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一声不吭。
狄仁杰似乎没什么这种单独接见的经历,他能应付得下来么?
李贤心中生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但考虑到老妈没有宣召自己,这时候出现绝对是自讨苦吃,便有意找个地方观摩一下。正准备找一个合适的人带自己进去,他却只见前头不远处一道幕帘一掀,却是阿芊闪了出来。
两相对眼,他立刻笑嘻嘻地上去问了一声好。见旁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便悄悄把自己的来意说了。结果,阿芊眉头一挑,趁人不察轻轻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旋即拉着他的袖子便把人带进去了。
到了内间一个没人的地方,阿芊方才转过头来抱怨道:“你就不知道回避一下,难不成要把狄仁杰是你的人这件事宣扬得人人皆知?”
李贤照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反正都是我举荐的人,再撇清也没人会相信。这老狄是个能干人,我不是就怕他给母后的赫赫威势吓出毛病了么?”
“吓出毛病?这位新任侍御史雷厉风行何等好手段,你也太小看他了!”阿芊嗤笑了一声,旋即将李贤推到了角门处,旋即又压低了声音,“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能有人在天后陛下的质问下这么坦坦荡荡不慌不忙,这狄仁杰果真是个人物!”
咳,不是人物又怎么可能在日后的武周混得风生水起犹如不倒翁?
想着自己刚刚是光明正大进了这紫宸殿,阿芊待会必定不敢隐瞒带自己偷听的事,他索性明目张胆地站在角门处,一面竖起了耳朵,一面极力用眼睛分辨殿中的人。
只见上头的武后凤目含威面露怒色,而底下的狄仁杰则是袖手低头,虽说看不到半点神情,但显然,他并没有多少惊惧。仅仅是这一份镇定,就足以证明这狄仁杰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宰相之材。
“自你接任侍御史之后,羽林军千骑前前后后出动不下于十数次,可最后结果如何,还不是徒劳无功?贸贸然将三位亲王带进御史台,又忽然把人全部放走,这朝中非议你可知晓?雍王昔日举荐你的时候,曾经说你稳重能干,是大才,可如今你上任月余,数桩案子却全无结果,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态势,你这个侍御史是怎么当的!”
这要是别人,此时必定是惊惶万状匍匐请罪,奈何狄仁杰原本就是极有主见的人,此时竟忽然抬起了头,面上反而露出了笑容:“天后陛下,长安城中最近确实事情繁多,可所谓小火慢炖,方得佳品,越是局势看上去繁杂,越是不可一味用快刀斩乱麻。臣虽说曾经请了三位亲王前去问话,但全都是礼待有加,就是三位亲王本人,似乎对这段经历也颇感愉快。”
这正是武后最最奇怪的一点。大唐尚武,王爵往往也是自视极高,别说没事情被请到御史台去坐了几天,就是因为涉案而被某位官员问了几句,那也往往会雷霆大怒,哪里像此次这三位的光景。纪王李慎也就算了,那原本就是个脾气好的人;但越王李贞是什么货色,那郇王素节又是什么货色?
于是,她的怒火一瞬间全都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眼神:“狄卿这等好本事,怪不得能让雍王青眼相加。”
狄仁杰还是那么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臣乃是大唐之臣,虽说受雍王举荐,但处事仍是凭公心。三位亲王归第之后,朝中非议虽多,却也有其效用,臣对破案也已经有把握了。天后陛下若是信得过微臣,但请等到正旦之日。若是正旦之日破不了案子,臣自请辞,并甘受无能之罪。”
武后这一生阅人无数,也算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但此时看狄仁杰却越发觉得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云雾。话虽如此,她如今更多的心思都在于上回李治宣布的退位一事,也确实无心在这些杂事上投注太多的精力。因此端详了狄仁杰好一会,她终于认可了这样一个要求。
等到狄仁杰行礼之后一退出去,她便信步走下了台阶,无意中却瞥见角门处有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顿时眉头大皱。正要喝斥的时候,她忽然心中一动,便疾步转了过去。
待到近前一看,发现果真是自己意料之中的那个人,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出胳膊就把人拽了出来,劈头盖脸地训斥道:“都说过你多少次了,偏偏就喜欢玩这种听壁角的戏码!若不是我想到除了你就不会有别人,叫了人进来岂不是笑话?”
要不是我故意露出形迹,你老妈能那么容易发现我?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李贤还是嘿嘿笑道:“母后明察秋毫,这不是还没上来就断定是我么?我不过是想来瞻仰一下母后发威,谁知道这狄仁杰还真是有一套,能在母后怒火下如此镇定的人已经不多了。”
“哦,原来你是来炫耀你看人的眼光准!”
武后嗤笑一声,猛然间又出手拎住了李贤的耳朵,左右一拧之后方才放了手。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往日她若是处罚人自有别人代劳,自己动手的机会完全没有,但这定律却在李贤这个儿子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此时,恶狠狠地瞪了李贤一眼之后,她便缓缓回到居中的案桌前坐下。
“你既然都听见了,那你认为他有多大的把握?”
对于这样一个问题,李贤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十成。”
这话一出,武后不禁露出了一丝惊愕。若有所思盘算了一阵子,她也不问李贤怎么有这样的信心,而是就目前的其他局势和儿子进行了友好磋商。说是磋商,其实就是她吩咐李贤听着,偶尔母子俩再拌一下嘴,仅此而已。
气氛从最初的严肃慢慢变得柔和了起来,尤其是武后和李贤商量起了李显的婚事时更是如此。虽说李贤不是武后所出四子一女中的长兄,但事实上他常常扮演的就是长兄的角色。所以,说着说着,他心中便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感慨。
不知不觉,竟是连李显也要娶妻了!接下来便是李旭轮和李令月,日子还真过得他娘的快!
而武后也没注意到李贤的心不在焉,又抛出了另一个议题:“羽林军陈老将军已经年纪大了,他上书说让显儿接任大将军,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显儿虽然贪玩,但作为亲王身上职司太少,未免也不像话。接任大将军之后他也未必有兴趣去管事,所以你这个哥哥……”
剩下来的话就是不说,李贤也清楚言下之意了——不外乎是你既然能干,那么能者多劳,就多担待吧!当然,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老妈对于他这个儿子还是信任有加,这不,作为皇家禁卫军的羽林军都给他了,足可见“殷切希望”!
然而,仿佛是顺应给一甜枣就要打一棒子的定律,武后忽然又补充道:“羽林军千骑果毅程务挺是个人才,我拟擢升其为中郎将,仍领千骑果毅。有他辅佐,你大可高枕无忧。”
程务挺那个时而铁面时而通融的家伙终于高升了!李贤在心里打了个突,考虑到自己确实不可能左一个兼职右一个兼职往身上背,于是便对这一任命自然不会提出任何异议。给权之后又要分权,这本就是他老妈用人的长效管理机制了。
“辽东的安东都护府有薛仁贵坐镇,其他的将领不可安置过多,先前你身边那个盛允文不错,而且也是昔日名门之后,我准备将他调回来进金吾卫,你认为如何?”
好,当然好,这种问题还用问么?虽然喜出望外,但李贤还是替人家辞谢了两句,无非是说升官太快之类的。于是,等到和武后友好磋商结束,他出了紫宸殿重新看到外头的阳光时,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是舒畅的。
老妈的脸色,不但是朝中的晴雨表,而且很有可能演变成天下的晴雨表!
第六百一十一章 李六郎发明的腊八粥
当天子逊位给太子的时间进入最后倒计时的时候,之前的所有新闻就通通让道在一边了。虽说还有人在议论着之前三位亲王去御史台喝茶的故事,但人们目前最最关注的是,这一场逊位会不会在最后的节骨眼上嘎然而止,李大帝之后会不会干脆退隐,武后和新君会不会一起上朝……而林林总总的问题中,还有一个最最关键的地方。
那就是太子的身体究竟是否能负担起下一任皇帝的重任!
从太医署的官方消息来看,太子的身体情况是乐观的,因为他还年轻;但是,从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来看,情况无疑值得商榷——据东宫可靠人透露,除了睡觉之外,太子每日卧床静养的时间至少需要三个时辰以上,这样一位新君登基,岂不是比李大帝如今的撒手好不到哪里去?
忧心的人既然大把大把,那么就需要政事堂的正确舆论引导作用。于是,上官仪这个首席宰相几乎累趴下,而刚刚荣登宰相宝座的裴行俭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这当宰相和领兵打仗有什么样的不同。这将领带兵如臂使指很容易,但这宰相指挥官员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三天下来,他简直觉得比打了一场斩首数千的大仗还累。
怪不得雍王李贤常常找借口请假,这宰相还真不是人干的!
大唐的规矩是,宰相事无不统,所以除了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个职衔之外,就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知某某事的名头了,这也成就了宰相的尊贵。所以,初入政事堂的裴行俭除了要承担宰相分内的职责之外,还和李敬玄一起分管人事工作。而对于这样一个肥缺,曾经有知情者惊呼武后疯了——这人事任免权,哪里有交到仇人手中的道理?
只有李贤自个知道,他老爹虽说这么多天就只出来过先头那么一次,但除了宣布要逊位于太子之外,做的事情还真不少,就比如裴行俭的工作安排之类的。当然,这和李贤没有冲突,事实上,他就有和稀泥的本事,政事堂如今六个宰相虽说看起来同心合力,但其实派系林立,偏偏他就能毫不避讳地跑到任何一个人家里去喝酒。
腊月里大雪纷飞,朝廷的冬季补助和各种补贴,包括炭米等等供给也早就到位了,人人都可以肥肥美美地过一个冬季——大唐的官员即便不贪污受贿,日子也多半能过得非常舒心,一来是俸禄高,二来是大多数人出身好底子厚。然而,这时候笙歌管乐却没多少人敢拿出来显摆,因为英国公李绩的丧事仍在操办中。
由于李绩属于一品高官,而且又是早年的开国功臣,因此早早地就占据了陪葬昭陵的名额。而由于李大帝对李绩格外看重,因此在他去世之后,规格上又再次作了慎重批示——起冢象阴山、铁山、乌德鞬山,以旌其破突厥、薛延陀之功。至于辽东为什么没有加上去,则是因为要避太宗的讳——太宗以不能平高句丽为憾,总不能让臣子在皇帝的陵墓前表功劳。
不但如此,李大帝原本还想亲自临门前去致奠,最后因为眼疾的缘故被武后苦苦劝住,但武后却以天后之尊亲自登门了一回。至于其他登门祭奠的朝臣,则几乎接近了四位数,很多都是昔日受过李绩提拔的旧部。
于是,天上白雪纷飞,地上白幡飘飘,不知不觉就到了腊八。虽说这年头还没有腊八粥的典故,但李贤却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场面,同时也想活络一下气氛。自打李绩去世之后,李敬业这个长孙就不用说了,程伯虎几个也都是成天阴着脸,因此他打定主意让大家提起精神,于是便把人叫齐了,亲自炮制了腊八粥——虽然这年头连腊八节也没有。
红豆、绿豆、花豆、芡实、薏米仁、青豆、枸杞、葡萄干、莲子、花生、桂圆、菱角米、糯米、大米、黑米、小米、冰糖……当林林总总几十种原料在锅中翻滚,发散出一阵阵甜香的气息时,就连起初不以为然的程伯虎也使劲抽了抽鼻子,朝李贤竖起了大拇指。
“想不到六郎你还会下厨!”
李贤耸了耸肩,心道我还有无数本事你们没见识过,但眼睛扫见了那空缺的两个位子,免不了叹了一口气。这李敬业在守孝中,就算他再想把人拖出来放松一下,也不能罔顾孝道;至于屈突仲翔则更不用说了,带着那么多人去了天竺却半点消息都没有,简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胡闹了。
他的眼神变化其他人没注意,但屈突申若却看到了,于是也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平日屈突仲翔占据的那个位子。她这个姐姐一向严厉,所以曾经看不惯屈突仲翔的懒散和不用心,但如今弟弟忽然有了志向去了外头打拼,她却更觉得不放心,潜意识中甚至希望他当初没有揽下那桩事情。
香甜的腊八粥盛了人手一碗,而各自品尝之后都是赞不绝口——原因很简单,这些人平日都是富贵人家出身,甭说这乱七八糟的豆子杂粮,吃的米都可以说是精里挑精,这偶尔尝鲜一次都觉得新鲜。饭量大的程伯虎一口气喝了三海碗,直到肚子里晃荡晃荡都是水才停了下来,手一抹嘴便忽然叹息道:“要是敬业和仲翔也在这里就好了!”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自己说错了话,瞥见薛丁山面色黯然,李贤屈突申若脸色发僵,他想打圆场却又找不出话茬,只能在那里无奈地直挠头。
就在这时,大门忽然被人匆匆推了开来,紧跟着大家便看到了喜形于色的霍怀恩。不等别人开口询问,他便双手呈上了一封信:“殿下,屈突公子来信了!”
对于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正围坐在炭炉前的所有人都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尤其是李贤更是三两步窜上前去,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抓起那封信。一气呵成拆开了卷轴,他展开来先看落款,见那日子赫然是今年四月,他不禁呆了一呆,旋即才想到这年头没有飞机火车轮船,最快的就是畜力,而且从那么远过来,只能先托付商旅送到西域再转到长安。
屈突仲翔大概是初到天竺就写了这封信,上面的内容言简意赅,无非是说一路平安,一切顺利之类的老话,半点不提什么艰难困苦之类的话题。李贤看完之后就先递给了屈突申若,等到在众人手中传了一圈,他才叹息了一声。
“唉,这小子也学会报喜不报忧这一套了,这一路西去虽说有人照应,他也一定没少吃苦头!就是天竺那个地方,哪里那么容易站稳脚跟的?”
“他说没事,大家就当他没事好了!”屈突申若信手将卷轴重新系好放在一边,便轻轻拍了拍巴掌,“他能够有信来就是最大的喜事,大家且放宽心!霍大哥既然来了,就一块坐下来喝一碗粥吧,也尝尝六郎的手艺!”
她这话转得忒快,休说屋子里其他人一时没有反应,就是霍怀恩脑子也没马上转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慌忙推辞。然而,回过神的李贤又岂会放人走,亲自上去关好门把人按着坐下,程伯虎便已经手忙脚乱盛了一海碗粥递过去了。
霍怀恩无法,谢了一声便喝了两口,旋即笑了起来:“嘿,我当初在河西穷困潦倒的时候,曾经把各色杂豆子煮在一块,还就是这么个味道!各位都是富贵人,怎么想着这穷人家的玩意?当然,穷人家搁不起糖,除了豆子就是豆子,却不如这个软糯好吃!”
这一席话一说,人人都盯着李贤看,仿佛在思量他这么个大财主怎么会做这种玩意。结果,在这样炯炯注视下,李贤险些一嗓门吼出一个忆苦思甜,好在他想起自己着实没什么苦可以追忆的,连忙嘿嘿笑着自顾自地吃了一碗。
腊八粥本来就是穷人发明的,他不过是借此凑凑人数凑个热闹而已。算算时间,送到李家的那几锅腊八粥大约也应该到了——要是让腊八粥的发明者知道他为了送几锅粥永乐无数土办法的保温手段,大约会惊得目瞪口呆。
正如他所料,李敬猷和李敬真对于李贤这样千里送鹅毛的行为都很不解,唯有闻讯而来的李敬业在看到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粥之后,面色显得极其古怪,随即一丝笑容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