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是什么?”唐临轻声问,孔六看看他,微微地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你的传承记忆里没有说么?”
唐临默然摇头。
孔六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唐临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的后辈,这是绝不会变的。你先把这鸟炼化了吧,这样我才好带你去凌山。”
“是。”唐临有些艰难地道,他露出了个忧心忡忡的笑,又迅速地垂下眼去,开始炼化那滴上了鲜血的木鸟,孔六背着手站在一旁看着他动作。虽然两人的身量一高一矮,气质粗粗看去竟有着七分相似,即使发色与服饰并不相同,甚至连五官轮廓也不甚类似,但他二人站在一处时,绝不会有人怀疑他们的亲族关系。
也许是当局者迷,唐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正心事重重地凝着掌心那一点火,颇有些心不在焉地炼化着木鸟,随着他的炼化,一种模糊的血肉相连的感觉自木鸟上生了出来,唐临几乎以为自己同时拥有了两具身体:自己的,木鸟的。
唐临正为那种诡异的血肉相连感困惑着,冷不防脑海中忽然一痛,像是有人拿了斧子朝他兜头砍了一斧般。这疼痛来得完全猝不及防,唐临捂着脑袋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差点摔在地上,多亏孔六早有准备地扶住他。
“我这是……怎么……”唐临捂住突突直跳的额头,勉强在孔六的帮助下站稳了身子。孔六将他扶稳了,稍稍一招手,把刚刚唐临倒下时摔下的木鸟握到了手中,捏着送到了唐临的面前。
“试试看控制它。”孔六轻声对唐临说,唐临痛得眼前发黑,好容易才聚起一点精神来,小心翼翼地将灵识探入木鸟中。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再被“砍上一斧”的准备,谁知灵识刚刚探入木鸟中,刚刚还在发着狂的疼痛骤然间就消失了,如同上一刻还在狂风骤雨中咆哮着的海面,下一刻就回复风平浪静一般,把唐临弄得有些发懵。
唐临抬起头,还没来得及问孔六什么,就惊讶地发现孔六手中原本造型粗糙的木鸟已经完全变样了。现在那鸟双翅三足,头生冠翎,华羽参差,栩栩如生,连羽毛的细纹都勾勒得纤毫毕现,赫赫然便是唐临鸟身时的模样。
孔六把那鸟儿放进唐临的手里,自己从储物袋里掏出来只和木鸟同样大小的白羽孔雀来。他朝着那孔雀吹了口气,白羽孔雀立刻活转起来,见风就长,吹气儿似的长成了普通孔雀大小。
伸手将披散在右肩的头发拨到了身后,孔六并没有做出别的什么举动,白羽孔雀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般,拍拍翅膀落到了孔六右肩上,孔六勾起唇角,温柔地摸了摸肩上孔雀羽毛光滑的颈项。
仔细看去,那孔雀羽毛鲜亮,神采灵动,此刻立在孔六肩上尺高气昂地四下顾盼,无一处不像生灵活物,哪里有人能想到它其实本是一只木鸟。
唐临捏着手中木鸟,有样学样地也朝着那鸟儿吹了口气,鸟儿顿时也飞速地长大了起来。随着那木鸟渐渐变大,唐临清晰地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人的身体,一半是鸟的身体。
试探地活动了一下手指:鸟身的翅膀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尝试着把鸟爪子往前抬了抬:人形的身体扑通一声倒在泥地上。
孔六轻轻嗤了声,不出意料地挑挑眉,走上前来把唐临人形的身体扶好站直了,对他道:“你可得有得练呢,别忙着两个都控制,先集中精神想着人身。”眼看唐临好不容易才摇摇晃晃跟面条似的、摇摆着走了几步,显然短时间不会有什么太大的进步,孔六想了想,干脆道:“我先带着你去凌山吧,那里离这儿可有段距离,你在路途上再练习不迟。”
然后他便将袍袖一抖,那云朵样的法宝又被拿了出来,孔六携着唐临上了法宝,两人向着凌山处疾飞而去不提。
萧家村位于御兽宗以东,凌山剑宗地处御兽宗偏北,虽然路途不算漫长,但也并不短小。即使以孔六的速度,也还是带着唐临足足飞了将近一日,方才堪堪到达凌山脚下。唐临以为孔六这时候会按照礼节先通知凌山外围的巡逻弟子,然后再带着自己上山拜访,孔六却只是轻轻一甩手,从袖中射出一道羽状的流光。
眼看着那羽状流光一路往凌山山巅而去,唐临禁不住有些疑惑。
“那是什么?看着不像名帖啊。”他茫然地看向孔六,孔六垂下眼,掸了掸衣袖,似笑非笑地回答他:“那当然不是名帖——是下马威。”
唐临:……=口=!
凌山剑宗主峰之上,一堆儿白胡子老头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大殿里彼此对望。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一般,每个人的眉头都锁得紧紧,脸上的皱纹堆叠成一个苦闷的形状。
一个老头儿叹气:“唉!都说了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当初就不应该同意你们出门!”
另一个老头儿赞同道:“就是啊!带回来个冰封了整座峰头的小孩子不说,还招惹来了孔六那个煞星……”
“哎哎哎,你这话就不对了。”坐在左边靠上首的一个老头儿不乐意了,反驳道:“那孩子可是个冰系天灵根,最顶尖的资质!多少宗派想要还没有呢?而孔六这厮虽然是来了,可是这与掌门他们出门也没什么关系啊!”
一群老头儿分作两拨,吵吵嚷嚷地辩论起掌门此次出门的利弊,吵到激烈处甚至开始拍桌子踩椅子。最上首坐着的老头儿看看闹得实在不像话,尖着嗓子使劲儿假咳了两声,试图阻止这场毫无意义的争论。奈何他咳的声音不响,落在一片嘈杂的大殿里就跟一颗石头落入大海中似的,一星儿水花都没能溅起来。
他在那里辛辛苦苦地咳了半天,下面的老头儿们没一个听见的,依旧在那里争论不休。这回气得他真咳起来了,咳得还挺厉害,一张老脸都白成了皱纹纸,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大殿里的人该听不见还是听不见。
随着辩论渐入高峰,大殿里老头儿们吵得愈发激烈,气氛像是烧开的热水一样沸腾了,不少老头儿都已经吵得脸红脖子粗,马上都要撸起袖子动手了,而那本该阻止他们的老头儿正咳得如风中颤抖的干巴核桃,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好,眼看着大殿里即将翻天,他更是咳得差点儿抽过去。
就在场面即将演变成一场大规模斗殴的当口,一道羽状流光自山外破空而来,像戳破一只气泡那样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大殿的守护阵法,毫不客气地在大殿中央的半空里炸碎成一蓬亮白的碎片。在老头儿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白得炫目的光点落羽般散落满殿,随着“碎羽”一同缓慢飘落的,还有孔六那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我来了。”
只三个字,话音落地,满室俱寂。
唐临第一次直面地感受到了,孔六这个原文中只提过匆匆一笔的角色,在修真界里究竟是何等威势。他带着唐临站在凌山剑宗宗门之外,没有经过通报,没有任何见礼,没有许许多多的繁琐礼数,他只是挥手,打出了一道流光,然后凌山剑宗掌门与诸位长老便倾派而出,浩浩荡荡地亲来山门处迎接。
《修真之一剑灭世》里,作者辛辛苦苦费尽笔墨描写的修真界一等大宗门,它的气派就这样在孔六轻描淡写的一挥里被击了个粉碎。
唐临的三观也随之碎成了一地齑粉。
“这里不是个大宗门吗?怎么会……怎么会……”唐临茫然地轻声问,他感觉自己印象里那个萧子白和“阿玄”所生活的修真界正在自己的眼前一点点崩碎,孔六睨着眼轻哼了一声,完全没有降低音量的意思:“因为你师父我能打,这宗门里没有一个人能打得过我,所以他们得这样。”
凌山剑宗的一群老头儿笑得连脸上的胡须都僵硬了,却还是强行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笑呵呵地打圆场道:“孔道友尊驾来此,鄙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唐临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他迷迷糊糊地“啊”了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孔六的徒弟。
孔六也不管他,直接大踏步地走上前去,单刀直入地对凌山剑宗的那群老头儿说:“你们这几日是不是带回来过一个叫萧子白的孩子?”
“啊……啊?”为首的大概是掌门的老头儿连皱纹里都写满了迷惑:“萧子白……这人我完全没听说过啊?”
什么?!听了这话,唐临脸色立刻有些发白。
第15章
难道剧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小孩儿没有顺利地被凌山剑宗带走,而是在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
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唐临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种种不祥的猜测,孔六肩上的白羽孔雀转过头来,用美丽的玛瑙样眼珠担忧地看着他,轻轻鸣叫了一声,飞了过来,扬起翅膀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孔六则一皱眉头,不怎么耐烦地对那老头儿说:“你们这几日有没有去过血煞门?还从那里带回来过一个孩子?”
凌山剑宗的掌门瞥一眼孔六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词句:“去是去过,不过我们带回来的孩子是从血煞门的手里救出来的,应该不是血煞门的人……”
“那就对了。”孔六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问道:“那孩子是不是冰系天赋卓绝?”在得了凌山掌门肯定的答复后,孔六一拍手掌道:“得了,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这话一出,凌山掌门身后的那堆老头儿里,立刻就有一个脑筋不够灵活的跳将出来,愤愤不平地大声嚷嚷道:“我就说这煞星是掌门招来的!你们还不信!我——”
他下面再说了些什么,其他人就再也听不见了,因为凌山掌门这回终于眼疾手快地在那人身上设了个咒法,把他的声音封住了,大家只看得见他的嘴巴跟金鱼似的一张一合,却是一丝声音也别想听着。也不用凌山掌门使眼色,几个机智的老头儿立刻同心协力地往前一站,把那人藏在了人墙后,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
不过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的,“外人”中的孔六完全没兴趣理他们宗内的事情,另一个唐临则正处于“萧子白没事儿”的巨大喜悦中,头脑中的浆糊已经凝固成了一片空白,压根儿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也许是因为有孔六的武力值威慑,虽然很担心他们拐走自己到手的徒弟,凌山掌门还是很快地把他们带去了萧子白所在的峰头。唐临几乎是半飘在空中、被孔六拉着手一路走过去的,而他在初初看到那个峰头的第一眼,刚还飘荡在半空中的一颗心当时就落了地。
不仅是落了地,唐临的心还一瞬间就沉到了谷底,看着几乎被冻成一块整冰的峰头,他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
完全是依靠着“萧子白还没有死”的一点点侥幸,唐临勉强地站稳了身子,抬起头问凌山剑宗的掌门:“……他是不是出事了?”
作为一个后辈,唐临这话问得其实很冒失很没有礼貌,他甚至都没有在句子里加上一个主语。但在唐临身后孔六的目光威视下,凌山掌门还是迅速地将自己代入了句中,并且飞快地回答道:“被我们救回来后他就这样了,一直昏迷着怎么也叫不醒,我们做什么都没有用。那块冰是他自己冻的,我们猜测他是在试图保护自己,不过我们真的没有伤过他……”
好了,他已经不用再听了,有这几句话就够了。没有在意凌山掌门话里话外撇清自己的意思,唐临闭了闭眼:他已经想起来在原文中,萧子白的身上此时正发生着什么。
自,闭,症。这个作者抽风一样地放在萧子白身上的描述,在这个真实存在的世界里,正实实在在地发挥着功效,这一下,唐临也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萧子白会在自己的感应中忽然消失: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完全封闭了。
完全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不属于剧情的意外,唐临直接把黑锅颁给了冷血的作者岚尾贞人。
“我可以单独见见他吗?”唐临不假思索地道,看到了孔六微微蹙起的眉毛后,他才勉勉强强地给自己的行为添上了一个理由:“……我的契约灵宠曾经和他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对他本人十分好奇,想去和他聊聊。”
和他聊聊?和一个冰封了的人能聊些什么?从凌山掌门的眼神中能看出他压根没相信唐临的话,但他并没有要寻根究底的意思,而是自己主动地编了个理由往下说去:“哎呀呀,不愧是孔道友的爱徒啊,此次特意前来凌山救助劣徒,实在称得上是宅心仁厚,如此德行天道必知,日后定能有所成就。”
说着,他便亲自下场,驱散了冰冻峰头周围的人们:“御兽宗的道友要在此施展独门法术救人,你们还杵在这作甚?不知道法不传六耳的道理吗?”
孔六袖着手看着凌山剑宗的诸人一一散去,连掌门本人也趁机脚底一抹油地溜走了,似笑非笑地对唐临道:“他倒是识相。”
唐临却没有回答他:他正直勾勾地看着那块凝成了坚冰的峰头。孔六见此无声地叹了口气,拉着唐临飞到了峰头前,一掐指聚起大片大片的迷雾来,把整座峰头完完全全地包在了雾气里,然后才转头对唐临道:“你去见他吧,为师在这里守着。”
眼见唐临混混沌沌地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孔六伸手把他往坚冰里院门的方向推了推,轻喝一声道:“还不快去!”
他这一声里暗含了清心法决与音咒,听得唐临一个激灵,霎时间清醒过来。唐临羞愧地看了眼孔六,在他不耐烦的目光中转过身,直往冰冻山峰处而去。
唐临走近山峰的时候,简直不能相信它原本是一个山峰,那完全就是飘在空中的一个大冰坨。他踩在冰坨上,四处寻觅着,试图找到可能存在的缝隙,但很快他就绝望地发现整个冰坨居然是一个整体。
这下该怎么进去?唐临着急地走在冰块上团团转,完全忘记了他自己会用火,多亏了旁观者清的孔六插了句嘴,让他“用火烧”,他这才恍然大悟地抬起手来,心念一动间,唤出了大朵大朵的莲花样的火团。
灼热的火团彼此簇拥着聚拢在一处,很快就化作了一片摇曳的火丛,在唐临的控制下,火丛渐渐地流动起来,欢呼雀跃着朝冰块上涌去,如艳红长蛇般圈住了巨大的冰坨。随即火光一振,薄膜一样覆上冰层,也不见怎么烧灼,厚实的坚冰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削薄下来,叮叮咚咚的融水落下,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出一圈圈的波纹。
唐临按住性子,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冰块融化的速度虽快,但这冰坨整体太大,像这样烧下去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拍拍肩上的鸟儿,将精神集中到鸟身,蹬爪抬翅,一跃而起,飞舞在半空中扬颈低鸣一声,包围在冰坨上的火焰便随之流水般滑落,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了他身边。唐临沉气一吸,长鲸吸水般将周围腾跃的火焰统统吸进腹内,他稍稍停顿了一下,酝酿片刻后便猛地张口一吐!
与先前橘红色的火焰不同,他口中吐出的烈焰是白色的,量极少,将将只有一线。但这白色的火焰要比橘红色的火焰灼热许多,又是集中火力对着一个方向烧,很快坚冰就滴滴答答地融成了水,露出了一个勉强能让唐临的鸟身钻进去的洞口。
唐临根本没有思考太多,直接想也不想地钻进了洞中,开始一鼓作气地往下烧去。要不是孔六在后面不断地消去滴下来的那些融水,恐怕唐临的这个鸟身早已经被冰水给淹了个没顶。
要知道现在这鸟已经算是唐临的分!身了,完完全全就是个活生生的生灵,有血有肉,当然也会被淹死。还好孔六在,没让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