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和颜悦色地宽慰着上官庭芝,李贤却在打量着这个出了名倒霉的家伙。只见上官庭芝二十五六岁,容貌酷肖其父上官仪,只是少了几分上官仪的天生从容,言谈间颇有些拘束。
“父亲只是小病,大夫已经诊治过了,劳动太子殿下和沛王殿下亲自前来探望,臣实在是惶恐。臣女婉儿如今还在襁褓之中,不能亲自拜谢陛下恩赏,臣代其谢过了!”
眼看今天跑这么一趟的目的可能要落空,李贤立刻抢在李弘之前咳嗽了一声,这才笑道:“上官太傅是五哥的师傅,师长有恙,五哥和我一起来探望乃是正理。就请上官大人带五哥和我进去一趟,若是看到上官太傅安然无恙,这才好安心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上官庭芝自然不好阻拦,当下只得带着两人往上官仪的居室行去。才走到一半,前头忽然行来几个女子,一见到这边情形慌忙退到路边行礼。而眼尖的李贤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人手中的襁褓,登时眼睛大亮。
“怎么把婉儿带出来了!”
上官庭芝见状,立刻板着脸呵斥了几句,而李贤则趁势拉着李弘走上前去,光明正大地往那襁褓里瞅。好在是夏天,没有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因此里面那个小小的婴儿看得清清楚楚。大约是降生不多久的缘故,除了那双灵动的眸子之外,其他的都没法看出来,什么一出生眉目如画笑颜宛然全都是鬼话而已。
这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么?
李贤很想去捏捏那张脸,但碍于身份只得硬生生打消了这个念头,眼睁睁地看着乳母和侍女用一块纱巾把人遮住了。心下惋惜的他一转头就看到上官庭芝面带尴尬地站在那里,当下便笑道:“果真可爱得紧。”
李弘少不得也夸奖了几句,一行人方才继续行去。及至见到上官仪,李贤便发觉他只是面色苍白了一些,无论精神还是其他全都很好,顿时更认定所谓生病乃是鬼话。看着李弘在那里嘘寒问暖,宛然一个好弟子,他便在心中盘算了起来。
“这夏日感染风寒,上官太傅也得好好保养。”眼珠子一转,李贤便顺着李弘的口气道上了一句安慰,随即词锋一转道,“如今朝堂事多,政事堂若是缺了上官太傅,只怕也会一时运转不灵。昨日我正巧遇见长安令冯子房,他还满脸惶然地问起上官太傅的病情,足可见这人心所向,上官太傅可得早日复出才是。”
话音刚落,上官仪便忽然连连咳嗽,脸色一时很不好看。见这光景,李贤哪里还会觉察不到其中玄虚,便轻轻放过了这个话题。及至出门上了马车,李弘方才忽然问道:“你刚刚对上官太傅说的似乎话里有话,是不是为了前时朝廷的争论?”
李贤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弘便忽然露出了一脸忿然:“前时刘仁愿遇刺,李义府便抓着此事不松口,力指刘仁愿在海东碌碌无为。结果长安令抓到了刺客,他又坚持不肯让父皇派人专审,搪塞许久,我看此事分明是另有名堂!”
刘仁愿这件事李贤原本没打算从李弘这里下手,因此直接让冯子房找上了上官仪。谁知道上官仪受挫之后忽然告病,这顿时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如今见李弘如此态度,他心下一转,忽然神秘兮兮地晒然一笑。
“五哥,不瞒你说,我先头和刘仁愿在望云楼见过一次,后来也微服拜访过他一回。他对我提过,当初他遇刺的那一回,似乎刺客对他宅第里头的情况寥若指掌,所以才能一击中的,险些取了他的性命。”
“竟有此事!”
李弘一下子站了起来,头在车厢顶上重重撞了一下,这才想起此时身在马车上。坐下之后,他犹觉心中恼火,脱口而出道:“六弟,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老哥,没看上官仪都装病了么,这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李贤在肚子里嘀咕一句,没奈何地解释道:“总而言之,这事情上官太傅心里也有数。你要是真的想管,不妨找他参详参详。”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眼看着李弘带着大批卫士兴冲冲地原路返回上官仪的宅邸,李贤不禁坐在马上嘿嘿笑了起来。上官仪要是知道李弘杀了个回马枪是他的缘故,会不会在那里直懊恼?不管怎么说,他这个沛王不太好出手管朝堂上的事,既然如此,让李弘出马也是一样的。
冯子房,我可是已经尽力了!
满腔心思暂时一放,李贤便带着两个随从优哉游哉地往西市的方向而去。他今天原本就是准备去见贺兰周的,结果被横插出来的这一档子事耽搁了老半天,几乎耽误了去听取贺兰周那个老头的月度盈利报告——话说回来,这人一旦真的有了钱,这钱就真的变成了一个数字,没多大意思。
彼时已经过了夏天最热的时候,饶是如此,空气中依旧带着阵阵暑意。虽然也有风,但吹在身上并不解暑热,反而挟带着不少沙土,让人分外难受。因此跑了一阵,李贤便渐渐把马速降了下来,最后索性走马观花似的一路慢行。
西市数万家店铺,位置自然有正有偏有好有坏,而贤德扇庄便在西市的十字大街上占据了最最好的一个门面,两层楼的房子更是在一片平房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里昔日是一座酒楼,自从被贺兰周盘下之后稍加整修就改成扇庄开门营业,打从第一天开始就是门庭若市。
卷藏袖中舒在我,清风徐来谷衣薄。
门口的两根立柱上,赫然各是七个大字,合在一起恰恰是一句诗。若仅仅这样,那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下头赫然是李贤的沛王大印!因此,在赫赫有名的六郎冰之外,少不得又流行开了六郎扇。
此时此刻,李贤在那里端详着立柱上的十四个字,脸上万分得意——他少时诗没少背,但到了这大唐心思都放在练武上了,字却着实不怎么样,这十四个字乃是由屈突申若代笔而成。谁能想到,那位大姊头端的是拿得刀剑拿得墨笔的人,一手字潇洒不凡,倒是成了活招牌。
眼看门里头两个伙计抱着好些匣子奔了出来,上得马就走,他哪里不知道这是往各家宅邸送扇子去的,当下便利落地跳下了马。正当他吩咐两个随从去拴马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一前一后两拨人策马急驰而来,头两个堪堪在他身后数十步远处停下,而后头三四个则停在了他身侧不远处。
定睛一看,他不得不在心中大呼巧合。两边竟同时都是他认识的,旁边那拨人中,居中的那个豪爽汉子赫然是钦陵,至于其它几个人他也隐约有点印象;至于后面那两个,一个是一身白袍的金明嘉,另一个则是侍女打扮。
他看到别人的同时,别人也自然看到了他。钦陵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地走上前来,待要行礼时忽然又想起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便叉手行了一礼:“中原人常道有缘,想不到在这里也能遇到六公子!”笑过之后,他便回头看着向这里走来的金明嘉,面上掠过了一丝惊艳之色。
李贤连忙答礼,但在称呼上却有些伤脑筋。而钦陵仿佛看出了他的为难,又爽朗地笑道:“我这一族若是中原人来看便是薛姓,六公子若是不介意,便照中原人的习俗,叫我一声阿薛就好。”
这时,金明嘉也带着侍女上得前来。虽然她今日和那天大宴时一样,都是一身白袍,但长长的辫子只作一股垂在脑后,发端用金环箍起,显得格外精神利落。她上前时恰好听见钦陵的这句话,立刻笑吟吟地道:“若是用姓氏称呼,我倒是觉得钦陵大人这一支向为吐蕃大论,这阿论两字,似乎更符合身份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得钦陵眉飞色舞,而李贤不禁暗叹她善于言辞。这么一说,意思无非是指钦陵他日能够子承父业继续当吐蕃的宰相,试问谁会不高兴?
站在原地说笑了一阵,三人之间的称呼很快熟络了起来,各自以排行称呼不提——就比如李贤是李六郎,钦陵是薛二哥,金明嘉是金三娘——虽说李贤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但既然在外头相见,总比彼此客套来客套去来得强。
踏入大门看到里头人头攒动,钦陵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旋即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贤一眼:“我行前曾经见过文成公主,答允为她带家乡之物回去,所以听说如今折扇流行,就想来这里看看,想不到竟然如此兴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里的东主似乎和六郎你有关系?”
见金明嘉也在那里眨着眼睛看他,李贤便笑嘻嘻地道:“我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出了个主意,这里的本钱都是屈突姑娘她们的。她们一共出了数百万钱,我不过帮忙涂抹两笔而已。”
既然今天无巧不成书地遇见了这两位,李贤立刻把见贺兰周的事情搁在了后头,反正到手的钱又不会长了翅膀自己飞走。见钦陵和金明嘉一脸的不信,他也懒得去多加解释,招来一个伙计,命其去取一匣好扇子来。
但凡贺兰周雇的人没有不认得李贤的,见其带来的这两个人不是寻常人物,那伙计一溜烟地跑去后头知会了贺兰周,很快就领了人到一旁的雅室坐下,又飞快地取了两匣扇子。李贤笑嘻嘻地打开一匣,见里头放着三把檀木扇,展开一看便险些气结——那龙飞凤舞写满了整个扇面的,可不是他那天大宴上刚刚做的那首诗?
几乎同一时间,匣子里剩下的两把扇子就被金明嘉和钦陵一人一把抢了过去。李贤见两人看也不看就一把将东西揣进了袖子,不禁很是无奈地白了一眼。贺兰周摆明了是拿他当作招牌,这扇子铁定是应有尽有,这两人用得着如此心急?
“这扇子可还有么,我要十匣!”
“我要五匣!”
接踵而来的两句话让他更是一愣,这扇子只有夏天能用,就算用作随身装饰,似乎也用不着买这么多吧?没等他问话,旁边的伙计便立马附和道:“两位真是好眼光,这檀木折扇正是我们刚刚赶制出来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只不过,这一匣扇子需得一千钱,不知道……”
一千钱三把扇子,这贺兰周简直是在抢钱!诗是他做的不错,但这字又不是他写的!
李贤在心里大骂奸商的同时,想到这钱大多落了自己腰包,脸色才好看了一些。然而,旁边的钦陵和金明嘉根本没有任何犹豫,满口答应了下来。那伙计做成如此一笔大生意,顿时乐颠颠地跑去忙活,不一会儿便捧来了两个包袱,小心翼翼地奉给了两人——就这两个包袱就价值一万五千钱,端的是非同小可。
东西买完了,李贤正盼望着两人带着手下尽快开路,谁知金明嘉忽然建议道:“早听说长安西市乃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我初来乍到又没有向导,不知薛二哥可否和我一游西市?”
“这西市这么大,我同样是人生地不熟,只怕逛到最后非得迷路了不可!”钦陵说着便拿眼睛去瞟李贤,旋即笑道,“六郎可愿意借一个人给我们用用?”
李贤很想当场翻一个白眼,须知这钦陵和金明嘉一个是极西之人,一个是极东之人,绝对属于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没事同游西市干什么?他当然可以送一个随从给他们由得他们去逛,问题是,如此一来刚刚那一通功夫就全都白做了!
新罗志在海东之地,这吐蕃还不是志在整个西域?算了,他今天就舍命陪君子,看看这两位究竟耍什么花招好了!当下他便痛痛快快地耸了耸肩:“横竖我今天无事,那就陪两位在这西市转一圈吧!”
他这话自然正中那两位下怀,当下众人便齐齐出了贤德扇庄。这才一出门,李贤就看到了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贤儿?”
“六郎?”
左边的是贺兰烟,右边的是屈突申若。一个一身素服,另一个则是深蓝色胡装,若是不注意看,兴许还会以为这是一对璧人。此时此刻,除了在心中念叨不是冤家不聚头之外,李贤已经完全没有了其他想法。
贺兰烟兴冲冲地跳下马,也不管周围是否有别人,便上前拉着李贤的手笑道:“今天申若姐姐说带我到这扇庄来看看,说是里头正在卖写有你那首诗的扇子。咳,要是知道你那天会做诗,我怎么也得留下来好好看看,哪怕是躲在后头看也不打紧!”
“要是你喜欢,我到时候亲自给你写一首就是,用得着跑这么一趟?”李贤一边说一边往屈突申若瞥了一睹,目光中的埋怨显露无遗——这种时候,你把这位小姑奶奶带来干吗?
屈突申若却浑然不理会李贤的目光,径直走到钦陵和金明嘉面前,打量了片刻便爽快地拱了拱手,完全是一幅男子的派头:“那天的急鼓和琵琶我到如今还是记忆犹新,想不到今日有幸再见到钦陵大人和善城公主!”
第一百五十七章 那吓煞人的惊天一箭
长安里坊的格局向来是方方正正,里头用十字大街分开,然后又有十字小巷。总而言之,只要是路,不是东西向就是南北向,没有任何七弯八绕的岔路。
平常这一点很讨李贤喜欢,但是今日,他却分外希望前头这条路能够多出现几个拐弯,如此一来,他也就不必面对贺兰烟层出不穷的问题——不消说,看到金明嘉和他一起从扇庄出来,小丫头又吃醋了。而此时此刻,其他的人全都在他们前面几丈远的地方,甭想指望有人来替他解围。
“人家可是堂堂新罗善城公主,如果不是对你有别的意思,那天干吗忽然站出来奏琵琶?就算真的需要一个和乐的,教坊司中要多少有多少,用得着她亲自出马?”
面对这种颠来倒去无休无止的问题,李贤最后终于一个闪身下了自己的追风,跃上了贺兰烟的那匹白马,然后从后头抱住了她的腰身。果然,小丫头被他的忽然袭击弄得猝不及防,刚刚连珠炮似的架势立刻无影无踪。
“贺兰,你知不知道这是胡搅蛮缠?”李贤少有直呼小丫头的姓氏,果然,下一刻他就感到抱着的身子忽然一僵,心中顿时暗庆得计。见前头众人都被屈突申若的滔滔不绝缠住,他便咬着贺兰烟的耳朵低声道,“新罗吐蕃虽然如今是我大唐的外藩,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将来是否会叛。海东和西边的局势都不太稳妥,我当然得敷衍他们一下。”
贺兰烟长成之后便混迹于权贵之中,倾轧之道见识过不少,但对于国家大事就一头雾水了,当下立刻被唬住了。良久,她便低声嗫嚅道:“贤儿……我只是担心……一个申若姐姐就已经……”
李贤唯恐她又牵扯出什么其他话题,连忙一阵软言安慰,很快便哄得小丫头眉开眼笑。两人这共骑一马招摇过市,尤其是贺兰烟艳光四射,自然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李贤起初还没发觉,后来四下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正想回到自己的追风上去,小丫头却不依了。
“管那些人做什么!”
李贤正欲分说,却只见前头的屈突申若一回头,那眼神颇有几分戏谑。与此同时,其他几人也忽然回过了头,人人都是一种心领神会的表情,钦陵甚至还冲着李贤眨了眨眼睛。这时,小丫头方才感到脸上一阵发烧,轻轻推了身后的李贤一把。
李贤下马上了自己的追风,一群人的队形很快又有了调整,钦陵的两个随从走在最前头,剩余的随从则全都护在了最后方,留下了中间的五个人并排而行。这个时候便显出了道路的宽敞了,虽然五马并行,愣是不影响前后任何人的通行,让昔日饱受堵车之苦的李贤很是惬意。
品尝了一回坊间最负盛名的六郎冰,钦陵和金明嘉少不得赞叹了一阵,而小丫头则赫然是一幅有与荣焉的模样。而在议及接下来去哪里时,屈突申若忽然提议去陈记铁铺,李贤虽然面上笑吟吟地应了,心中却着实一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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