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试那天早上,萧渊因为顺路,奉父命去送自家弟弟下场,温若飞也跟着。萧鸿随随便便地穿着件家常的箭袖窄衣站在一堆身着长衫的举子里等着开考场,嘴里还咬着根街上刚买的糖葫芦。他个头还小,瞧着十足的孩子气。萧渊看他那样子就不放心,亲自检查他包里的东西:笔墨纸砚,蜡烛,吃食,草纸,水……考场一连开三天,中间允许进食饮水,交卷之后才可以离场。
“三弟你看看还有啥要带的?现在去买还来得及。”萧渊把包袱一合塞给自家弟弟。萧鸿接了,歪着头看萧渊:“二哥,还来得及买西街的煎饼果子吗?我想吃。”
“……”萧渊叹气:“西街?行我去给你买。”回头叮嘱温若飞:“时间到了就让他进去别等我啊。”温若飞点头:“放心,萧鸿知道轻重,对吧?”萧鸿撇了撇嘴:“二哥你快去呗……”萧渊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大家都好严肃的样子。”温若飞扫了一圈,周围的考生大多脸白气喘如临大敌,还在开心地舔糖葫芦的萧鸿已经吸引了不少敌视的目光。
“因为都很想考好吧。”萧鸿道:“反正我是无所谓……若飞哥你想吃什么,我这有好多吃的。”
“我不吃你的,你在里面要呆三天,别到时候不够吃饿着了。”“我才不在里面蹲三天呢……”萧鸿皱眉:“最多一天,里面不能洗澡,我坚决不在里面过夜。”
“……”温若飞失笑。“行,随你喜欢。”
两人正聊着,忽然有个温柔男声插了进来:“萧鸿?”
萧鸿一怔,抬眼一看,是个身着月白丝缎长裾的年轻人,眉目俊朗,仪态闲适,一双桃花眼盈盈含笑正望着他。
“郑大哥你也来啦?”萧鸿把糖葫芦藏到身后,摆出正经八百的笑容仰着脸看着那年轻人,看的温若飞有些好笑。
“这位是?”温若飞看向来人。
“在下沈衡,表字斯南,一介书生。”年轻人微笑着向温若飞一拱手,温若飞立刻想起这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大才子,此次会试状元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在下温若飞,京畿禁军主簿,是萧鸿少爷的朋友。”
“幸会。”沈衡朝他一笑,随即转向萧鸿:“会试在即,你却如此悠闲,想来是胸有成竹?。”
“我又考不出什么名堂,自暴自弃吃点东西还不行吗?”萧鸿皱着脸:“真是……”
“要吃进场再吃,隔间一关,谁还理你。”沈衡笑道:“此处人多眼杂,有人要说你目中无人张狂自大了。”
“嗯……”萧鸿不情愿地把糖葫芦收起来,嘟哝:“我还想吃煎饼果子呢……二哥怎么还不回来……”
“你二哥?”沈衡微怔,眼神有些恍惚:“他……他回来了?”
“过完年回来的。”萧鸿道:“没怎么声张,难怪你不知道。”
“他回来了……”沈衡却没有在意萧鸿的话,怔怔站在那里低声喃喃:“他回来了……”
“沈公子和萧将军关系很好?”温若飞看他心情颇佳,随口问道。
沈衡脸上有些失落:“以前相识……只是,多年不见了。”
几人正在说话,忽然听得一声喊:“鸿儿”萧鸿跳起来:“二哥!煎饼果子!”
沈衡如遭雷击,抬头望去。温若飞也转过脸,只见萧渊高大的身影穿过人群,向这边走来。
“你的煎……沈……沈衡?”萧渊走过来,看见沈衡也愣了一下:“你……今年也考?”
“是……”沈衡眼里带着些不知名的光影:“四年前没有成功。”
“是吗。”萧渊把煎饼果子递给三弟:“这小子也不知道能怎样。”
“鸿儿没问题的……你,你这几年过得好吗?”沈衡笑着,温若飞却觉得他的笑容比刚才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还好。”萧渊简单地回道。
“可是,我听说,今年恶战,你是不是受了伤……”
“哦,好了。”萧渊指指温若飞:“他救的我。”随即皱眉低声喃喃:“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沈衡被他生硬的语气噎了一下:“我……是云远写信告诉我的。”
“哦。”萧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多劳挂念。”他忽然转头看向温若飞:“若飞,走吧。”
“可是还没进场……”
“萧鸿有沈衡陪着,还有小厮下人,没事。我想起来营里还有事不能迟到。”他干脆利落地说着,长腿一迈已经走了出去。
温若飞只能跟上。
萧鸿看着二哥远去的背影,转过脸,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呆呆站在一边的沈衡:“沈大哥?”
沈衡没有看他。
“呵……”萧鸿咬下一口煎饼果子。
沈大哥你,可别考不好了啊。
萧鸿果如他所言,第一天晚上就交卷回家了。
“考的是军备国防……好像很难的样子。”萧鸿坐在厅里向一帮紧张不已的大人交代考的情况:“反正大家貌似都没有准备到这块,我出来时看见还有很多人没动笔呢。”
萧渊抱着手臂:“我记得,我考前跟你讲过一点这方面的事。”
“对啊我写了,要防备和安抚蛮夷,还说要耕战统备,把边境城市稳定下来呢。”萧鸿歪着头回忆:“对啦,我还写了要重视百工之技发明军器!像若飞哥那样!”
“……听着也没那么不靠谱。”萧泱露出一个放心的微笑:“没准真能中进士。”
“中了又能怎么样,还是个小毛孩子。”萧铎哼了一声:“这个年纪也做不得官。”
“所以我说随便考考……”萧鸿打了个呵欠。“状元什么的,让沈衡他们去操心不就好了,我才不管。”
“沈衡倒是挺有希望的。”萧泱道:“四年前不知道怎么着的就考砸了呢,这次应该能高中。”
“呵……”萧鸿懒懒地笑了笑:“谁知道呢……二哥你觉得呢?”
“不知道。”萧渊瞥了他一眼。
“我估计多半也是砸吧,毕竟,心思不稳。”萧鸿笑着,眼神却是冷冷的。
萧渊皱眉。
萧泱不明就里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早上他和二哥见面了。”萧鸿淡淡地道:“我都把二哥支开去买煎饼果子了还是没躲开,真是天意,啧。”
萧泱萧铎叹了一口气。萧渊看着天花板。
“当年第一个和二哥撕破脸划清界限的人就是他吧?”萧鸿微笑着看向萧渊:“我那时还小,可却记得很清楚呢。”
萧渊叹了口气:“他只是太在意旁人的目光,况且他也似乎后悔了。”
“谁知道呢。”萧鸿站起身:“我去休息了。”
萧铎捋着胡子,蓦地笑出了声。
“父亲?”萧渊无奈地看他。
“鸿儿还真是得罪不得。”萧铎边笑边摇头:“明日你带他出去吃顿好的罢。”
“……是。”萧渊苦笑了一下。
“你们兄弟齐心,爹已经很满足了。”萧铎也站起来:“天晚了,各自回去休息吧。”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正太切开来都是黑的2333
对话貌似写太多了……还是说我果然更适合写剧本。
☆、他乡遇故知
日子就这么在萧鸿的逍遥闲散中过去,很快就到了公布殿试名单的时候。
会试一共有五百名各地举子参考,其中二百人能通过会试,这二百人里又有五十人,能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决出最后的名次。
萧鸿的名次与他他自己所料相去不远,是三四十位,能参加殿试,却又不是特别拔尖。沈衡考得却比萧鸿想得要好,竟然是会试笔试的第二名,在他前面的那个是个淮南道来的举人,年岁已经三十余,也早有才名,算得上一方名士,风头十分强劲,被他压一头也不冤。但沈衡在京城内声名极好,才气早为众人认可,长相也出众,给皇帝留下好印象极其容易。只要他殿试上没失心疯了胡说八道,一甲是没得跑了。
殿试那日,萧泱携着三弟一道进宫应试。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不仅要写,还有口头应对。文武百官在一旁共同监场,考的不仅是才学,还有礼仪气度,心理素质和临场应变。
萧鸿年仅十四,身量尚小,却因名次靠后被排在队尾。萧泱作为大理寺少卿,本该站在文官前列,却因担心小弟,偷偷往后站了站,同户部的几个官员站在了一起,死死盯着小弟一举一动,生怕他有什么失仪闯了祸。
大玄的皇帝陛下云晏已经坐在了龙椅上,仔细打量着阶下齐齐整整站着的五十位考生。年长的已经胡须花白,年幼的还一脸稚气;富贵的一身绫罗绸缎,寒素的只是粗布麻衣;紧张的捏着袖子抖抖索索,自信的安安静静地看着地面……这些人毫无疑问是大玄的精英,这最后一步的殿试,会决定他们的才华,被用在什么地方。
皇帝摆了摆手,身边的太监捧着金盘,给各位考生发下纸笔。第一题是笔试,考一轮诗赋,以春景作诗,格律不限。
这一题自然是好答的。金殿之上并无甚春景,没有即景之说,全凭才子们肆意挥洒。只是谁能写得最好,就不一定了。
时限是一炷香。香燃尽之后,太监将诗作收上来,贴在殿前,由文武百官和皇帝一同评论。
云晏走到贴着诗作的看板前将五十首诗粗粗扫了一遍,突然指向其中一首诗道:“诸位爱卿,以为这首如何?”
众人伸长脖子看去,早有站得近的读了出来,道是: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一群考生在听到“绿杨烟外晓寒轻”时就已经开始叹气了。光这“轻”和下句的“闹”字,就已经绝了。众臣也是惊喜赞叹不绝,皇帝的表情也是相当欣赏。
萧泱叹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边一声冷哼。
他回过头,看见户部的主事韩禹抱着双臂站在那,脸上毫无表情,眼神中却透着一丝不屑。
“韩大人可有什么高见?”周围人显然也不是聋子,听见了这一声冷哼,纷纷带些不满地发问。
萧泱有些疑惑,他没记错的话,韩禹不是科举出身,而是几年前举逸民由户部尚书直接推荐的,在农事方面颇有些才干,但是从未有诗文之名。这首诗大家都觉得好,韩禹难道还能挑出毛病?
韩禹看着投来不解目光的众同僚,淡淡道:“并无。只是慨叹,这位石公子当真是偷天妙手绣文章,要拔头筹呢。”不知是不是萧泱听错,他在“偷”字上特别用力。
皇帝没有听见后面臣子们小小的争议。他正注意着这首诗的作者。石越,这个名字他相当陌生,会试时他的文章似乎并没有这么出彩,没有名列前茅,是以皇帝陛下并没有什么印象。云晏令太监寻出了石越的会试文章,草草翻阅了一下,写的却是新奇,有些巷战对抗、以弱胜强的论述颇为有趣,只是辞藻不甚工,文法也粗糙,那些老学究主考不过把他列为这五十人的压尾罢了。
云晏拿着那份文稿沉吟了一下,科举终究是要选有真本事的人才而不是只会写文章的人,辞藻文采都是次的。这个石越,可能真是个贤才。
“石越是哪个?”云晏回到龙椅上坐下,看似颇为随意地问了一句,就见一个考生出了列,跪地叩首。
云晏扫了一眼,长相气度都很平凡,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只是眼底却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叫人很是欢喜。
“会试时,你写到一些对付东南海寇的策略。”云晏很感兴趣地问道:“说是什么……鸳鸯阵?”
“是。陛下,臣设想的是,蛮夷入侵,城内居民多而兵勇少,如何抵抗的问题。”石越回答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有些颤抖:“这是需要三五个人共同战斗,配合长短兵器和护盾,这样短兵相接,不至于吃亏。”
“很有意思。”云晏微微笑了笑:“朕觉得倒是可行。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石越道:“臣一直很关心东南海寇的问题,此法是臣殚精竭虑想到的。”
萧泱侧头本是想看看他家三弟的情况,可他却对上了韩禹的脸。他发誓他没有看错,韩禹此时的表情已经是明目张胆的鄙夷了。
“韩主事?”他轻声问了一句:“你……有什么异议么?”
“没什么。”韩禹听见他的问话迅速收拾好脸上表情,摆出一张僵硬而无表情的脸。
“你脸色很不好啊。”
“哦,可能是下官早上没吃饭此刻有些饿了。”
“……”萧泱知道他不想多说,也没再多问。他仔细思考了一下石越的意见,越想越觉得有理有据又有用,简直完美……韩禹到底在鄙夷些什么?
一场殿试考下来,萧泱带着一肚子疑虑和蔫头耷脑的三弟回家。进门一看,爹爹二弟都在,嗯还有温若飞……这几个月相处下来若飞对他们家而言已经不算外人了。
“殿试如何?”萧铎第一句就是这个。
“不怎样……”萧鸿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一甩手坐下喝茶:“好多厉害的人,我肯定没戏。”
“泱儿?”萧铎看向大儿子。
“爹爹您也知道,沈衡那些人都很强……今天还有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石越,诗词和对答都挺出彩的。”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就那个石越……哎若飞哥你怎么了?”萧鸿说到一半,就见温若飞一口茶水呛出来,捶着胸口猛咳,自家二哥连忙给他拍背。
“你说……咳咳,什么来着?绿杨烟外晓寒轻?”温若飞一脸惊诧:“那人……不叫宋祁?”
“宋祁?他叫石越……”萧鸿有些懵了:“宋祁是谁?”
“石越……”温若飞皱紧了眉。“他写的可是这样?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你知道!?”萧泱心头巨震,随即很快反应了过来。瞬间声音都抖了:“这……这不是他的诗?他……这是舞弊?”萧泱只觉得脊背发凉,他终于理解了韩禹的那种眼神……脑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科举舞弊是杀头的大罪,韩禹既然知道,为何不当面揭穿?
“不是。”温若飞深吸一口气:“是我们那边一位诗人的诗……不,不是诗,这不过是一首词而已。”
“那他是舞弊!这可是要杀头的!”萧鸿几乎跳起来:“怎么能这样!必须要报告圣上!”
“若飞,你这样说可有凭据?”萧泱也攥紧了拳头。
“……没有。”温若飞摇头。“宋祁……在这世上没有半本诗集存世,也没有作品流传。如果不是我……和宋祁同一故乡,只怕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个人。况且他的诗词已经张榜示众,单凭我能诵读他的作品,也不足为信……”
萧家人已经多少知道些温若飞的来历,知道他的故乡极为遥远神秘,似乎是个桃源一样不可探求的所在,温若飞也不刻意隐瞒自己身世。
“有人知道啊!”萧泱脱口而出:“户部的主事韩禹,他似乎也知道……石越作诗,他一脸不屑,我还纳闷。”
“韩禹?”温若飞愣住了:“他是哪位?”
“韩禹是户部尚书推荐上来的人才,据说在农事方面颇有才华,和你一样,也通晓机关,改进过水车耕犁。”萧铎淡淡开口:“难道,韩禹和若飞是同乡么?”
温若飞脸上有了些喜色:“这样……很有可能……”
“可是韩禹也没有当场拆穿啊……”萧鸿愤懑地皱眉。
“他可能也没有证据。”萧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