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楷把叶修背进浴室，放在洗手台边的桌子上，替他仔仔细细地刷牙洗脸。叶修清醒时不能做的事情，借由照顾他的名义，醉后讨点福利。周泽楷眼睛亮晶晶的，十分珍惜此刻的机会——叶修一杯倒的体质，主动要喝酒，看来难得有下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洗漱完毕，周泽楷又背起叶修，走进叶修的客房，小心地把他放在床上。
睡着的叶修，除去眼睛闭着，不会说话，在周泽楷看来，也和醒着没有什么区别。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周泽楷最仰慕、最想将之超越的荣耀第一人，没有前字。
原本周泽楷眼中的叶修，更像是一个虚拟形象。太多的光环加诸其上，光芒过盛，甚至让人连他的游戏角色也看不清楚。荣耀玩家心中，叶修或许代表着战术，或许代表着招式，或许代表着荣耀流传下来的许许多多传统，或许代表着一个时代。那是周泽楷苦心追赶的一个背影，他潜藏在幕后，最后甚至连姓名都是假的。
可这个背影，却猝不及防地一个转身，轻巧地踏进周泽楷的生活。
叶修围着围裙，捞起几两面条叠进碗里，问他吃不吃辣。
叶修不喜欢跑步，更直白点是什么运动都不喜欢。
叶修左手捧仙人掌，右手握冰淇淋，那盆仙人掌带回来就没见他去看过第二眼，上面却偶有烟灰。
叶修惊愕地环视储藏室里的模型，差点没把脖子扭伤。
叶修波澜不惊地把孙翔揍得夺门而出。
叶修坐在楼梯上，笑着对他说：“我想玩一辈子荣耀。”
数道身影，逐渐重合。无论是斗神一叶之秋，还是散人君莫笑，都归入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之中。他从未把叶修当做一堆战术或者某种技巧，周泽楷一直以来喜欢的那个虚无缥缈的背影，正在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完整。
打从一开始，他喜欢的，就是这个“人”。
其他人所崇拜的斗神，不过是这个人的一部分。
“叶修。”周泽楷试探性地，迟疑地叫了一句。他愣愣地看着叶修，仿佛自己正在触犯什么禁忌。
见叶修毫无反应，呼吸绵长，周泽楷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托起，低头落下一个吻。
TBC
（八）
窗帘缝隙钻进来的日光，像灯塔点亮海面。叶修艰难地眯紧眼睛，不情不愿地睁开，宿醉比想象中更加难受，他到现在脑子还是晕晕乎乎的。想到周泽楷训练期还陪他乱喝酒，叶修心里抑制不住地自责，连忙爬起来寻找寡言的青年。
“已经去俱乐部了啊……”叶修摸摸鼻子，光着脚在空荡的室内游荡。餐桌上放着面包和酸奶，冰箱门上留有周泽楷新鲜的便签，水性笔字迹潦草，犹有反光，显然留下它的主人不久前走得匆忙。无所事事的叶修对这些人为的痕迹感到很高兴，它们是一种提示，告诉他他并不是孤单一人呆在这儿。
随即，叶修又有些懊恼。
退役后的生活太过无聊，以至于他已经开始感到寂寞了吗？
先拆开装面包的塑料袋，叶修才慢吞吞地叼着面包，踱步至冰箱前，查看周泽楷的便签。
——前辈，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玩荣耀。楼上电脑房各台电脑配件不一样，可以找到自己心仪的。记得吃早餐，中午可以来轮回餐厅吃。还有把便签纸背后贴的地图打开看看。
周泽楷
想到昨晚自己“酒后失言”说了什么，叶修老脸有些挂不住，只得庆幸周泽楷以为自己喝酒脑子不清醒。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叶修翻开便签纸，后面果然黏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打开一看，是一张简略的周宅地图，每个房间向外延伸一条线，标注所有能够打发时间的东西。
“客厅，音响和电视，左边矮柜是音乐和电影的碟片，右边抽屉放着PSX。”叶修一边念叨一边蹲下身拉开抽屉，里面果然安放着全黑色的机体。周泽楷简直比肖时钦还心细，地图写得满满当当，事无巨细，连大富翁和三国杀放在哪都写得清楚。叶修不禁失笑，这是要他一个人在家里，自己跟自己玩大富翁？
“小周真是个好孩子。”叶修笑眯眯地上下转了一圈，把周泽楷提及的东西玩了个遍，坐在客厅地毯上，连试数次也没法破掉周泽楷的记录，才悻悻地把PSX收起来。漫无目的地上楼，徘徊数分钟，叶修无可奈何地按捺不住，拧开书房大门的把手。
可手接触到键盘冰冷的触感，叶修盯着荣耀的图标，一时竟然点不下鼠标。拿起君莫笑的账号卡，叶修很少陷入这么踌躇的境地。君莫笑这个账号出现在网游，无论尴尬不尴尬，引起轰动是肯定的。即使周泽楷准备了很多账号卡，上了线，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当初自己被嘉世驱逐，重入网游，一步一步地重新搭建起兴欣。那时的他，就像追逐着太阳，被信念指引，每一天都过得脚不沾地。
叶修放弃般地松开账号卡，鼠标从荣耀的图标移开，转而登陆QQ。仅有的几个群热闹无比，但其中的职业选手群，叶修知道只要屏蔽了一个人，留言数至少可以减掉一半。点开兴欣群，忽略掉其他，叶修把鼠标滑轮往上滚了滚，看兴欣这些小鬼正在聊些什么。
轻笑一声，叶修打了行字作为开场白：“哟呵，训练时间还这么热闹啊？”
“老大！！！！我想死你们啦！”包子立马发现突然冒头的叶修，回话速度堪比黄少天，还带了个冯巩的表情，“老大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们决定中午在哪儿吃我就回来，风庆鱼府不好吃，别选那个。”叶修跟包子调侃几句，假装严肃地说：“都快周六了还有心情在Q群上讨论，比赛还比不比了？”
苏沐橙带头发了个敷衍的转圈圈表情，唐柔排队跟上，没过几秒，叶修的质问就被刷得看不见影子。队列末尾，乔一帆语气无辜地辩解：“不是这样的，我们是觉得，如果在Q群讨论的话，你说不定就能看到了……”
看到的话，说不定想想我们，就忍不住回来了。
“小乔你这个叛徒啊啊啊啊！让我来制裁你！”包子一跃而起，抓住乔一帆的脖子一顿摇晃，全然不顾罗辑的阻挡，“老大那么聪明，能猜不到你们的狼子野心吗？你这么做，分明是在藐视老大的智商！”
乔一帆呼吸困难，费劲辛苦挤出一句：“当初……方锐前辈提议的时候，第一个赞成的……不就是你吗！”虽然计划从最初就是失败的，叶修离开H市这么多天，从来没有上过Q。方锐都怀疑他是不是跑到西藏寻找自我，或者流窜哪个荒郊野岭体验生活。人间蒸发这种事情，叶修干得轻车熟路，谁知道他过多少年才会重返人间？
“想让他回来，直接打电话不就好了。”唐柔有些不解地问道。这么简单的事情，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当初要是不想叶修走，有一万次机会可以拦下他，这些人眼巴巴地放走叶修，现在又在这里绞尽脑汁把人家勾引回来，不是闲的蛋疼是什么？
把Q群的动态尽扫眼底，莫凡从头到尾没有说话。没等到叶修的回答，他一推键盘，冷淡地说：“随便他，我去吃饭。”
“莫凡同学心情也差得很。”在场唯一一个笑容满面的苏沐橙，关掉视频界面，手指墙上高悬的挂钟，“时间到啦，一起去吃饭吧。”见大家眼神哀怨，苏沐橙拍拍手，修长的食指晃了晃，眨眨眼，信心十足地安慰道：“只要我们好好打，他一定会回来的。跟他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叶修？”
兴欣众人鱼贯而出，跑下楼找正照顾生意的陈果。方锐一个人留在最后，思索再三，犹豫着逐字逐字敲打键盘。按下回车的一刹那，他有种放松的感觉。比起让叶修回到兴欣，他们所有人，都更期待叶修过得快乐
“好好享受自己的时间吧，你高兴就好。”
看到安静许久的聊天框突然弹出的这句话，叶修手指一僵，失笑着关闭QQ。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方锐——跟兴欣的众人解释，自己走得轻松潇洒，实际却不啻于一场逃亡。他不能跟他们说，叶修没办法在那里呆下去，叶修需要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度过伤口自然愈合的漫长时光。
对他们而言，太过残忍且难以理解。
他从来未曾觉得，兴欣占据了他的时间，甚至成为他的负担。兴欣是他从一片混沌里从无到有搭建起来的，是他对纯粹胜利孜孜不倦的追求开创出来的一条血路。兴欣是他的骨血，就像他灵魂的延续，花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怎么能称之为占据呢？如果非要说它占据了叶修的时间，即使它抢走一辈子，叶修甘之如饴。
潜意识中，他对兴欣的感情，更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
所以，他没办法对兴欣说：对不起，你不可能解开我的心结。即使一个陌生的地方花很多时间可以做到，你也不可能。
叶修花了太大心力灌注兴欣，他能够在兴欣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可是现在的他，却抑制不住地想要回望过去。
回望那个最初的、纯净得闪闪发光的战队。承载了他大半的青春，大半的无知，和队友们笑笑闹闹，相互扶持着成长。
所以他不能呆在一个不断提醒他，这个战队是如何渐渐地、渐渐地变得面目全非的地方。
叶修走下楼，打开储藏室的门，按亮壁灯。苏沐秋的塑像站在一叶之秋身旁，二人的姿势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有一道光环，牢牢将整个世界阻隔在外。向前倾的一叶之秋手持战矛，直指叶修凑近的鼻尖。好像产生了某种神秘的感应，叶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摇摆手掌扇走灰尘，他伸长了手臂，把苏沐秋的模型往前挪了挪。
苏沐秋的笑脸如温风，自上而下，微微眯起的眼睛，像是与叶修对视。
“你知道不？我没有在兴欣了，身上只带了你留下的账号卡，来到一个……嗯，很微妙的地方。”叶修摸摸下巴，开始面对模型自言自语，“现在是中午，说完我就去吃饭，你就让我矫情一回吧。”
“我一直都挺少想你的。”
“真的，忙的时候不想，发呆的时候也不想。做梦梦不到，醒来看到沐橙也不会想你。”
“只是做事的时候没那么全神贯注了，偶尔脑子里会出现你的脸。”
叶修一句话一句话地说，并不连贯，好像正在跟人对话。句子间空出来的沉默，仿佛有个听不见的声音正在回答。作为一个异常理智的人，叶修知道自言自语是得不到回应的，世上没有鬼，没有怪力乱神，如果听到了不是自己回音的声响，也只是幻觉而已。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说。
“你怎么这么烦啊。”
“更烦的是，我居然在想，这个时候，有你在就好了。你怎么就能烦成这样，阴魂不散的。”
一墙之隔，额头挂着些许薄汗的周泽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储藏室传来的声音，穿过墙壁，绕过大门，从四面八方，清晰而百折不挠地钻进他的耳朵。脑子里的血液逐渐被加热，如滚水般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不断冒出气泡。
叶修说完话，关上储藏室的门，一眼就看到站在楼梯上，拎着饭盒的周泽楷。高大沉默的青年垂下眼睛，定定地看着地板。他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在发呆，可莫名地，叶修觉得此时的周泽楷，有种说不出的伤心。
俊逸而平静的脸，就像是一个盖子，掩盖了所有的汹涌澎湃。
TBC
（九）
饶是叶修脸皮堪比城墙，心里话被人听光了，还是会难为情的。看到周泽楷半天没有动静，叶修的尴尬心情如芒在背，只得用一句废话打破局面：“你……你都，听到了？”
周泽楷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空洞洞的，抿着唇不说话。他点点头，提着饭盒走下楼梯，越过叶修，头也不回地朝餐厅快步走去。叶修叫了他两声没有应答，转身跑了几步追上周泽楷，迟疑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问道：“你觉得……喜欢男人，很恶心吗？”
对方的脚步停滞，叶修苦笑一声，说：“直说没关系的，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尽早离开就是了。”
话音刚落，周泽楷猛地转身，动作幅度大得让叶修吓了一跳。他下巴颤抖了好一阵，才坚定无比地一字一句说：“不是。”说完，周泽楷从叶修惊疑的神情，察觉到自己失控的情绪。他垂下眼睛，纤长却稀疏的睫毛浅浅地遮掩外露的感情，就像潮汐过后平静的海面，一切都归于沉寂。
放在木桌上的饭盒仍然袅袅冒着热气，周泽楷跑步回来热出的薄汗却已蒸发完毕。他打开塑料袋，取出饭盒，把几个菜一字摆开，再把装饭的饭盒带进厨房，从消毒柜拿出两双筷子。叶修趁这段时间拉开椅子坐好，左手托腮，一脸沉思地打量着忙里忙外的青年。
“前辈，吃饭吧。”周泽楷终于从厨房出来，递给他盛满米饭的碗，在他对面坐下。形状漂亮的指尖将筷子转了两圈，他眼神躲闪地加了句：“我不会讨厌你。”
能让周泽楷说到这份上也算极限了，叶修知道这个后辈心眼实在，说一就是一，总算放下心来。不着急下筷子，叶修反倒起了调侃周泽楷的心思，“不讨厌？你刚刚看上去明明伤心得很嘛，要不是今天不是比赛日，还以为轮回被人打了十比零呢。”
周泽楷耳朵即刻充血得通红，没有正面回答叶修，反客为主地抛出问题：“你喜欢他？”
“怎么说呢……其实，也不是通常意义的喜欢。”叶修卖了个关子，“怎么？你想听吗？”
他原本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没想到却被周泽楷听见，这也许算是天意吧。
周泽楷放下筷子，郑重地点点头。
“搞得像开会似的干嘛？那么严肃。”叶修被他认真的态度逗笑了，哄小孩似的劝道，“先吃饭吧，不吃完不跟你说。”
你不知道。
周泽楷低着头，有些泄气地一口一口把白米饭塞进嘴里，嚼得舌尖有丝丝甜味。
那些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没有他参与的，叶修的过去。两人生命的交集太过短暂，大片大片的空白，任凭他如何想象，也无法补充完全。所以他期盼着、渴求着更多关于叶修的事情，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好，能让他更接近他不了解的叶修，哪怕只有一步也好。叶修不会为了他停下脚步，他所能做到的，只有奋力向前追赶，直到叶修能看得到他的名字，能把他列为最好的对手。
除了叶修，没有人能让今日的荣耀第一人这么委曲求全，甚至像个小姑娘似的掩藏自己的心思。因为叶修值得。
早在一片混沌未被劈开时，叶修已经以巅峰大神的姿态，照亮了无数人追寻荣耀的旅途。即便如今群星璀璨的夜晚它被衬托得有些黯淡，周泽楷仍然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藏蓝天幕中，唯一一颗银白色十字星的激动心情。或许那时天空还有其他的星辰，但他只看得见那一颗。
“怎么吃个饭情绪还这么低，”叶修左右猜不到这尊大神究竟在想什么，“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当年在网吧有碗泡面吃都感动得要哭了。”说这话的人，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三十岁不到。
“开始吗？”周泽楷起身倒了两杯水，不躲不闪地直视叶修的眼睛。反倒叶修觉得浑身不自在，要他特意讲关于自身的故事，对方态度还像出席什么重大发布会，这要怎么开口？而且他为什么非得要跟周泽楷说啊……糊弄这个人，自己难得会感觉过意不去。况且，跟才同住几天的联盟后辈讲苏沐秋的耻度，简直跟徘徊在阴暗小巷的遛鸟魔差不多。叶修捧着杯子，手心都要出汗了，也没憋出一句。
“你跟我来！”沉默半晌，叶修水杯一放，带着周泽楷去了书房。
从抽屉拿出一张标记着神枪手的账号卡，叶修熟练地登进荣耀。非常难得地这竟然是一个未满级的账号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