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说真话,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因为五十岁的武后基本上看不到一根白发,而且面上红润白皙,只有眼角有那么几根小细纹。这宫人内侍早就曾经讨论过武后的青春常驻,以往他跟着夸赞两句不要紧,可今天该怎么说?要是实话实说,只怕李治会把他一脚踹出去。
“陛下少年老成,确实比太上皇后看上去成熟几分。”虽然刻意选择了用词,但看到李治的脸色不可避免地阴沉了下去,王福顺仍不免感到心中着慌,连忙又来了个转折,“但是,只看陛下和太上皇后的几个儿女,就可见陛下风仪。人道是上官相公风度举世无双,但小人看来,如今上官相公劳心劳力,早已不复昔日风采,倒是陛下盛年风采让人叹服。”
这样一通明显的马屁话,让李治的心情有所好转,但那也只是稍微好了一丁点。上官仪这些年的老态他也都看到了,也承认昔日风度翩翩的神仙中人如今已经成了凡人,正是货真价实的老上官。而自己的儿子都生得俊朗,女儿虽小也是美人胚子,说他盛年风采也有那么一点搭调。
一时间,他对镜子的厌恶,也就这么顺理成章地降了下来。
只不过,刚刚既然下令把镜子全数撤出去,这当口李治也不好出尔反尔,哼了一声就全当没那么一回事。枯坐了一会,他不免又觉得心中无趣,可闭门谁都不见是他自己的命令,此时此刻若是忽然走出这贞观殿,未免显得这个太上皇太没有分量,因此他只好坐在案桌前,故作若无其事地挥毫写字。
太宗李世民擅长飞白,一大群皇子皇女也个个都写得一手好书法,所以李治的字也比李贤这个半吊子强多了。只不过他今天根本就是心绪不宁,这下笔写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能看,废弃的字纸更是无数。
“唉!”
就在李治重重叹了一口气的时候,刚刚消失的王福顺又忽然闪了出来:“陛下,外头有人……”
火冒三丈的李治猛地把笔一摔,厉声斥道:“朕不是说过了嘛,不管是谁,哪怕是太上皇后,朕现在也不想见!”
王福顺被太上皇吼得心惊胆战,但想到外头那个人若是就这么轻易打发了,回头李治保不准还要找自己算帐,因此只得低声下气地再次提醒道:“陛下,外头并非朝廷官员,也不是太上皇后,是药王孙老先生。”
“药王朕也……”李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话还没说完就一下子打住,旋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没好气地拍了拍脑袋,“朕居然忘了药王如今正在洛阳,快,快把人请进来!”
孙思邈已经年过百岁,所以甫一见面,李治就亲切地吩咐对方不用多礼。毕竟,这不但是赫赫有名的药王,而且还是历经北周、隋、唐三代的人物,他即便是君王也要客气一些,再说如今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交谈了一阵关心了一下皇帝儿子的病情,他便伸手出去给孙思邈诊脉,见这位神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里又有些紧张。
这些年随着一个个老臣的先后去世,说他不怕死那就是假的,所以才会求仙问道服用仙丹。诊脉当中,他想起孙思邈同样是道士,不免就把郭行真失踪后那一丁点希望寄托在了这位药王身上。谁知道,孙思邈放下他的手,忽然道出了一番让他大吃一惊的话。
“陛下最近夜晚难寐,白天则精神不振,可是有的?夜晚睡梦之中常有惊悸,多做噩梦,可是有的?白日焦躁不思饮食,或是食过之后不多时却又饥饿,可是有的?”
面对这接连三个问句,李治几乎没做考虑就连连点头。要说太医署的太医也是有真材实料,但从这诊脉中能得到这么多信息,却还没人能做到,这不由得让他对孙思邈生出了几分敬佩。
“恕老朽直言,陛下年轻时忧惧过多,这身子已经有所亏虚。即位之后国事繁杂,兼且常有不顺心的事,因此虽饮食精致药膳调养,却依旧没能弥补这亏虚,因而有未老先衰之相。再加上风眩顽疾,陛下若不是这两年淡了国事,又常常游幸散心,只怕这身体亏虚更大。”
如果是别人说这些,指不定李治恼火上来还会反驳质问一番,但这次诊断的是药王孙思邈,他虽说心有不悦,但更多的却是震动。这未老先衰四个字可谓是当头一棒,让他感到了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
这也是孙思邈,换成太医署其他人,就算知道这一点也不敢直说。
当下李治把起先的所有烦恼都扔在了一边,很是诚恳地对孙思邈道:“药王此来洛阳,住在草庐未免太清寒了,此事贤儿实在考虑不周。朕想不如在洛阳宫中专辟宫室给药王居住,也好省却来回奔波之苦,不知意下如何?”
倘若坐在这里的换成郭行真,那必定是心中欢呼雀跃,然后假意推辞,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然而孙思邈这百多年下来也不知道推辞了多少高官厚禄,怎会看重这些身外之物?若非面前乃是太上皇李治,只怕他就要拂袖而去。
说起来,还是当初李贤恳求他出山的时候提出的条件更为合意。他倒是没想到,那位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储君,居然能体会到他的心境。
“老朽虽说老了,但终南山采药仍然年年去,这住在宫中就大可不必了。城外草庐到洛阳宫不过半个时辰,方便得很。再者太上皇的身体和皇帝陛下一样,需要的是养而不是治,老朽住在宫中就更没有必要了。”
见李治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孙思邈便站起身道:“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见陛下面有不忿。这怒气伤五脏,陛下既然已经是太上皇,还是多多惜福养身,少动怒的好,如此方可长命百岁,不会有油尽灯枯之虞。”
第六百六十七章 李上皇终于引退了
某些时候,陌生人所说的话比亲人朋友更有效。这一天孙思邈离开之后,李治依旧没有下令解贞观殿门禁,一个人坐在案桌前发呆,直到晚上熄灯时分,王福顺前来劝他就寝,他这才懵懵懂懂惊醒了过来。
这要是换成别人像孙思邈那样说,他必定会怒发冲冠指斥为危言耸听居心叵测,可那是赫赫有名的药王,从来不逢迎官场权贵的神医,总不至于在这种问题上敷衍他。而且,未老先衰油尽灯枯这八个字实在是太可怕了。想当初他退位可不是想多活几年,难不成这么快也得跟着那些老臣撒手而去?
李绩许敬宗那几个可是个个活过了八十,而他的老岳母甚至活过了九十高龄,凭什么他就不行?于是,当一晚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之后,李治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国事他可以不再管,但明堂一定要造!
没有人想到李治会忽然出现在常朝上,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位脸色疲惫明显晚上没睡好的太上皇会突如其来地提出,皇帝已经成年,以后五日一次的特朝免去,他将不再问国事。在这样重量级地震的消息下,饶是下头不少人的抗击打能力超强,也不免齐齐愣在了原地。
消息灵通人士李贤已经得知了昨天孙思邈去给老爹看过病的事,但在他料想中,孙思邈是出了名不问世事,断然不会劝解什么,所以刚刚那个消息着实把他给震晕了。可是,昨儿个老爹还在朝堂上大光其火,说退了位朝臣们便没把他放在眼中,今儿个这不是欲擒故纵,准备来一场更大的风雨吧?
在这种场合下,哪怕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保持缄默,如今已经成为大唐至高无上皇帝陛下的李弘也不能一声不吭。他当即离座而起,面色诚恳地说自己治国经验不足,需要父皇指点云云。然而,李治再次表现出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一面。
“朕昨夜深思熟虑了一夜,朕退位已经有一年半了,你也已经当了一年半的皇帝,再加上之前当太子监国那些年,治理天下也早就积累下了经验,朕退居深宫颐养天年才是正理。”平平淡淡道出了这么一番话,他旋即又加重了语气,“朕先前提过营造明堂,既然诸卿说明堂耗费过大,那么朕也不拘泥于一年之内,五年,朕可以等五年!”
“五年之后,朕要看到一座明堂,想必皇帝和诸卿不会不满足朕这个老人最后一点心愿吧?”
这话就已经很重了,下头的朝臣在集体失语之后,免不了山呼万岁。及至李治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去,朝上君臣才少许从刚刚的震动中回过了神。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也就是说,如今这朝堂上不会再有两个太阳了?
上官仪站在下头,莫名叹了一口气。他自己是李治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虽说没少觉得这位天子反复无常捉摸不透,但如今听说太上皇以后将不再临朝,他还是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瞅瞅身边的其他人,发现和他一模一样表情的还有不少,再想想李治提出的五年之约,他只觉得头隐隐发胀。
今天的朝会武后没有来。一则是因为她要仔细思量一下丈夫李治最近反常活动的原因,二则是她要整理一下心情,面对这种乱七八糟的局面。所以,当阿芊神色古怪地进来,说是李贤已经来了的时候,她猛地感到心脏一缩,竟有一种莫名的惊悸。
而李贤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说:“母后可知道,今儿个父皇在朝上宣布,从此之后不预五日大朝,将在贞观殿颐养天年。”
倘若李贤说今天李治又在朝上大光其火,那么武后兴许还会觉得正常,可这番话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她猛地放下了手中的卷宗,霍地站了起来,想要开口发问,可所有话头却全都噎在喉咙口,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父皇……就这么一天,你父皇居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竟然没有和我商量过!”
武后很震惊,但更多的则是愤怒。这种事已经两次了!上一次陡然要退位,在传位大典上竟然还把李贤立位了储君,而她事先却一无所知。这一次又突然说从今往后不管国事,同样没有知会她只言片语。难道,她多年以来苦心营造的影响力,如今已经灰飞烟灭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父皇可曾提过我的事?”
“没有。”这正是李贤最大的纳闷和疑惑之处,这太上皇都不管国事了,按理说太上皇后更不该管,但这种常理在武后这样的人身上往往难以生效。偏生老爹宣布了这事之后只字未提武后的安排,这无疑是极其少见的。当然也足可证明,李治所谓的深思熟虑,其实还是一时兴起。
沉吟良久,武后的恼色渐渐褪去,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和镇定,又盘问了李贤一番便把儿子打发走了。紧跟着她便唤来宫人更衣,这次却没有穿深青色的正装,而是选了一条绛红色的曳地长裙,在外头披了一件同色长襦,便带着几个宫人内侍朝贞观殿的方向而去。
并没有走多远的李贤看到这一幕,不禁耸了耸肩。看这光景,他的父母爆发大战的可能性绝对比较低——老妈在老爹的面前从来都是动之以情,极少晓之以理。在一场持久战之后,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老爹退让,老妈节节胜利。
指望武后退出历史舞台?只要他老爹李治还活着一天,那就是痴心妄想!当然,平心而论,他还是希望武后留下的,想当初两位太上跑去九成宫避暑,给他留下那么一个烂摊子,他着实是欲哭无泪。反复无常老是添乱的老爹退休养老不要紧,可要是老妈也一起养老,那就实在太浪费资源了!
念及这几天没有什么要紧事,他便优哉游哉地出了长乐门,绕过皇城中的诸多政府部门,准备从左掖门悄悄出宫。然而,还不等他庆幸自己逃出生天,门洞中便忽然闪出了一个人,嘿嘿冷笑拽住了他的袖子。
“我和老郝一人镇守一边,就不信还能让你溜出去!”
瞧见老上官那张铁青的面孔,李贤哪里还不知道翘班大计已经落空,却怡然不怵,笑呵呵地邀请人家首席宰相去自己家喝酒。见上官仪一幅你别把我当傻瓜的表情,他只好任由对方把自己拖到一边,还不等人开口相询就叨咕了一番话。
李贤还是头一次看到上官仪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虽说觉得没有必要,他还是没大没小地拍了拍人家的肩膀,似是而非地安慰了一番。最后,趁着老上官反应过来之前,他飞快地出了左掖门,上马就溜走了。
“这么说此番是真的变天了……”
抬起头来不见了李贤,上官仪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跳如雷,而是在原地喃喃自语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前往右掖门和守在那里的郝处俊会合。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说如今的皇帝李弘应该不是那种喜新厌旧容不下他们老臣的人,但该有的预备还是需要的。
等等,李治都不管国事了,那么武后呢?
和郝处俊碰头一计议之后,两位老资格宰相的心头一下子活络了起来。这煌煌大唐牝鸡司晨的景象,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
和上官仪郝处俊抱着同样愿望的人不在少数,至少政事堂中,就有曾经因为非议武后而被贬官西州的裴行俭,也在内心深处思量这么一个问题。也就只有依靠武后才坐上这个位子的李敬玄和刘祎之,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而年富力强的裴炎没有露出任何能够让人捕捉到端倪的表情。
他是李治亲自提拔的臣子,同时又得武后青睐,和李贤的交情又相当不错。从这个角度来说,裴炎早早地就立于不败之地。
而在大批权贵焦头烂额绞尽脑汁的时候,某奉命在中书门下学习政务的前任太学生魏元忠,也正在为了自己的前途而焦急不安。太上皇李治的时代明显已经过去了,他是应该向皇帝表示忠心,还是应该向储君靠拢,抑或是剑走偏锋向太上皇后示好?
没有几个人猜到,这样重量级的决定,仅仅是一位闲云野鹤的神医做出的警告。
李贤猜到了,可就算猜到了,难道他还能去向孙思邈求证?再说了,他这一次深深庆幸老爹的英明果决,毕竟,这种事拖得越后头,麻烦就可能越大,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种格局的结束绝对是莫大的好事。他也不用再担心老爹的反复无常,可以在家里好好睡大觉了。
然而,仿佛老天爷看不惯他继续偷懒,这一天深夜,一片寂静的皇太弟宅第忽然闹腾了起来,从上到下,所有熟睡的人都在睡梦中被人惊醒。而李贤在披上衣服火烧火燎地感到地头时,只觉得头皮发麻。
大姊头居然要生产了!可距离预定的日子至少还有一个半月!
第六百六十八章 弄璋之喜
屈突申若自幼习武,身体原本就比一般人结实很多。虽说她的怀孕比这年头很多第一胎怀孕的人要晚得多,但在李贤看来也不算什么。再加上有无数的药材养着,一个个太医照看着,还有数不尽的仆妇听候使唤,所以他并不怎么担心。
都说女人生孩子是最大的一道关卡,可阿萝那种算不得健壮的身体,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也没什么事,因此他一向认为,以大姊头的身体,分娩应该并不成问题。
然而,这一夜屈突申若突如其来的阵痛和分娩预兆,却让他头一次感受到了战场和官场之外的惊心动魄。眼看着一个个仆妇忙碌地把各色用具拿进去,烧热水的烧热水,稳婆进进出出,两个太医站在门口交头接耳,他一下子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
不是说阿萝上次生产他不重视,而是那一次分娩实在是太顺利了,即便是两个孩子,整个过程也只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连稳婆也说,为皇家服务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顺顺当当的分娩。
可这一次,虽说四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没有明说,但他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胎的危险。早产那是确凿无疑的事,最大的问题却是另一个,屈突申若的胎位似乎不正!也就是说,生产途中很有可能会面临难以面对的抉择。
贺兰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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