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沙子女士是在拼命寻找吗?”
白井下巴前伸,目光闪闪。
“这是我的朋友,一个在小田原车站工作的家伙告诉我的。”
龙夫还是一付莫名其妙的样子。典子插话说:
“崎野君。再跟总编辑谈谈。我们交谈的过程也可以谈―谈。”
反正要认真深入调查的话,得有总编辑的理解。崎野龙夫的迷惘,看起来是基于不确信,可是他以往所说的,却使人感到富有深意。
“什么都不知道,别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对我也都说说吧!”
白井的眼睛看着龙夫和典子。
典子不知为什么感到两颊发热,龙夫搔弄着干枯的头发。
“是这样。”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写着十三点疑问的纸片。他拂落纸上的烟屑,小心地展开让白井看。
总编辑身体前倾,认真地读着,热心地听龙夫解说。这个人的特点就是这样,真象是入了迷,中间总是嗯、嗯、嗯地答应三声。
“真有意思!”
听完后,白井自下而上抚摩着脸。
“田仓绝对不是可能去自杀的人。因此他的死是他杀。”
看着这十三条疑点,“的确,村谷女士的逗留看来确实与此有关。”他十分兴奋地说。
“眼下据说女作家的丈夫去向不明。决不会是失踪吧,如果女作家拼命在寻找,当然就是丈夫单独的行动。而且是在估计田仓死去的时间内的行动,因而笼罩着疑云。田仓的妻子也很可疑,她的行动很不正常啊。怎么样,放开手干一番吧?”
总编辑看着龙夫说道,看起来兴致勃勃。
“我们干下去!”
龙夫独自回答,白井于是把目光移向典子。
“利子,你不是也对最初发生的情况就有兴趣吗?这次,和崎野君协力调查吧!不管成功还是不成功,社里都支付费用。”
典子微笑着和龙夫一起点了点头。
最初从何处入手,成为他们俩所面临的问题。
考虑了一下,从田仓的妻子还是从村谷阿沙子那儿,都没有直接听到什么。
“首先,关键是和田仓的妻子的会见。”典子主张。
“尽可能详细地询问田仓临死外出之前的情形。尤其是她即使暗示自杀说的时候,也要问问当时的情形。尽管不知道她是否说的是实话。”
“对。”龙夫也表示赞同。
“田仓的妻子,终归还是这一事件的关键人物。不管她是不是说假话,无论如何要会见她本人。”
“她家是在藤泽吧?”
“等一等。虽然报纸上说是藤泽,为了慎重起见,给那个与田仓有密切关系的S出版会社打电话,问问田仓的住所。”
龙夫给出版杂志的S社打了电话。记在笔记本上,放下话筒,回头对典子说:“和报上登的一样。”
典子看了看笔记本上的字,说:“是的,好远哟。”
“确实,乘电车得一个小时。走吧!”
“好。”
“怎么了?不高兴?”
“不,没有。我是想从田仓的家再绕到村谷先生那儿去。说不定恰好村谷先生也回来了。”
“不,晚点儿可能反而更好呢。不管怎么说,先去藤泽吧!”
龙夫说着,想赶快乘上开往藤泽的车。
从东京站到藤泽的一个小时,对于典子来说,是感到格外不好意思的一小时。以往外出采访,除了曾经跟白井总编辑一起外,还从来没有和男同事同行过。更没有想过会和崎野龙夫坐在同一座席上,在湘南电车上被摇晃着。在编辑部里或者在饮食店,两个人单独交谈还不太感到拘谨,可是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以及离开东京的感觉,使人心情难以平静。到藤泽当然不能算是旅行了。可是不知怎么会产生这种心绪,真感到局促不安。
龙夫对着车窗默默地吸着烟。原本也没有许多话,可是从龙夫侧过去的面容看,也同样拘谨腼腆,显得不自然。这样的话,两人如果同行去箱根,那又该怎么样了呢。典子确实有点儿担心。
在横滨站的站台上典子买了两份烧麦。这不为别的,只想活跃一下气氛。
“请!”
把一份递给了龙夫。
“谢谢。”
龙夫立即打开包装,把一个塞到嘴里。不管什么体面什么斯文。紧接着第二个也吞了下去。
龙夫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出于和典子同样的心绪。他是在专心思考着什么。典子放心了,那种拘板心理也弛缓下来,她曾感觉龙夫有一种不怀敌意的戒备心。
典子想,龙夫在车上可能会就这次事件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呢,可是他却一语不发。迎着车窗吹入的风,眼睛眯缝着,头发微微拂动。他象小孩子一样不停地看着窗外的景色。由车窗望去,绿色的稻田飞旋而过,一条白色的道路上,卡车载着沉重的货物,扬起尘埃。
真古怪。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龙夫鼻梁高高的侧影,心里说。
藤泽市南仲街,是崎野的笔记本上记录的田仓的住址。
在车站前边的水果店一打听就知道了。乘出租汽车还不到10分钟,可是找到他的家却颇费周折。
在狭窄的小巷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向糕点店打听,一会向酒馆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田仓的家。
这是分为两所的一栋房屋中的一所,颇为古朴、狭小。看起来不过只有四席半和六席两间,板壁剥落。贴有写着“居丧服忌”字样纸条的帘子,在门口懒洋洋地垂悬着。
那个说话口大气粗的田仓义三,竟住在小巷中这种狭小破旧的房子里。想到屋子里放着的骨灰罐,典子有点可怜起他来。龙夫也停下脚步,从外边打量着这所房子。
典子钻过帘子站在门前,所谓门,也是徒有其名,甚至不能两个人并立。隔门经过修整,贴着新的纸。大概是因为发丧,匆忙把破旧的地方修理了一下。门口角落里扔着底朝上的缺齿的木屐。
从屋里走出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头发乱蓬蓬的,一付不高兴的样子。尽管如此,可是看到典子,还是弯曲着穿着肮脏裤子的膝盖,俯首行了礼。
“我们是《新生文学》杂志编辑部的。实在打扰了。我们想表示悼念之意。”
典子致词。那青年默默地还了礼。
“如果女主人在家的话,希望能够拜访。”
“姐姐送遗骨回故乡去了。”
青年大声回答。称呼“姐姐”,当然是田仓妻子的弟弟了。
“是吗?”
典子与站在背后的龙夫目光相遇。他脸上明显表露出失望的神情。当然,是满怀希望到这儿来的。
“那么,希望叩拜一下亡人灵牌。”
青年欠身说道:“请吧!”动作显得笨拙而不自然。
灵位在一个小桌上,挂着白布,立着崭新然而粗糙的牌位。很少一点点时鲜果品象征性地放置在盘子里。仅仅是这些。在这笼罩着阴冷气息的祭台前,双手合十的典子感受到一片肃寂。
已经成为牌位的田仓如果发出声音,他会说什么呢?他会发出笑声,还是强悍的言辞呢?闭着眼睛的典子又感受到当时山雾白蒙蒙地流动的情景。
灵位的冷寂,看起来也象征着田仓的暴死。或者也可以说,这种凄楚之中表现出他的妻子的憎恨。
太无情了,椎原小姐。厚颜无耻的田仓的声音,夹裹着神秘的哀愁在耳边响了起来。
供上奠仪之后,青年行了礼。
“您是女主人的弟弟吗?”
典子问道。青年点了点头,作了肯定的回答。
“女主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说是两、三天就回来。”
“故乡是?”
“秋田。”
这个青年确实有浓重的东北口音。
“你姐夫是个温和的人吧?”
典子问,青年无论言语还是表情都未作回答。
“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龙夫在旁边第一次提问。
“运输会社。我是汽车司机。”
青年低声答道。
可能他是和姐姐、姐夫住在一起的。大概是来投靠姐姐的吧。
典子实在不适应向这个青年问田仓和他姐姐的事情时的那种气氛。他那付穿着肮脏衬衫的样子,透露出一种毫无亲近感的冷漠。
“那个青年,对生前的姐夫看起来没有什么好感。”
出来后,走在宽阔的街道上,龙夫说道。
典子也有同感。可能是和憎恨田仓的姐姐一条心吧。
来到车站,离开往东京的列车发车还有30分钟。典子想起来去阿沙子家的事,于是往东京的阿沙子的住处打电话。
“是的。先生回来了,可……”
接电话的,是那个女佣。
“什么?太疲劳了,一回来就休息了。”
村谷阿沙子外出回来了。这回典子他们一定要去会见她了。
“那么,请转告大约两小时以后我们将去府上拜访。”典子说道。
“是。……可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情绪不好,……”
女佣的声音也许由于某种心理作用,有点儿颤抖。
“无论如何请转告将要来拜访。”典子挂断了电话,对龙夫说:
“村谷先生看来明显失常。”
说着缩了缩脖子。
3
从藤泽乘湘南电车在品川下车,由山手线到涉谷,从那儿换乘井头线在东松原下车。仅乘车,就足足需要一个半小时以上的时间,因此,典子他们走出车站,沿着商店街缓缓的坡道走下去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两侧的商店灯光明亮,村谷阿沙子的家在从水果店旁边拐弯的道路的深处。经过灯光烁烁的水果店,立刻感到周围一片漆黑,黑色的树丛绵延不断。
“这路太黑了。”崎野龙夫不满地说。
透过漆黑的树丛,泄露出住家若有若无的灯光。
“已经快到了,就在那儿。”
典子说。象是在鼓励龙夫。主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村谷女士的是典子。只有她的脚步声急促地响着。
村谷阿沙子的家也淹没在黑暗的静夜之中。树篱深处,门口那盏灯孤零零地闪烁着。
“已经睡觉了吧?”龙夫担忧地嘟嚷着。
女作家看起来心情不好,在电话里女佣这么说。女作家白天不在,她一定去探访丈夫亮吾的行踪了,因此,不愉快大概是因为目的没有达到。亮吾究竟是到哪儿去了呢?这是人们包括我们自己都要探求的。今天,应当听听女作家自己是怎么说的。
两个人在乘电车来这儿的途中已经这么商量过,可是无论怎么说,听说女作家心情不好,在她家门前龙夫还是踌躇不前。
想说他一句“真没志气”,然而又强忍住的典子,出乎意料地站到前面,摁响了门铃。
龙夫站在后面,似乎在四顾左右。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灯亮了。门被打开,从半开的门里露出脸来窥视的,是那个年轻的女佣。
“请进。”女佣行了礼。
“先生呢?”典子问道。
“嗯,已经睡了。”
典子借着灯光看了看手表,还不到8点。
“那,男主人呢?”
“还,还没有回来呢。”女佣犹豫着回答。
“是这样。那么请转告先生,实在对不麵,我务必要拜望先生。”
“是,请稍等。”
女佣消失在走廊深处。
龙夫走到典子身边。
“利子。今天的女佣,是和阿沙子女士一起去箱根的那位吗?”他小声问典子。
“是的。”典子回答。
“如果是的话,假如不能见到阿沙子女士,问问这个女佣怎么样?”
“她看来是个嘴很严的人,恐怕没什么用。”
“如果没什么用,那是那时候的事。总之,可以试试嘛。”
对龙夫的耳语,典子表示同意。
这时,门口看到女佣的身影在晃动。
“先生同意见面。”女佣行着礼说道。
“是吗?多谢。今天失礼了。”
女佣走在前面,典子和龙夫紧随在她身后。
走廊上只悬挂着光线昏暗的电灯,每间房子都被纸隔扇遮蔽着,使人感到确实是已经安寝入静了,然而,只有最里边一间,向外透射出亮堂堂的光。
这是典子和村谷阿沙子多次会面时来过的房间。只有八席宽,正中放置着黑檀木的会客桌,摆设有各种各样的装饰品,总之这儿不是女士的书斋,而是专门会客的客厅。典子在走廊上行了礼。
“可以进来吗?我是椎原。”
“啊,请进。”
里面传出女子高亢的声音,典子吃了一惊。声音气冲冲的,明显透露出“情绪不好。”
典子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纸隔门。
村谷阿沙子肥胖的身躯坐在黑檀木的台子前。她的圆脸毫无动人之处,深深的皱纹,小小的眼睛发出滞钝的光。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仪表堂堂。
只看了一眼,典子就低下头来。
“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实在对不起,这次来是为稿子的事致谢的。”
似乎龙夫也马上在后边行了礼,坐了下来。
“你们。这次是为那件事来的吗?”
阿沙子用尖厉的声音劈头问道。这可以理解为对夜晚来访的非难,也可以理解为“稿子交了已经好多天了,为什么不早点来呢”的叱问。
“是的。本来应当更早一些来拜访的,可是打过电话,先生不在家,所以现在才来。虽然知道先生已经休息了,依然想当面向先生致以深忱的谢意。”
典子扬起脸来说道。正面看去,阿沙子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是吗?不足挂齿。”
她似乎是说,其实不必。
“是的。不过,总编辑特别高兴,他说,多亏您惠赐大作,这一期杂志才有了顶梁柱。实在太感谢了!”
典子再一次低下头。虽然说了白井没说过的话,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这么随机应变。
“譬如,我到箱根,住在那儿等着,总觉得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抱歉!”
“不,没有什么。”
阿沙子虽然措词如此,然而语调仍然是生硬的。
这时,女佣送上了茶。把三个茶杯分别放在各人面前。在明亮的灯光下的女佣的脸,可能对于主人的不愉快忌惮,看起来毫无表情。年轻的皮肤,略微有些苍白。
“好了,你去看看门关好没有!”阿沙子厉声命令道。
“是。”
女佣象被追赶着一般退了下去,而典子却感到自己也象要被撵出去一样。
“先生。”
典子想,得坚持下去,双手捧着茶杯问道:
“在我所投宿的骏丽阁附近,先生也认识的田仓从悬崖上投身自杀了,先生,您知道了吗?”
恰巧这时女作家把茶杯放在口边,她咕嘟喝了一口,然后依然语气生硬地回答说:
“是的。在报纸上看到了。”表情毫无变化。
所谓看了报纸才知道的,显然不可相信。那天早上的骚乱一定会传到相邻的对溪庄的。这样的话就应当会传入村谷一家某个人耳中。
“我很吃惊。因为,田仓和我住在同一家旅馆里。听到人声嘈杂;去看了一下,原来是田仓。”
典子这么说道,她悄悄观察着阿沙子的反应。
“是吗?”女作家放下了茶杯。
“不知道。我们早上很早就离开旅馆了。”女作家语气坚定地说。
“先生,您不知道田仓来到箱根了吗?”
虽然尽可能用拉家常的口气,典子的声音还是不知不觉地紧张起来。
“不知道。”女作家明确地回答。在从一开始就不高兴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改善的迹象,至少没有显著的变化。
“因为和我没有关系。”
这句补充的话,语调象是发泄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