终。”
“八子?”佟玖听后开怀大笑,道“你这是哪门子的高人?分明是胡说的。不过想想,有苏勒和锦铭两个孩子,也算上天垂怜,不至于老来孤苦无依。”
“我看看,这才二十几岁的小阿玛,就想着养儿防老了?”济兰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不想了,咱们歇吧。”
知道佟玖惦记着茶山的事,日夜赶水路,到了江南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去了乡下的茶山。
“东家。”陈书源一直在茶山这边操持,看见佟玖他们来了,赶紧过来见礼回话。
“这是夫人。”佟玖引荐济兰给他,直接的问道“那二十万两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书源谨慎的看了看室内的人,不便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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