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急败坏的李贤很是客气地给便宜姑父诺曷钵写了一封信,不外乎是希望诺曷钵把这两个儿子接回去,然而,这一来一回就是十天,诺曷钵的回信差点没让他背过气去。语气是谦恭的,态度是诚恳的,但那意思……反正归根结底就是说,让他这位雍王李贤代为管教两个儿子,日后好忠心耿耿为大唐守藩。
“这都是什么事!”
李贤看到那羊皮信笺上的流利笔迹,知道多半就是弘化长公主代笔,再加上羊皮坚韧,他若是想扯碎只怕得额外费力气,干脆随手把它扔到了某个犄角旮旯。作为大唐和吐蕃之间的缓冲,吐谷浑自然得挑一个明白事理的领导人,否则就是这次不灭,下次也必定存身不住。可是,那两个王子夸夸其谈可以,但实质上却是烂泥扶不上墙。
别说他们,就是他们的老爹,真真正正的大唐青海国王,驸马都尉诺曷钵,还不一样是一滩烂泥,在吐谷浑国中半点威信也没有!
“师傅。”
心烦意乱的李贤一抬头,见慕容复规规矩矩地站在大门口,眼睛却不甚规矩地四处乱飘,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喝道:“别看了,你两个哥哥不在,进来吧!”
人一进来,李贤便发现他似乎有些鼻青脸肿的,顿时面色一沉,立刻直觉似的想到了那两个讨厌的便宜表兄:“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两个哥哥干的?”
“不是。”慕容复赶紧摇头,发现李贤面色不善,他又挺直了腰杆道,“我以前作为弟弟,自然应该顺服两位兄长;但我现在是师傅的徒弟,自然应当以师傅的话为先。这伤不要紧,这是大师娘不小心摔的。”
原来是屈突申若摔的!李贤心中才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忽然想起刚刚慕容复大师娘的称呼,面上便有些古怪,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去纠正。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便带着慕容复来到了自己的专用演武场,很快操练了开来。
虽说气力和经验上的差距很大,但慕容复却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韧劲极强,因此点到为止根本无法让他知难而退。连着让其跌了三个跟斗,却只见少年不声不响地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李贤不禁暗自赞赏,也弄明白他刚刚为什么会那么狼狈。
这下手轻了解决不了,当然只能下重手,想必屈突申若也是有同样苦恼吧!
“雍王殿下真是好兴致啊!”
正一剑把慕容复劈出去七八步的李贤猛听到这个声音,顿时没奈何叹了一口气,暗自抱怨那些亲兵不知道是做什么吃的,连人都拦不住。懒洋洋地回剑归鞘,见慕容复已经自己爬了起来,他这才转过了身,却只见苏度摸末和闼卢摸末双双站在演武场边上,脸上堆满了笑意。
“这天天活动一下筋骨是我的习惯,倒是两位王子兴致更好,怎么有空来找我?”
苏度和闼卢被李贤漫不经心的态度一噎,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什么叫有空来找他,他们分明是天天都来求见李贤,头几天还好,到了后来干脆连影子都摸不着,倒是那个贱种反而能够日日在李贤身边晃悠!
于是,心中怒火正甚的苏度就朝慕容复狠狠一瞪眼睛:“还愣在这里干嘛,没看我们有事情和雍王殿下谈么?”
这些天慕容复常常向屈突申若等人讨教武技,很少有和两个哥哥碰头的机会,此时听了这话不禁一愣,却没有挪动步子。看到这一幕,旁边的闼卢不禁大怒,竟是提着马鞭就恶狠狠地上得前来,冲着他的肩膀就是重重一鞭子,口中还怒声骂道:“你耳聋了,没有听到大哥的话么?”
见慕容复硬挨了一鞭,却仍是站在那里毫不动弹,又瞧见闼卢扬起鞭子还要再打,李贤一瞬间心头火起,见旁边的兵器架子上有一根长枪,他顺手抄起就朝慕容复掷去。那长枪带起呼呼风声,擦着闼卢的手臂钉在了泥地上。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让闼卢面色发白,而苏度则是面色发青。
“两位王子,这里是我的地方,他是我的徒弟,要教训也是我的事,轮不到你们!不管是谁来见我,只要我不发话,他就没必要退避!”见苏度和闼卢犹如傻子一般站在那里,李贤冷哼一声便走到门口,高声叫来了几个亲卫,又当着他们的面厉声吩咐道,“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许放无关人等进来!”
第四百零六章 做人就应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一直以来,李贤都是以自由散漫的面目示人,无论在下属还是将领面前,他都很少发火,很少摆出亲王的架子。若不是上一回在关键时刻他玩了掉包计亲自上阵冲杀了一阵,将士们都他的印象仍然仅限于一位和气王爷。
而苏度和闼卢对李贤的印象仅限于那寥寥数次接触,以及千方百计从各方打探来的情报,他们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李贤固然是帝后宠爱的儿子,但绝对是容易糊弄的主。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不惜代价死缠烂打,这一日更是利用熟悉王宫地形的优势从另一边悄悄溜进来的。
此时此刻,望着那犹自颤动的枪尾以及李贤铁青的脸色,再想想那通声色俱厉的话,苏度和闼卢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同时想到了一个事实。
吐谷浑固然是复国了,但他们的父汗可是仍旧没什么权力,若是这位雍王殿下发一句话,只怕下一任可汗的继承人立刻就会易主!此时此刻,望着身材单薄的慕容复,两个人眼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恨不得把人吞下去。就这么几日功夫,这贱种居然成了李贤的徒弟!
发觉两人眼睛仍在盯着慕容复,李贤不禁愈加恼火,索性对闻讯而来的亲兵丢了个眼色,旋即冷冷地发话道:“两位王子,我今天还有要事待办,没有时间再招待二位。来人,护送两位王子回去,把上次别人送给我的马给他们挑上两匹。”
别人不知道李贤的脾气,霍怀恩却清楚得很,刚刚见其大光其火,此时说话亦是冷淡,但最后却又提到了送马,不禁愈发感到奇怪。歪头一琢磨,他忽然想起李贤似乎在那个挑字上头加重了语气,再想想先头那些马,顿时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随即带着几个亲兵上得前来。
“二位王子,殿下有令,请吧!”
眼看这边已经演变成了名为护送实为押送的架势,苏度和闼卢两兄弟对视一眼,虽说不满,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听从。临走时,闼卢还恶狠狠地瞥了慕容复一眼,那眼神中的狞恶怨毒显露无遗。
等到人走了,李贤方才走上前去,随手拔起地上那杆枪,又瞅了瞅那边呆了似的慕容复,目光旋即落在其左肩上。想起刚刚闼卢居然当着他的面打人,以前还不知是如何一副跋扈样,他的眉头登时皱得更紧了。
“把上衣脱下来!”
慕容复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才想拒绝,却见李贤狠狠地瞪着他,那三条师门训令立刻浮上了心头,只得讪讪地脱下了羊皮背心,又手忙脚乱地脱袍子,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顿时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却咬着牙没有出声。
等他露出了赤裸的上身时,李贤的眉头登时皱得更紧了——当初看到手臂上那瘀青伤痕,他还觉得苏度和闼卢那两个家伙没本事,只知道在弟弟身上出气,现在看来,刚刚他实在应该再好好教训一下那两人!这横七竖八陈年累月的伤痕,哪里像是一个可汗的王子?就是一个奴隶,也未必有那么凄惨吧?
“怪不得申若他们都说你身体弱,看看这些伤,不养好了身体能不弱么!你小子给我记住,从今往后,你不是什么吐谷浑王子,你是我李贤的徒弟!”李贤越说越怒,最后声音几近于咆哮,“以后要是那个混蛋敢向你挥鞭子,你甭对他客气。记住一句话,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打爆他的头,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慕容复本能地回答了四个字,然后立刻感到这话当中流露出的微妙之处——首先,李贤居然称呼闼卢为混蛋;其次,他这位师傅居然说他应该反击;最重要的一点是,李贤着重指出,他不是吐谷浑的王子!
自他懂事以来,就从来没有人当他是王子,恰恰相反,王宫的一个粗使杂役兴许都比他尊贵些。他母亲的家族在一次内斗失败之后投了吐蕃,结果他差点被盛怒的父亲活活打死,还是弘化长公主救了他。虽说这位嫡母给了他不少关怀,让他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但两位暴戾的兄长仍然三天两头找麻烦,而在这件事上,弘化长公主帮不了任何忙。
大唐与吐谷浑孰大孰小,曾经跟汉族先生读过书的他异常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
李贤一直都在关注少年变幻的脸色和眼神,此时见他的目光终于恢复了焦距,便微微笑道:“真的明白了?”
看到少年连连点头,他便唤人去找随军大夫,趁着这当口,他还不忘敲打两下:“既然你是我徒弟,那么就应该知道吐谷浑如今是靠大唐才能复国,无论当可汗的是你父亲还是你那两个哥哥,情势都不会有任何不同!你看看契苾何力副帅,他昔日也是铁勒大俟利发,如今怎么样?他娶了我大唐临洮县主,又是大将军,比起一个成天要担心别人来攻打,时刻要琢磨向谁求援,或是依附于别人的藩部酋长,哪一个才是男儿真正的志向所在?”
“师傅,我真的可能成为契苾大将军那样的人?”
这么一句话入耳,李贤便笑了起来,此时正好随军大夫赶到,他便令其为慕容复诊治,也不回答他刚刚的问题,而是施施然地出了园子,走到分叉路口时,正好遇见了契苾何力。
“殿下刚才教训了苏度和闼卢?”
这两个家伙不会愚蠢到去向契苾何力告状吧?李贤眼珠子一转,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这么一丁点小事,居然连你也知道了?说不上教训,我只是警告他们以后有眼色些,别在我面前逞威风!话说回来,吐谷浑还真的是没人了!”
“吐谷浑若是真的有了魄力强的可汗,必定会不安心为大唐外藩,到时候殿下只怕又要头痛了!”
契苾何力显然心情极好,笑呵呵地一捋胡须道:“我是听人说的,而是刚刚正好从外边回来,看见殿下的亲兵送了两匹马给那两位。那两匹还真是好马,不过全都是火爆脾气,我看苏度和闼卢派了好几个随从上去都被人掀了下来,门口都乱成一团了。好在我属下有个善于驯马的,让他们暂时把马送到了他们的住处,想必到时候热闹会有不少。”
李贤所谓的送马原本就是没安好心,那两匹性子暴戾的马是一个吐谷浑贵族送的,不知道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草料,居然凶得和老虎似的。他对于驯服这样的马着实没兴趣,正愁无人可送呢,此刻转手给了苏度和闼卢可谓是正好。他并不知道,霍怀恩在那两位吐谷浑王子面前大大吹嘘了一番这两匹“天马”,所以苏度和闼卢才会乐来了花似的收下了。
契苾何力是铁勒契苾部出身,原本和吐谷浑就是世仇,之后也曾经率军打过吐谷浑。如今虽说受命安抚,也竭尽全力,但难免有些幸灾乐祸看人出丑的意思,李贤这小动作促狭归促狭,和他却没什么相干。
玩笑开过了,话头自然回归正事。契苾何力交待了自己这些天的进展以及吐谷浑贵族的动向,顺便把筑城和修缮堡垒的事对李贤禀明了。
吐谷浑的贵族表面上是老实了,但这些人首鼠两端惯了,契苾何力也不敢过于相信他们,于是便在中小家族中选出了一批人作为大贵族的左右手把持吐谷浑的政事,同时又在关键的要塞堡垒处驻扎小股唐军作为联络,并给与优厚的报酬。
对于唐军而言,到哪里都是打仗,既然钱多待遇好,谁会不干?
如今,一万多吐蕃战俘都已经派到了树敦城附近各地开展建设,铺路筑城,该干什么干什么;而吐谷浑的战俘也没有全部释放,而是正在开展政治思想教育,并从中择出“优秀”的加以大力培养,并许以王廷的官职。可以说,大胜之后的善后工作,竟是比打仗的时候更累。
听契苾何力唠叨完这些,李贤便问道:“吐蕃的逻些可有消息?虽说钦陵这家伙可恨,但毕竟是有些手腕的,噶尔东赞虽然死了,但噶尔家族握着兵权,那些贵族应当掀不了多大风浪才对。况且,就算他们闹起来,按理也支撑不了多少时间。”
“殿下这次料错了。”和李贤既然熟了,契苾何力说话就少了许多顾忌,此时便哈哈大笑道,“当初松赞干布即位的时候,翻手云覆手雨,把父王三臣和母后三臣的势力削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虽然如此,但这些贵族毕竟在吐蕃根深蒂固,如今一朝发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是钦陵是得胜而归,当然能够轻易拔除他们,但这一次……呵呵,大约我们有的是热闹好看了!”
“啊,对了!”契苾何力冷不丁停了笑声,猛地想起了一件大事,“吐蕃那边倒是偷偷摸摸地来了一个信使,说是没庐氏的人,想赎回这批俘虏,怎么样,殿下要不要见见?”
既不是赞普,也不是噶尔家族,而是没庐氏想要赎人?
李贤怔了一怔,立刻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二话不说点了点头:“见,当然要见,好容易等来了金主,怎么能冷落了人家?”
第四百零七章 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
硬着头皮上,这就是富萨尔如今的心态。他算是李贤的老熟人了,当初在长安误打误撞遇上了李贤,从中帮着大唐和吐蕃旧贵族之间牵线搭桥,很是干了几票大事——大唐固然是帮着留住了钦陵,而那些吐蕃旧贵族也没少帮着拖住了噶尔家族锐意进取的步伐,然而,这种局势却在噶尔东赞病危的时候忽然扭转了过来。
谁也没料到,噶尔东赞那几个儿子居然有这样大的魄力,在人人都以为他们必定要先安内再攘外的当口,竟是先行悍然出兵直取吐谷浑。不但如此,整个逻些更是被噶尔家族控制的兵卒牢牢看守了起来。猝不及防之下,从上到下的旧贵族都没了主张。
幸好先前那场仗钦陵和赞婆打输了,否则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在!
虽说远道而来,但大唐和吐蕃如今算是敌国的关系,因此富萨尔一到就立刻被软禁了起来。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忍受几天牢狱之灾的准备,谁知等他说出要赎回俘虏的时候,原本还在他面前摆出倨傲架子的那位将军忽然面色一变,更是用古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很快匆匆离开。
他当然不会知道,那个唐军将领就是提议杀死所有俘虏的独孤卿云,而之所以面色古怪,无非是想到了李贤的那番言论。
历来打仗,若是中原输了,也不乏有用金银赎人的旧例,但往往只限于高层将领,低级军官和小兵除非逃跑,否则就等着给人家当一辈子奴隶;而若是中原赢了,只要那些反叛的部族卑躬屈膝地前来求和,几句好话一说,再多的俘虏也被君王大手一挥,什么代价都不要就全部放了;当然,还有一种被史学家和文臣口诛笔伐的就是杀俘,例如郑仁泰薛仁贵坑杀俘虏十万,就是属于这样的性质。
俘虏除了斩首换军功,居然还能换钱?这还确实是少见!
独孤卿云带着这样的疑问禀报了契苾何力,而契苾何力又去转告李贤。不到一个时辰,李贤便一身相当正式的亲王装束,在全副扈从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富萨尔面前,张口就指责吐蕃忘恩负义,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才慢吞吞地道出了关键的话。
“我大唐向来以仁德治国,看在富萨尔你当初见过我,和那钦陵并非一路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带着你的随从回去!此番我既然领命出征,征讨忘恩负义的噶尔钦陵,必定兵指逻些,不得钦陵决不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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