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中不停奔走的信息素只是神明临时的余兴,无论他是什么,继续前行,就是亚连·沃克能做的最有价值的纪念。
亚连去觅食前去浴室简单冲了一下,当然是用凉水。杰利亲切地为他留了足量的饭菜,教团的人对他好得过了头,似乎把他当孩子。他默默承情,不好意思让厨师长替他再开特例:回头得来帮忙才行。亚连一边吃一边玩笑的想到等战争结束后要不要跟杰利学习烹饪,帮厨他好歹有过经验,烘焙也并不复杂。深夜的食堂显得空旷而深邃,他也就愈发怀念起它热闹的样子——等战争结束吧。他有时有这种盲目的自信。
东洋驱魔师路过时,亚连吃完正收拾好盘子。往常都要打招呼的豆芽菜没有理他,看上去昏昏沉沉,脚步轻浮。他没去管他,他们又不熟。那个瘦弱的豆芽现在连伙伴都称不上,教团里陌生面孔来来去去,像他说的,总要撑过一个月才总算死得有点价值。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那种天真的家伙,会死的更快,谁都救不了。圣洁凭依的驱魔师是稀缺种,稀缺就要有稀缺的样子。
神田喝了口茶,不再想那位常常自说自话的新人。再想他,连茶都会变得难喝。
放好筷子,他左右环顾了一圈,在怀疑杰利是不是又弄了什么新鲜海货进厨房,到处都是一股难闻的海咸味儿。守卫和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反应,估计是事先打过招呼。而当他意识到这味道蜿蜒进了沃克房间,就更加奇怪了。他站在路口,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自己的房间在楼下,他只是路过。
神田手指拂过六幻的刀柄,踟蹰着敲了门。房间隔音效果很好,什么动静都听不到。那味道牵引着,少年不自觉吞了吞口水,两指抵住鼻翼,屏住呼吸,向后退了两步。
感觉一向不太敏锐的神田优显然已经想到了这味道的来历。
可已经晚了,门已经开了。
他被指引着,伸出了自己的手。
如果这时候他还能置身事外,或许能隔岸观火口气薄凉地叹一句,「啊,这就是你的命运啊,接受它吧。」
这是他遇见他人生命运的一刻。
也许信息素的最大意义皆在于此,我们不需在芸芸人海中苦苦寻觅,不需反复试探前瞻后顾。或蒙垂怜,冥冥中自有指引,这其中存在着你我上一世的未完待续,哪怕它的起点只是爱欲的召唤。
那家伙看上去还好,只微微冒汗。
连他都被这海啸、这漩涡撞击得有些神志不清,这家伙还真是游刃有余。他拉住那人的领结,泄愤似的啃了下去,撞上了门。他看上去很混乱,抓住他的手隐约在抗拒又似乎是在欢迎。咸涩的洋面波涛汹涌,水汽凝结成滴,顺着下颌线落在另个人肩上。一场骤雨急剧降落。
「豆芽菜」。
他没有回答,克制着喘息着;没有反驳地叫着要他唤他名字,世间绝景。
神田想,真是造物弄人,莲花明明是不能在海水中生存的植物;他曾经预想过自己信息素的味道,无聊的时候。他终日被芙蕖环绕,想要寻找的也是那涉水步莲的背影,这些话无从对人提起。他并不是不了解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但说了,别人就会了解就会认同?
人总是看见自己想看到的,认为自己需要认同的。
这个人总在做无用功呢。
灵魂,恶魔的?多可笑的设定。
他扯开了他的领子。温润的潮气迎面扑来,热带气旋挣扎即将形成,它裹挟着两人的因故,嚣张地盘旋吼叫。
亚连的身体终于软下来。
气温升得太厉害了。冰川正在融化,洪水咆哮,想要进入池莲盛开的宽阔河道。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一声敲门,几句令人气闷的诨号,这家伙从来不肯好好叫别人的名字,说话从来都是祈使句开头,语气不是欠抽就是冰冷淡漠得过分,这家伙想干嘛呢。
只有一瞬,手指,脖颈,侧颊,瞳孔。唇。肌肤。
全线颓败。
别人,别的Alpha发情期,都是这样吗。
沃克有一刻的动摇。
「不…不行……神…田……」
他大概没有说出声。
潮湿的气喘贴着耳际,他什么都听不清,像是攀附佛像生存的藤蔓植物。神田像是还有理智,他认得出现在和他正做着这件事的人是谁;啃咬,摩挲,都是在谁身上留下的痕迹。亚连真正沦陷是闻到花香的时候,他仿佛又听到了圣谕:听从他,跟从他,这个人是他的道路,是他灵魂的同行者。
然而,这不是真的吧。
这条路上,不会有人真正与他奉陪到底,那些嘶吼着渴望救赎与爱的家伙另当别论。他从来不曾对他人隐瞒能看见恶魔灵魂的事,也从不讳言踏上这条路是因为救赎,起因或许过于个人,愿望也太过渺小。但这样细微的愿望都不会有人了解。
所有人都认为他在追求一个幻影。
潮湿的海面最终笼罩在一片清香的水雾当中。
有人肯陪他短暂的沉沦,已经谢天谢地了。
这是亚连·沃克的第一个发情期。
它通常毫无旖旎风光可言,于他,也不过只是一幅异常和式的风情画。他觉得很漫长,但事实上不过一个晚上罢了,强弩之末的信息素到底没折腾多久。一早醒后,两人都是一副默契到诡异的天塌地陷之色。神田简短地啧了一声,看样子力气十足,于是亚连马上把想具体询问防治措施的话咽了下去——那人实在不是个好的倾诉对象,东方人对这些事总是惊人保守,万幸没揪着他说出「请让我负责」这种话。
他对发情期的事知之甚少,不过下一次似乎还有很长时间。
那就不需要再担心了。
他并不想标记任何一位伴侣,自然也不会有被谁画了圈的自觉。神田和他,一笔糊涂账,估计那人也没什么兴趣接着算。他挺满意的。
没什么可抱怨的。
亚连看了眼餐车上被清出一块专门放置的荞麦面和炸南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拿起了旁边的糯米丸子。
捂着嘴流下泪来。
前言撤回。
下次不要让他逮到机会往荞麦面里搁芥末这个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
☆、『Act…wait』
『Act…wa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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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歇」
那夜过后,万幸,他和神田的相处方式没有太大变化。几个对信息素敏感异常的家伙或许能从他俩身上找到蛛丝马迹,而大多数人都不晓得两人私下里有过如此恳切深入的交流。当然,他们那晚没做到最后,除了扒了衣裳相互乱蹭唇齿相依涕泗横流之外,毫无实战经验的神田竟是连半固定标记也没做——他那时候软的跟糖一样想起来什么都不现实;还有,别问他为什么知道那个该死的半固定标记。或许那时那人也意识到不该随便乱发情,没有下狠手。标记味道一礼拜后就散尽了,包括齿痕不深的肩膀那一口。
他想他们之所以不甚尴尬,根源在于他们根本没多少时间相处。
驱魔师总是太忙,任务任务任务,休息多半不是自己受伤就是圣洁受损。他不止一次好奇神田的愈合速度,那让他马不停蹄几乎一直处于任务中的状态。尽管形势严峻,刻不容缓,可——亚连每想到这儿就要叹气,多管闲事,他还真是不怕招人嫌。
嘛,战事为先。
他和神田分属两个元帅部队,是自然而然的。也不是说亚连多希望和他一组,他们又不合拍,拉比、书翁、库洛里,还有利娜丽都是不错的搭档。避开他,才是明智的做法。
他们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浪漫的关系。
况且,那家伙不爱说话语气差,多半是因为脑子不太好使的缘故。当着拉比的面都能问出「不是,吗?」这种话来。
问什么?不是所有发烧头晕无力盗汗都是状况中好不好?好歹也得看见拉比一副求知欲过度旺盛的样子啊,这很困难吗?
“……当然不是,探索员先生呢?”想也知道他这么回答时脸色如何,亚连岔开了话题。
“那就好。我可不是在关心你。”神田优一脸死相,连侧过来的小半张脸也转了回去,橘红的炉火晃动,“我丢下他了,怎么说也是探索员,他自己会想办法的。”
暴风雪天气把同伴丢在外头,也只有他能办到,是该说他信任伙伴,还是说他心性坚定不轻易为伤亡所动?刻薄毒舌要求严格,是因为自己做得到才用统一标准去要求别人,才能于残酷的战争中幸存。神田大多数时候应该都是别扭且温柔的,哪怕通常亚连只能察觉到他针尖对麦芒的别扭。
临行前,他没有再见过神田。
和利娜丽从德国回来后,他时常想起那个叫做罗德的诺亚,想起她说的「我们下次再玩吧」。那孩子身上散发着美梦一般甜美的糖果芬芳,仿佛就是他童年橱窗里看得见摸不着的奢望。一样的,她和那些东西一样,残忍、轻率、精于狡辩。她所信奉的神明他不熟。
和诺亚一族开战即将揭开这场圣战最残酷的篇章。
很不幸,亚连碰见了其中的删除者。
那男人的气息很熟,大概经常抽烟,铁与血的味道悬在鼻端缭绕不去。他蹲在亚连旁边莫名其妙的语意叹息,像是追悼良久未逢的老友。
左臂被扭断,圣洁被毁,胸口被穿透,心脏被撕开,血液在身体里咕嘟咕嘟汩汩冒着。亚连没有实感,只觉得身体似乎在缓慢下沉,口鼻溺满海水,却仍在呼吸。夜空中有一轮巨大的弯月,又白又亮。那上头仿佛仍有风蚀余下的城市残骸,是另一个废弃的马铁鲁,在吟唱百年衰落。它柔和的光线还罩在身上传达出于事无补的暖意。雾气正在散开,竹叶此起彼伏左右和鸣:那听上去就是个平常的夜晚,没有咎落,没有伤亡,宁静无事。
亚连闻到了咸湿磅礴的海味,在长江上游的竹林中。神田曾有次说漏嘴提到那是他该死的信息素的味道,不知道这里生不生荷花。海浪声在他耳边层峦叠嶂,盖过了长久以来不曾消失的恶魔的求救声。
哦对了,神之结晶。
他祈祷着抗拒着,察觉到了空濛的寒冷。
出发去寻找师父前,他并不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绝命之旅。
科姆伊室长后来跟亚洲区支部长莫·张提起他时,将其称为蒙神宠爱的孩子。诺亚在他心脏上开了足以致命的洞口,圣洁却选择了让亚连继续活下去;与此同时,也将唯一逃离前线的机会搁到了他面前:比起旁人,祂应许他的决断。
亚连醒来时,死亡的震颤还余韵未消。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不甘心?还是害怕?左臂空荡,右手缠满绷带,浑身是伤,死神的确紧紧套牢绳索没理由不落下终结的镰刀。
他没能救得了咎落的斯曼。
少年仍是浑浑噩噩的。那当然无法与多年前那个无力的夜晚相提并论,但这是哪儿呢。他想找到出口,想向前走。不要停下脚步,直到生命终结。
这里是他不熟悉的地方:不认识的白袍科研人员,不知道的漩涡图案,没见过的巨大石柱,镜面般无波的漆黑池塘。拱顶隐约有人工开凿的痕迹,似乎是早古遗址。钟乳石上承天顶,周身满是坑洼的伤痕,点点黑斑,活像喷溅撞开的血迹,被时间的洪流不断冲刷只显出圆润的轮廓和奇异的光泽。它们一层层累积长大,摆出张扬欲飞的姿态,像在诉说一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去。他注视着那片不大的水域,走廊和大厅的光线越过他的躯体、滑过历史斑驳的方柱,漫射在微澜的波光上,淹没了过往烟尘。他似乎能透过水波望见整个亚细亚的累累血痕,他和先人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经受同样的困苦。
这里是别人的故乡。
他在出口处的巨门附近碰见了支部长。那扇门非常巨大,是一座无法攀越的山峦。
“亚连·沃克,你的圣洁并没有死。不过在告诉你这点之前,我必须确认你的决心。我要看看……知道降咎存在、也尝过死亡滋味的你,是否还愿意重回战场。”
他也要经历他的试炼;这里也将成为他的故乡。能够让他活下去的路只有一条。
后续的圣洁复活计划并不顺利。
他太过迫切,想尽快回到战场,但圣洁不肯配合。也许不肯配合的不止它,他不是也想过是否有一天圣洁也会暴走降下惩罚。他不会向敌人乞怜,不会为了同家人团聚背叛教团,并不代表他有一天不会违逆祂的意愿。他其实从来没有完全理解过所谓神的旨意,一直以来都是出于他自我的情感,如若祂非要问,他无论多少次都可以回答:他战斗是为了破坏恶魔,是为了保护同伴,是为了拯救——
罪愆,忏悔。警醒。救赎。
马纳死后,他有很长一段日子都处于混沌的自我厌弃中。
他当时曾一心想要以一个完整的Omega的身份死去。然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他面临的不是属性错位的混乱——或者说这一命题即将从他生命中的头等大事之位上功成身退——等待他的,是一个全新世界在他眼中复苏带来的巨大冲击。
左眼首次发动时,他看到了父亲的灵魂,在名为恶魔的杀戮武器上,被锁链紧缚着扭曲的面庞,他能听见他愤怒的咆哮,也能看见那惯常傻笑的脸上满布的泪水。左眼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飞出去,血还在淌。马纳要杀了他,按照机器设定好的。
他为了他自己一时的贪欲,打扰了父亲安息的灵魂,他情愿把皮囊让给他只要他能活着,然而只有毁了他,只有今后再也见不到他,才是救赎,才是解脱。那人很愤怒,很悲伤,为什么不再坚强一些。他一点都不喜欢擅自动起来的左手,哪怕这圣洁救了他的命。
马纳说,我爱你亚连,记住我爱你。
随之涌来的巨大噪音和无数扭曲的求救声淹没了马纳最后的音色。黑白单色为他展开了关于世界的另一条脉络,现实与幻觉似乎无甚差别: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的地狱。他没忘了那是诅咒,只出于自然的排斥反应对眼中映出的一切感到厌恶,而后愧疚,在师父看不见的时候不停地抠自己的伤疤,抠会不断自我修复的左眼。
他不会睡的。
他合不上眼。
这不是他曾经期盼过的会有的全新生活的起点。
又是一夜无眠。
从水管下离开的沃克甩了甩头上的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摸了摸肚子。绷带大多已经拆了。寄生型圣洁后遗症,生长期,加上与芙对战的剧烈消耗让他觉得有点饿。他拿起床上的外套,故意忽略了床头柜铁盘里放了一下午的葡萄糖液袋。大难不死第二周,亚连食欲很好铁胃却没法仔细吸收养分,故而一直悉心照料他的王并未从满世界找他输液学校毕业。这位友善的长者通常都能在训练场堵到人,后来碍于亚连乖乖躺在床上的时间实在太少,将挂水时间挪到了他累得睡着的间隙。这一袋估计是之前剩余的。无论在哪里,医疗班都是绝对的强者,他笑着想到。
他穿外套时,下意识瞟了一眼右肩,齿痕已经不太显眼了,他只是知道在那儿,那地方隐约有些灼痛。和神田不同,他是非常要命的疤痕体质,任何细小的伤口都能在这方寸间觅得栖息之地。科学班常来应援的蜡花就不止一次叹息过,他安慰说早就不疼了;圣洁让他也比常人更容易愈合。女性的关注点偶尔是有些奇怪的,这大约与ABO属性没什么关联。
去训练前又路过那片水塘。他很遗憾支部位于地下常年不见阳光,如果可以的话,再种点能吃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