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的两个宦侍诚惶诚恐地进来请罪,她却只是训斥了几句便由此作罢。
不过是两个孩子,能懂得什么大人的烦恼?
然而,没过多久,正在专心致志看奏折的武后却接到了东宫急报,说是太子忽然跑去了安定坊雍王第,还说要宿在那里,这不合规矩。
虽说知道李贤平素就是个疏狂人,她却没料到这回居然敢做出拐带太子的事,面色登时抽搐了两下。可面对那个慷慨激昂的东宫属官,她的恼怒却全都转了方向。
“太子是储君,可太子也是雍王的兄长,到雍王第逛逛也值得你们如此痛心疾首!就是住一晚上,那也是兄弟情义!我这里事务繁多,以后若是还有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不用来报我,也不必去惊动陛下,大惊小怪!”
三两句打发了那个瞠目结舌的东宫官,武后却没了管政事的心思,一颗心不禁飘到了安定坊。之前李贤不在长安城的时候,她也曾经去那里逛过一次,知道里头不少楼阁都是屈突申若和贺兰烟一起设计,有些名字更是取自李贤往昔那些诗词,当时也很是欣赏两人的心思。等到阿芊进来,她便忽然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你吩咐下去,让奉驾局准备车驾,我要去一趟雍王第。”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吩咐,阿芊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好半晌才慌忙劝谏道:“娘娘若是要见雍王,大可召殿下前来,这大张旗鼓跑一趟安定坊,惊动太广只怕不美……”
“他连太子都拐带上了,我不去一趟,哪里知道这两兄弟正在干什么!”见阿芊张口还要再劝,武后不容置疑地又加上了一句,“算了,惊动奉驾局只怕又要引起百官议论纷纷。你替我更衣,我们便服出宫!”
这越来越离谱的命令让阿芊遵从也不是,违抗更不是,杵在那里站了一会,发觉武后是铁了心,无可奈何的她只能遵命行事。不多时,武后便换上了一身女史的打扮,戴上帷帽褪去首饰掩去容光,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女官。
一身尚宫正服的阿芊对这种安排可谓是担惊受怕,出右银台门的时候,一向稳重的她几乎出错,直到马车拐进安定坊,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暗地里把李贤埋怨得半死。
好好的闹出这么一场,若是传扬开了让朝臣知道,简直又是一场大风波!
主子懒散,雍王第的仆人可不懒散,这都是贺兰烟和屈突申若精心挑选的人,个个火眼金睛,所以,看到阿芊带了个陌生的女史过来,门上管事并四个门子都露出了异色。虽说不敢拦阻,但那提防表情便不经意地流露了出来。
武后四下里一张望,便淡淡地问道:“两位殿下在哪里?”
那管事见女史打扮的武后反倒抢在阿芊前面,机灵的他便感到有几分不对劲,一面躬身,一面把手放在背后打手势:“因为尉迟夫人带着人来了,所以雍王殿下在后花园,太子殿下大概正在寝室睡午觉。”
这李弘不去东宫跑到雍王第来,居然在李贤的房间睡午觉?武后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再看某位门子撒丫子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她也顾不上掩饰身份,叫阿芊带上那管事便径直往后院而去。一路脚步匆匆,那管事心中愈发觉得怀疑,待到一阵风扬起了帽裙,他隐约看清了里头人的容貌,这才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怎么像是上回来过的皇后娘娘!
李贤既然吩咐在先,阿萝便叫来两个口风紧的侍女为李弘擦洗了身子,换上一套新的中衣,这才把人重新安顿躺下。整个过程中,李弘始终不曾醒过,一直都保持着均匀的鼾声,更不曾有什么醉话,这也更让阿萝坚信,人品和酒品是有关系的。
李贤只要醉了,几乎都是醉话不断!
守在榻前正打盹的她猛然间听到外头传来了嘎吱一声,误以为李贤回来了,遂头也不回地嗔道:“殿下究竟让太子喝了多少,到现在太子殿下连个动静都没有!”
“弘儿可是醉了酒?”
乍听得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阿萝几乎是一个激灵蹦了起来,转过身来就看到了阿芊,又发现阿芊旁边赫然是一个戴着帷帽,身材体貌很有些熟悉的女人。虽说仍觉得自己刚刚听到的那个语音多半是幻听,她仍然试探地叫了一声:“皇后娘娘?”
一声皇后娘娘把外头刚刚跟过来的两个侍女都吓呆了,而武后随手摘下帷帽递给阿芊,轻轻点了点头:“弘儿可是真的醉了酒?”
阿萝忙不迭地施礼,待武后近前又问了这么一句,不觉在心里叫苦连连。这李贤常常胡闹也就罢了,这回捎带上了太子,居然还把皇后招惹了出来,她怎么招架得住?
殿下,你就自求多福吧!在心里念叨了一回,阿萝便避重就轻地把李贤带人回来的情景讲述了一遍。虽说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一向温文有礼举止有度的太子居然喝这么多酒,大约心情不好是肯定的,这一点她也就顺势交待了出来。
武后沉默不语地上前在榻边坐下,端详了一会李弘的睡脸,便挥手吩咐一干人离开。等到屋子里空无一人,她方才把李弘露在被子外头的手重新塞了回去,旋即轻轻理了理他额前的一丝乱发,忽然轻笑了一声:“你倒是睡得安稳,却不知东宫已经闹翻天了!”
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刚刚还呼吸均匀的李弘猛地动了一下身子,口中模糊不清地道:“父皇母后,你们别走……我不要一个人留在长安……我不要当太子……我……”
下一句话还没说完,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李贤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一抬头瞧见武后极度复杂的表情,他顿时心中叫糟——这李弘醉得稀里糊涂,不会说什么傻话吧!
第四百四十三章 母子和谐,兄弟情重
看到匆忙冲进来,一副瞠目结舌模样的李贤,武后白了他一眼方才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斥道:“灌醉了太子不说,还把人拐带到了家里,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李贤望着榻上仍在喃喃自语的李弘,想要苦笑却笑不出来。他就算能掐会算,也算不到这时候会把老妈这尊大神惊动下来。这皇后出宫可不比太子出宫,动静大不说,还招人注目,可谁能想到,武后居然这么一身女史打扮就跑到了他家里头?
“母后,太子五哥今天拉着我去喝酒,结果醉了,我寻思送到哪里都不合适,就接到了自己家里,毕竟东宫那帮人的啰嗦谁都知道。再说,有阿萝照应必定是妥贴的,总好过把一个醉醺醺的太子留在外头让人看见吧?”
武后转头瞧了瞧榻上的李弘,见他稍稍翻动了一下身子,又继续沉沉睡去,这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亦不忘狠狠瞪了李贤一眼:“以后遇到这些事情劝着你五哥一些,别学会了借酒消愁,变成了你这么个酒鬼!”
教训了一通之后,她方才转头对阿萝嘱咐了一番,伸手准备去接阿芊递过来的帷帽,似乎是准备回去。
见到这光景,李贤一个箭步上前,抢先把帷帽拿在手上,旋即笑嘻嘻地说:“母后既然来了,何必这么快走,也在我这里盘桓一会。烟儿前些天在这里的时候正好制下了珍珠蜜,小厨房正好熬着枸杞银耳羹,还有一锅好汤,都是补气养颜的好东西,母后用一些再走,也算是我一点孝心。”
笑话,要是让老妈跑到这里转一圈,不知道听着什么就回去了,他岂不是大大的失算?
武后一向知道李贤很有些稀奇古怪的菜谱,汤羹更是一套一套的,因此这时候见他涎着脸要求自己再留一会,也不好立刻就走。算算今天李弘处置了一个宰相,压下了议论,而自己手头积压的事务并不多,因此她思量片刻也就答应了。瞧着儿子那张一瞬间喜气洋洋的脸,她不由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都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专门就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也不见帮着我和你五哥分担一些朝中事务!”
李贤压根不上这个当,此时笑得更贼了:“五哥勤勤恳恳,母后你又精明强干,我若是加进来只会添乱。有句话说得好,能者多劳,不是么?”
“油嘴滑舌!”
嗔怒归嗔怒,武后还是在李贤搀扶下出了屋子,尽管以她的年纪,甭说走路没问题,就是骑马飞奔亦没有问题。临走时,她仍不忘再次吩咐阿萝好生照料。直到人离开房间,阿萝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郑重警告了两个仍在面面相觑的侍女。
“今天的事情不许透露半个字,要是让外人知道皇后娘娘来过了,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遣走了两个侍女,她方才再次在榻边的锦墩上坐了下来,托着双腮打量着上头的屋顶发愣。她没注意到,这时候榻上的李弘忽然微微睁开了眼睛,目光却有些茫然。
李弘不比李贤,这睡觉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几乎从来没有过,所以这睡眠向来浅得很,稍有响动就会惊醒。今天要不是喝醉了,早在侍女给他洗身子换衣服的时候他就该醒了,更不会在武后坐在边上的时候继续睡大觉。
母后怎么来了?他刚刚究竟说了什么醉话?
反反复复想着这两个问题,李弘虽想挣扎着起来,奈何脑袋仍昏昏沉沉,浑身上下也仿佛不属于自己似的动弹不得。到了最后,他竟是不自觉地又昏睡了过去,朦胧之间似乎感到有人在他嘴里灌了某种清凉的液体。
闻听武后微服驾到,李焱娘等人自然不会挑着这个时候再逛什么园子,亦不会不识相到跳出来会面,全都从后门溜了个干净,临走时亦不忘和李贤另约时间。哈蜜儿对这位皇后娘娘亦是说不出的畏惧,李贤一吩咐,她也赶紧躲进了屋子里头。再加上贺兰烟屈突申若都不在,李贤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武后微服至此,所以几乎把不相干的仆役都遣开了。
用了一小碗汤羹,李贤又拉着老妈去逛丽园——说到底,他自己对这些都不怎么熟悉,于是不得不拉上双胞胎姊妹作为解说员,当看到那条直通永安渠的小河时,他甚至还兴致盎然地撺掇武后坐上了船,还推开船夫亲自体验了一把划桨。奈何他虽然力气大,这划桨的功夫却实在拙劣,那船在三丈来宽的小河上滴溜溜打起了转,结果让武后笑得喘不过气来。
“罢了罢了,若是开了水门就出了永安渠,让人家看到,你这胡闹的名声就更大了!”
说话的时候,武后满脸笑容,说不出的好心情。虽说蓬莱宫中有太液池,西内苑中也有湖池可以泛舟,可平日都是大批扈从,少了几分乐趣,而李治一病更让她诸般兴致全无,怎比得上今天这样嬉戏似的游玩?
离船上岸,她更觉得这宅子虽然较李贤在洛阳修文坊的宅第小,但却胜在精巧,于大气之外别有一番滋味,不禁连连点头赞许。
实际上,这座宅子除了宫中派出的工匠负责修建之外,其余的主要班底都是贺兰烟从贺兰周那里要来的工匠。那些工匠曾经听李贤形容过后世的江南园林,没少为此琢磨,而小丫头大姊头背着李贤也常常写写画画,三年时间不知道拆了多少重建了多少,终于有了个大模样。当然,若不是李贤有钱折腾,这宅子也造不起来。
“你父皇早有意在宫中建造明堂,奈何花费重大,朝廷在辽东的开销又不小,所以只能硬生生拖了下来。日后若是明堂建成,你父皇自可名垂青史,想来也觉得心怀激荡。”
说起明堂,武后满脸憧憬,神采飞扬。而看到那专注的模样,李贤和阿芊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阿芊更趁机拉了拉李贤的手。还不等两人背地里有什么动作,武后便忽然转过头来:“对了,你说过从西边带回来一个红发番人,还是裴行俭推荐的,那是怎么回事?”
李贤知道老妈一向不怎么待见裴行俭,在这事上不便进言,遂岔开话题,天花乱坠地把那个东罗马帝国介绍了一番,最后才附带式地提了提米哈伊尔。
“你对范明中说征辟了他为雍王府典签,这信口开河的本事,你若是认第二,天下没人敢认第一!”
武后对这些外域之事听得津津有味,但末了亦不忘数落了李贤几句。见儿子老老实实点头称是,一幅唯唯诺诺的模样,她哪里不知道自己说的他多半没听进去,只得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
“得空了把那个家伙带进宫来让我和你父皇见见,省得再有人说闲话,到时候参你一个私带番人!你虽然有钱养闲人,但也至少找点事情给他做,免得惹事生非!”
李贤对自己这位母后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至少从表面来看是服服帖帖,对于这种非原则性问题自然更是不会反对。母子说笑了一阵,他又奉上了一瓶贺兰烟亲手制作的秘制宁神香和蔷薇露,又悄悄塞给阿芊一盒自制的胭脂,这才把两人送上了马车。
眼看马车开走,他方才对门上的几个人又严密嘱咐了一番,这才呵欠连天地转回了自己的院子。进门发现李弘仍睡着,阿萝却不见踪影,他便退出来叫了两个侍女准备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出来,他把人通通赶开了之后,竟是不管不顾地往李弘身边一躺,不多时竟是这么睡着了。
因为武后忽然微服前来的事,为避免泄密,阿萝少不得下去安排一番,好半天回到这屋子里,却发现床榻上多了个呼呼大睡的人,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家里空屋子多了,这位主儿何必巴巴地跑回来和太子挤一个床,要体现兄弟和睦也不必这样,更何况还把李弘闹醒了!
看到阿萝气鼓鼓地撩起袖子想要上来推醒李贤,李弘连忙冲她摇了摇手。事实上,刚刚醒来的时候,他也曾经因为身边多了个人而吓了一跳,待到看清人,他方才想起了自己不在东宫,而是在李贤家里。
“太子殿下,要不奴婢替您挪一个地方?”阿萝没好气地白了李贤一眼,旋即想到他又看不到,不禁泄了气,赶紧提醒李弘道,“他睡起来就是鼾声大作,最最没睡品,只怕是要扰了太子殿下!”
李弘没料到阿萝对李贤会有如此评价,不禁哑然失笑,正欲回答的时候,身旁的某人却冷不丁翻了个身,结果吱溜一声卷走了整条被子。此时此刻,他终于确定,阿萝的所谓睡品不好绝对不是诳语。
“时候不早,我还是回东宫吧!”接过阿萝递过来的衣服披在身上,李弘小心翼翼地越过李贤下了床,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若是再不回去,只怕改日还有人找六弟的麻烦!”
阿萝瞅了一眼睡得正香甜的李贤,心里却不无恶意地想道——李贤平日最会惹麻烦,他会怕麻烦?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第四百四十四章 流言平地起,李六郎火冒三丈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产生流言,只不过,这传播流言的群体不同地方不同,自然也就有三六九等。
比如说,这街巷里头的平民百姓,最多就道道东家媳妇的长处,西家女儿的短处,长舌妇们最最爱说道的就是某某偷汉子等等子虚乌有的奸情。至于这深宫的宫人一辈子不能出去,往日聚在一块也少不得说说闲话,那话题便从皇帝皇后到妃嫔皇子公主无所不包,若是能把一件事说得活灵活现,一转眼就能传遍整个宫廷。
当然,传这种闲话是有风险的,历朝历代中因为传播小道消息而掉脑袋甚至诛九族的往事从来就不少。
大唐如今是武皇后当家,这一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典型,等闲自然没有人敢冒犯虎威。然而,平时不敢不代表永远不敢,俗话说酒能壮胆色能激性,这一天,几个不得志的宦侍私底下聚在一块喝酒,说来说去就开始掰起了当初那档子旧事,从昔日皇帝废后,一路追溯到了皇帝在太宗皇帝丧后私会武后,皆是说得活灵活现。
“那时皇后娘娘已经出家,陛下去探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