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若青瓷,狭长的丹凤眼,凌厉的剑眉,紧抿的唇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骄傲,鼻子挺直,霸道而自信,同时又带着一种清雅与斯文,如琴亦如剑。
萧戎歌看着他,指尖悠闲的抚过琴弦,因为怕不抚琴便止不住颤抖。
三年来,朝思暮想的人终于被他逼了回来,可用这样的方式逼他回来,其实也是斩断了与他之间的一切可能。
他痴痴的望着剑潇,和三年前一样,他穿得依然是那袭如枫叶般的衣衫,眼眸愈见漆黑凌厉,长久南征北战使他原本婉约如画的眉眼添了许英气,肤色黑了些,却更加引人遐想无限。
雪潇潇而下,两人对视良久,萧戎歌忽而一笑,灯火明灭,更给他俊美的容颜增加了一副神秘感。冰桌之上放着酒壶酒杯,旁边是一个红泥小火炉,炉边放着一沓红叶,炉中梅花酒散发出阵阵清幽的香气。
煮酒燃红叶,踏雪醉梅花。
在这风雪之夜分外的温暖,连日赶路疲惫的心突然有一种归宿感觉。但也只是一瞬,他倏然冷静了下来。
“绿蚁新樽酒,红泥小火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萧戎歌轻笑,那笑容不再盛气凌人,只给人一种很暖很暖的感觉!手指叩着白玉般的杯子,眸中似有无数个星辰沉浮不定。
他很想过去陪他喝一杯,但在了解他那么深之后萧戎歌早已没有资格陪他喝酒,“我只和值得我举杯的人喝酒!”
萧戎歌的手便是一紧,原来不是他没有找对与他喝酒的机会,而是他跟本就不屑陪自己喝酒!他苦笑,但没有笑出声,于是斟了酒一杯又一杯的喝起来,剑潇便在旁边站着,不阻止也不说话。
“那么,陪我坐坐,可以吗?”他突然开口,恍似请求,剑潇一时恍惚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坐了下来。
萧戎歌终于抬头一笑,白皙的脸因喝了酒而泛出阵阵红晕,桃花眼水汪汪、殷切切地看着剑潇,美丽的令人目眩。但令剑潇目眩的,却不是因为他微醺的脸,而是那一笑,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严苛的父亲嘉许后的笑,那么纯粹的高兴,如这冰灯清透见底。
一壶酒已饮完,他放下杯盏,瞬也不瞬的看着他。剑潇被他看得大窘,但三年来早已不是当初一个“亲热”便脸红的少年了,竟容色不变的回视着他。
良久,萧戎歌忽然伸出手欲触摸他的脸,剑潇瞬间愣住了,但多年的警觉令他在脑子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抬剑挡住了他的手。
青剑是竹剑并不寒凉,那一刻萧戎歌只觉冷到骨子里,可三年的思念早已令他无火可发,语音涩涩地道:“这伤疤竟还未好。”他只是想触摸一下自己当年留下的伤疤。细细淡淡的一道从眉角划到眼睑,像一道小小的皱纹。那么细那么淡,像他们的相逢。
他收了手,剑潇收了剑。两人又是相对无语。他于是转过身去抚琴,剑潇听着那琴声心里便是一紧,忽然想起无意中看到的一首词:莫把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这词怕写得便是萧戎歌吧!琴声纠结的红梅与飘雪纷纷扬扬,全然乱了心绪,乱了方向。
倏而只听铮得一声弦竟断了,断弦一跳,划过萧戎歌的脸庞,他竟没有躲,于是便从他眉梢划下,只划到眼睑。剑潇一愣,便见血暴流而出,殷红殷红的划过他白皙的脸庞,竟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他却丝毫不在意,又拿起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血沿着眼角一直流一直流,流到唇边,他也不擦举杯就饮,血和着酒便一起流入喉中,腥腻腻一片,萧戎歌却笑起来。桃花眼弯弯,薄唇一勾,竟是万般妖娆。
听他笑而低吟,眉眼半瞌,幽幽魅魅,“冻醪削病骨,白堕瘗风流。”
剑潇这才发现这么寒冷的天他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春衣,那春衣颇为宽大,因此剑潇一时并没有发现他一惯颇见削瘦的身子更加瘦弱。风一吹,春衣敞敞,惟衣衫下的骨还是挺立的,像屋檐的冰凌一般脆而硬的挺立着。
山头之上风颇大,剑潇知道就算他内力深厚也不宜在此多留,“你在此等我所谓何事?”
他笑,笑得又是欢愉,又是凄苦,“我的剑潇三年未归,我来迎接呢!”
剑潇冷然一嗤,“我不是谁的!”
他似乎醉了,端着杯子踉跄起身,越笑越疏狂,只笑得肚子也痛了,弯着腰倚在梅树上还是笑,“以前是我的男奴,现在是我的剑锋,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大舅子了,怎么能说不是‘我的’呢?”
剑潇的呼吸忽然便是一窒。令他匆匆而返的折子是一份婚贴,他与梨洁三月初二成亲。
“你为何要娶她?”
“因为她爱我啊!你不是说我负了太多爱我的人吗?我听从了你的劝告呢。”他似笑非笑,妖娆轻佻。
“你为何要娶她?!”
“我想娶她!”因为你不回来,因为她在你心中还有一些位置,我无法召你回来,只得用她来逼你回来。更因为她长得那么像你啊,我竟得不到你,便找一个与你那么像的人来代替,那样也不至于太过想念。
剑潇,我太想念你了啊,这三年几乎要疯掉了,而你呢?你可真够绝情!
“萧流苏的死并不是因为我要报复你们萧家!”如果他是因为要报复剑家而娶梨洁,万不可能!
“我不是要报复!”他可以用千万种方式让他们死,却放任他折磨他这么久,不是报复他们,而是被他们报复!
剑潇被他那么激愤的话弄得一愣,半晌才艰涩的道:“你……爱她吗?”
“你要我不娶她,我便不娶。”剑潇知道他答非所问,可还是被他眼里殷切的目光给迷惑了。自己不想他娶,他便不娶,萧戎歌何偿将他的一生交由别人的手中?
剑潇摇了摇头,心里一阵长叹,“她若想嫁你,谁又说得动?”梨洁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孩子,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操心,她的选择必然是不错的吧?他不会阻拦她。
他蓦然抓住剑潇的肩膀,五指收紧几乎要捏断他的骨头,眼里倏有万千烟花绽放,“你可以说动我不娶!”剑潇,只要你一句话,我孤独一生也可,你倒说话啊!你可不可以在意我一点?一点也好!
而他只是冷冷的一挑眉梢,“你的事,与我无关!”
冷意直透骨髓,萧戎歌却笑了起来,脚下全然无由的往后退,血已停了,下鄂唇角全是凝固的血渍,因而他这一笑比背后的红梅还要绚丽,还要冷铮。冰封怕也不过如此吧?他一句话将他冰封起来。
他倚着梅树,身子弯成月芽儿的弧度,雪白的衣披披搭搭的在风中飘荡,剑潇忽然觉得他那么挺立的骨忽然便成了一棵细弱的小树,连一件衣服都足以将他压垮!
“好。很好。与你无关。”身姿溃散,声音溃散。
似有什么忽然撕裂了他的心,剑潇忍不住便捂住了胸口。不对!有什么不对!可是什么地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胭脂惊黯红尘色(3)
萧戎歌回去便病了,卧床不起。剑潇听梨洁说才知道这三年来他时常病,却从来不肯爱惜自己的身子,大冬天里半夜三更在湖水里浸泡,时常患风寒,也不治疗,扛得过去便扛,有时咳得肺里出血也不找大夫,眉舒偷偷找大夫煎了药,他也从来不喝,好几次都病得昏过去了。
剑潇眉头便是一蹙:他又何苦与自己过不去?
这一次直病到快过年也未见好转,阁中弟子急了,南韵、北谛也不顾萧戎歌的寝居不得乱入的规定,拉着剑潇去探病。他本不欲去,终究拗不过南韵。
到了白楼剑潇才知道萧戎歌住得地方变了,寝居的布置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他如今住在白楼顶间。窗户是关的,可剑潇知道打开窗户,首先入眼的是自己在红楼的寝居,心里一时异样。
屋里有淡淡的药味,眉舒端着药小心翼翼地来到床边,“阁主,喝药了。”
“端出去。”萧戎歌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凌厉冰冷。
“阁主……”眉舒再次开口,未完帘幕内忽然流光一闪,眉舒只觉手腕一痛,药盏便翻了过去,半晌却没听到摔碎的声音,然后便看到剑潇正站在身边,手里端着药盏,满盏药一滴也未洒。
眉舒于是识趣的退下,其它侍女也跟着退去,到门口时她向南韵、北谛使了个眼色,二人也识趣的退下,房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来做什么?”隔着帘幕萧戎歌声音冷厉依旧,只是眼里的期许与高兴却似能穿透帘幕。
“药凉了,阁主请喝。”剑潇恭敬有礼的奉上药。
萧戎歌不接,声音转厉,“你来做什么?”
剑潇退一步,“探病。”
萧戎歌心里忽然便是一阵自嘲,感觉到他来了,自己还那般期许的以为他是来让自己不要娶剑梨洁的,没想到竟只是探病,还是被南韵、北谛拉着才来!“哼,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吧?”他纵没死,也被他呕死!
他是病人剑潇决定不跟他发火,“身体是你自己的……”
萧戎歌勃然大怒,“我的事情何曾与你相干了?用不着你来管!滚!”既然已经说了与他无关,又何必假惺惺的来探什么病?
剑潇脸色一白,竟真的放下碗便走了。萧戎歌听到门关上了猛然掀被而起,拨开帘幕便要摔碗,却蓦然看见剑潇站在门口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皆是愣神。
原来方才北谛出去时并没有将门关紧,有风进来剑潇怕他受了寒病更严重,起身去关门。
萧戎歌欲摔碗的手便僵住了,见剑潇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苍白的脸不禁泛起一阵红晕,而剑潇心里却是一怜。几日不见,他已病得两眼深陷,更显得眼眸黑亮无助,颧骨突出,下鄂比女子的还要尖俏,长满了青青的胡茬,头发零乱蓬松,像一丛乱蓬蓬的杂草。起来的急了睡衫滑落,原本宽厚的胸膛已削瘦可见肌骨。
这就是萧戎歌啊?难怪会弄个帘幕遮着。
剑潇心里浮出一句话:原来他也只是个凡人!
见惯了他或是衣衫楚楚、自信骄傲,或是轻裘缓带、慵懒悠闲,听他的神话听多了,蓦然见到这样零乱狼藉、手足无措的样子还真是别开生面。
他在萧戎歌惊愣中走到床前,端起桌几上的药,“你让我滚,等我长成球了再说吧。”说完之后剑潇才疑惑,这样的话他从来只有在师父面前才说,怎么竟……?
萧戎歌也没有想到剑潇会说这样的话,愣了半晌之后才蓦然笑出声来,“下辈子投胎成猪吧!”那是三年来,他第一次笑得全然欢欣,全然由心。
剑潇见他把药喝完了便要离去,萧戎歌十二分不舍,他只要在自己身边坐着再多的病痛都无关紧要了,“这三年你都没有事要向我禀报吗?”
剑潇讶然,“事无大小信件都有说明,阁主已了如指掌。”便算信件没有说清楚,他派在他身边的亲信也对他说得清清楚楚啊。
可是他关心的却不是那些,“可我并不知道你受了怎样的伤。”
剑潇一时便愣住了,萧戎歌已坐起身,“让我看看你的伤。”他那眼神是像云舸一般关怀慈爱的,静静的看着他,剑潇一时便被迷惑了,竟真的就脱下了上衣,任他查看自己的伤。
看到他衣衫下的身躯时萧戎歌心里猛然便是一痛。四年前,他的手捏过他的肌骨时,那个少年的身躯是如此的完美,白玉般光滑无瑕。而如今却纵横交错着无数道的伤痕,狰狞可怖。他忽然就自责,自己怎么能让这个美玉添瑕呢?他要将他留在身边,再也不让他受一点的伤害!
如今的剑潇已经十八岁了,成年了,身子虽然还和当年一般胖瘦,骨子却硬了起来,胸前臂上也有了肌肉,修腿劲腰,真给人一种稳重可依靠的感觉。
手指沿着脊背那条刀疤游移。突然的触摸令剑潇身子一麻,心里却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曾经也被这么摸过!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已听萧戎歌道:“这是九环刀留下的伤痕,秦门的张冬砍的?”
“嗯。”因为这一刀他躺了足足一个月,“九环刀已送回问鼎阁,并收录在剑谱。”
“你为何不杀他报此一刀之仇?”他记得信笺里说过秦门张冬自尽于秦门堂上,以剑潇的功夫完全可以格杀他。
“张冬亦是当世豪杰,他既不肯降,唯有自谢才不辱没他一世侠名。”所以既便兵临城下,号令一出便可以夺取秦门,剑潇还是应了张冬的一战,获胜之后并没有杀他,放他回去。
他就是这样宽厚的人。萧戎歌想到东音、西律,他们与剑潇有杀父灭门之仇,当日他请命让西律陪同去幻影宫时,萧戎歌便知道他是要借那个机会报仇,可令他疑惑的是收兵回来的时候剑潇也没有动手杀二人。
只到后来东音、西律请死之时,他才明白剑潇真正的用意。他是要报仇,在报仇之前他会给英雄挥剑、美人展颜的机会。东音、西律在灭幻影宫之时功不可没,死也死得荣耀了。
“这是九叶镖所伤,鬼影堂柳云的武器。”指着胸前几处细小却很深的伤痕道。
“嗯。”剑潇应道,“柳云的暗器高明,功夫却不好,就要抢着她发暗器的空隙便可制住她,因而她身边时常跟着高手,两相结合寻常人便只能吃亏,故而鬼影堂能横行江湖这么多年。”
“据说她是个美人。”剑潇用“横行江湖”这三个字说明对柳云的印象并不好,他不是一向对女子很恭敬的么?连白薇那样的蛇蝎美人都心生怜惜,还有什么女子能令他厌恶?
“脸美,可是眼睛很丑。”这是最直白的话。
“难道她也垂涎你?”萧戎歌果然明查察秋毫。剑潇想到柳云淫邪的眼睛就是一阵恶寒,“别提。”
萧戎歌就笑了笑,“她后来死在你的剑下?”
“没有。她手下皆死之后,被她残害的人所杀。”他的青剑是不会杀那种用胎儿练功、无恶不作的人!
“这是……”萧戎歌一一细数着他身上的伤痕,他江湖阅历果然十足,没有一处猜错,剑潇便将因何受伤都说了遍,忽然想到一句话:
你懂我的伤,便知道我的痛。——他如此了解自己身上的伤,可曾明白自己的痛?
萧戎歌躺在床上静静的听着,看他唇齿翕合吐出绵长悠然的句子,觉得比这世间最美妙的音符都悦耳动人。
古人说: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他觉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便是岁月静好。
好困,好想睡觉,却又那么舍不得睡觉,但毕竟药力上来了,眼睛沉沉的闭上。这一次终于不用再回想着他的音容入睡,多好!
剑潇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小了下去,见他呼吸均匀,气蕴绵长显然已经睡着了,轻轻的起身,忽觉有什么勾住衣袂,回首才发现自己一角衣袂竟埋在被子中。被子床单的颜色都是枫红色,太过刺眼因而剑潇没有仔细看。于是轻轻一扯衣袂,却没有扯出来。难道被他压住了?他再用力还是没有扯出来。
略一沉思后轻轻的掀开一角被子,却在看到被子下时愣住了。
衣袂并不是被他无心压住了,而是被他紧紧的攥在手中,像走夜路的小孩紧紧的攥着父母的手一般攥着自己的衣袂。
剑潇心中一时五味阵杂,却没有半分力气来扯那一角衣袂,于是静静的坐在床前等待。萧戎歌一连被病痛折磨了这些日子并无好眠,此刻喝了药又有他相陪竟睡得分外香甜。
剑潇静静的看着他,忽然想他这一生有过几次这样的酣眠呢?他们习武之人天生都带着三分警觉的,便是睡着了有任何风吹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