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越过屈突仲翔和薛丁山,脸上的笑容甭提有多灿烂了,手中的扇子应景似的一摇一摇,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我听说表兄这两天家里不顺心,所以代表家中尊长来看看,想必表兄不反对吧?”
区区不顺心三个字却让长孙延面色惨变,恶狠狠地瞪了李贤一会,他忽然颓然叹了一口气,声音也变得异常软弱:“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讹诈也是一门艺术,得有把柄手段才行!李贤笑眯眯地摩挲着并不存在的胡子,眼神更像是在打量一头肥羊。
第三百零二章 勾搭,又见勾搭
对于长孙无忌这个人,李贤没有丝毫的印象。虽说武后成了皇后之后,长孙仍然在朝数年之久,但早就是无权无势,差不多是赋闲在家,他老爹那时候对这个娘舅已经是芥蒂极深,他老妈又是和长孙不对路的,他更是没有见见这位赫赫有名倒霉权臣的机会。所以,他也从未到过长孙家的宅第。
此时,坐在伊水对面某间景致极好的酒肆二楼,望着远处那似乎依旧光鲜的门楣,再瞥一眼面前时而愤怒时而叹息的长孙延,李贤面上灿烂的笑容逐渐变成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俗话说得好,虚名害死人,若不是顶着长孙家嫡长孙的名头,哪怕只是因为长孙延是长乐公主之子,日子也应该很好过才对。
“表兄。”虽说看见对方因为这两个字的称呼而嘴角抽搐,李贤却丝毫没有改口的打算,“我当日提到,你不会闲置多久,你如今已经是中书省的通事舍人,可见我从来不说假话。如今父皇虽说身子不好,但该记挂的事情他还是记挂的,家里有什么不顺心不要搁在心里,你该知道,那么多东西都在我那里放着,多一桩少一桩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薛丁山和屈突仲翔虽然在场,但前者对这些拐弯抹角的话向来兴趣不大,因此早就站到边上去站岗放哨。而屈突仲翔饶有兴致地在李贤旁边听着,希望有朝一日能学会这等讹诈的本事。这做官做官,除了要有本事,不会坑蒙拐骗可不行。
李贤赤裸裸的威胁让长孙延悚然一惊,紧接着便想起了自己蒙赦回京的真实缘故。他虽然愤怒徐家的退婚,但是,徐家终究比那些落井下石的人要仗义许多,他能够回京,正是徐婕妤的三弟,徐嫣然的父亲徐齐聘向李治求情,另外则是某人向许敬宗使了大笔钱财的缘故。那一天胁迫徐嫣然结果撞上李贤,他身上原本就沉重的枷锁竟是又多了一道。
“几天前,有人杀了我的三个心腹家将,还把脑袋丢在了我的书房里。”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李贤倒吸一口凉气,而一旁正在闲适地饮酒的屈突仲翔则是干脆一口酒喷了出来,旋即呛得连连咳嗽。薛丁山莫明其妙地回过了头,紧接着才反应出这是何等大事,眼神中立刻流露出森然冷色。
不管是三人中的任何一个,倘若遇到此事,勃然大怒之后都必定穷追到底,哪里会像长孙延这样强自忍着?
李贤终于明白长孙延这几天的唇青面白是因为什么缘故,但更多的却是剧烈的震惊。倘若先头打猎的时候窜出两只老虎,他还可以认为是有人借虎杀人,端的好算计,那么,现如今杀了长孙家的家将,还把脑袋送到长孙延眼皮子底下,这份嚣张和狠辣就更值得警惕了。
转念一想,他便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紧盯着长孙延的双目问道:“想必表兄是让他们去干什么大事,于是触怒了某人?”
虽说迫于无奈道出了一部分隐情,但长孙延却不想为了脱出一重枷锁,却把自己陷入了另一个套中,因此本没有打算吐露太多。然而,李贤直截了当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不得不面临一个选择。是明知陷阱还依旧往里头跳,还是退避一步,避免沾惹更大的麻烦?
“表兄,我这个人的做派你应该听外头人说过。再说,我是父皇母后的儿子,有些事情,别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昔日恩怨都已经过去了,父皇如今既然恩赦你回来,那么就代表着,事情是可以一笔勾销的,不是么?”
原本就逐渐倾斜的天平压上这最后一根稻草,长孙延就算是傻瓜也知道该如何选择。一边是光复门楣的荣华富贵,另一边是可能沦为叛逆后的屈辱苦难,再加上把柄尽落他人之手,倘若李贤要害他,他根本不可能还能当上中书省通事舍人。于是,在痉挛似的掰着手指沉思之后,他终于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殿下上次得到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半,我的很多亲笔信都落入了别人手中,上次派那三个家将正是想去夺回来的,谁知却让他们白白送了性命!”他面上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似是惋惜那对己忠心耿耿的三个家奴死于非命,让他在人手上头更加捉襟见肘,“那三人死相狰狞,俱是死不瞑目,早知如此,我……”
他一下子握紧了拳头,忽然重重锤在桌子上,顿时震起了几副碗碟,一个铜质酒盅甚至掉在了地上,滴溜溜地滚出老远,到了薛丁山脚边。
李贤虽未看到过那惨烈的景象,但即便不用脑子也能想到那场景予人的强烈刺激。长孙延还算是经历过磨折困苦的,换作别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就是不吓疯也得吓出个心理阴影。传承数百年的堂堂长孙家,居然会沦落到这般地步,果真是沧海桑田。
既然打开了一个缺口,接下来长孙延便再无犹豫,从自己被流放岭南开始,一路讲述到蒙恩赦回京的经过,就连那些人帮助收殓了自己的父亲长孙冲的事情都没有半点遗漏。这一说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天色也完全黑了下去。
远远望着长孙延进了那座看似富丽堂皇的宅子,李贤不禁轻叹了一声,便带着犹未从惊骇中回过神的薛丁山和屈突仲翔转到了盛允文的藏身之处。发声一唤,那位便轻盈地从一处屋顶上倏然落地,端的是身轻如燕落地无声。
“可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
盛允文虽不知道李贤为何特意走这么一遭,但联想到上次在银泉寺的时候,李贤和长孙延那一通话,他便隐隐感到今天的事也同样非同小可。此时他凛然一躬身,旋即沉声答道:“长孙家附近确实有几个可疑人,但我一个人着实难以分辨那么多。刚刚殿下密会长孙延的时候,我未发现有人跟踪,那酒馆也不见可疑人出没,这一点可以放心。”
李贤最怕有心人窥见自己密会长孙延,所以方才带上了盛允文,此时分外庆幸老爹拨来了这么个一等一能干的。见薛丁山和屈突仲翔似乎还有些失魂落魄的,他便上去在两人肩膀上同时重重拍了一下。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这种事情知道一下有好处,但耿耿于怀就没必要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今天的事情,其实他最好的选择是带程伯虎和李敬业来。前者看似粗豪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得很,而且是很有担当之辈;后者秉承了老狐狸李绩的政治智慧,分析问题已经渐渐有些独到之处。但问题是,一样四个伴读,他不可能只用两个废了另两个,这年头打手要多少有多少,他的伴读可不是仅仅当成伴武使唤的!
到了长夏门大街,一行人便分道扬镳各自归家,虽说此时李贤身边只有一个盛允文,他却不担心会有什么危险。这样的高手一个顶十个,偏偏却是因为一场普通的相扑大会而冒出头的,说来他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老盛!”
一直默默跟在李贤身后的盛允文听到这声唤,连忙上前几步,却不想李贤忽然停下步子转过身子,他险些撞了个正着。正想赔罪的时候,面前的人忽然向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听说你那口子的病大有好转,真是可喜可贺啊!你如今已经进了云骑尉,也算是入了军官序列,原先那座宅子也太不像样了,离洛阳宫和我那里也太远。我在安业坊正好有一个院子,也就是三进三间,你就换一换。要是觉着无功不受禄,等到你将来建功立业换了大宅子的时候,再还给我也行!”
见盛允文面色一变,却没有立刻拒绝,李贤便知道这话差不多到位了,笑了笑便继续往前走。果然,后头一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显而易见盛允文也接受了。从长夏门拐入建春门大街的时候,他忽然又漫不经心地吩咐了一句。
“老霍他们最近应该闲着,你让他们帮个忙,多多看着长孙家那边,但凡有可疑人出没,一定要跟紧了,最好探知那些人出入的地方!这洛阳城的水已经够深了,由不得那许多人搅和!”
身后不出意外地响起了毫不犹豫的答应声,李贤不禁莞尔一笑,旋即歪着头想到,找一天,他也该让程伯虎去会会那位三教九流的首脑冯老沙了。再加上冯子房这个洛阳令,他在洛阳这一亩三分地上的影响力还是很可观的。
从边门偷偷溜进了自己家,换下了那一身衣裳,他方才召见了陪着自己那个替身去了一趟贤德居的张坚韦韬。结果,这两位笑嘻嘻地禀报说,贺兰周的油脂蜡烛已经开始卖了,虽然便宜,生意却也不错,除此之外,还送上了贺兰周的一封信。
一目十行看完之后,李贤不禁哭笑不得——这贺兰老头端的是垄断的生意做得过瘾了,竟是说如今椅子、梳妆台、躺椅的式样被很多人偷学了去,需要尽快设计新的家具,向他讨主意来了。
第三百零三章 无心结缘,胳膊肘的朝向问题
洛阳既为东都,如今帝后和文武群臣大多在此,自然是吸引了无穷人气。虽说皇帝没下什么搬迁关中富户的诏令,但是,除了那些在关中根深蒂固的大姓,其余小户人家从帝后三番两次巡幸洛阳,然后赖着不走的架势中,隐约嗅到了其中的大好机会,纷纷举家东迁。
由于昔日河南好汉和关中好汉的斗争问题,洛阳在高祖年间着实荒废了一阵,至今仍然荒地不少,况且这样占地广阔的古城,区区二十万居民已经显得很宽松了,要造房子自然不愁没地皮。
然而,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甭说这定鼎门大街两边的好地皮,就连退而求其次,长夏门大街两旁,靠近南市的地皮也一下子翻了好几倍,至于皇宫跟前那四个坊就更不用提了。正因为如此,囤积了数块好地皮的李贤自是大发利市,仅仅这一笔就翻手赚了数倍。
此时日上中天,长夏门进进出出人流不绝,门口的十几个军士忙着抄检收税,团团转了好一会,终于得了个空档,自是找地方歇息。孰料还没坐下,某个眼尖的就瞅见队正带着几个亲兵气急败坏地顺着城墙急匆匆策马而来,连忙发声示警。于是,一阵佩剑的哗啦哗啦声之后,众人全都站得笔直。
“站好了,都给我站好了!”那队正人还没到声音先到,扯开嗓门大声嚷嚷了起来,“待会有贵人要来,全都给我把精神打起来,否则全都吃鞭子!”
他一面说一面示威似的挥了一下马鞭,那呼呼风声顿时吹得前头两个倒霉的脸蛋生疼。两人心里头连连咒骂,面上却是一脸肃色,这鞭子可是不长眼睛,谁愿意没事情挨上这么一顿?
“他娘的,这洛阳什么都贵,租个房子更是死贵,这样下去,那点俸禄迟早都得让人喝西北风!”那队正跳下马来,嘴里犹自嘟囔着抱怨,“那些大官倒是能够住着好房子吆五喝六,等到时候打仗了,老子再上战场建了功劳,也当一个大将军玩玩!”
他这声音虽说是嘟囔,十几号军士却听得清清楚楚,想笑却又不敢,都在那里拼命忍着。就是那队正身后的几个亲兵,面上沉着一张脸,心里头却都在那里嘀咕开了。他们这头儿大字不认识一箩筐,要不是跟着薛仁贵西征铁勒的时候有点功劳,就是队正还当不上呢!
正在上上下下打足了精神准备迎候贵人的时候,长夏门大街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疾弛声。那队正固然在那里张望,其他的军士也纷纷趁机转头望去,前后大约是五六骑人的光景,那马上的人虽然看不清楚,但这年头与其说是看衣服认人,还不如说是看马认人。只瞧那几匹马的神骏劲头,就知来人非富即贵,至少也是权贵子弟。
临近城门的一刹那,那马上骑手纷纷勒马,冲势立减,又向前奔驰数步便齐刷刷地停下。也不见有人号令,后头的三骑人整齐划一地跳下马来,其中一人扔下缰绳便快步走上前来。
“韦大少!”
那来人一近前,队正终于认出了人,出口唤了一声,他突然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赶紧一溜小跑笑呵呵奔上前去,只悄声问了两句便又转过身子跑向另外四人跟前,才要行礼却被人叫住了。
“不必多礼了,这城门口太扎眼了!”
李贤笑着朝那队正点了点头,便利索地跳下马,旋即到那匹白马跟前伸出了手。此时,白马上的人方才没好气地掀开了风帽,却是贺兰烟。她轻轻搭了一把李贤的手,轻盈地落下马来,她却犹嫌气闷,径直解开了那一袭灰色的披风丢在了马上。一时间,那一袭素白色的道袍顿时显露了出来,在这渐渐萧瑟的季节自是十万分引人注目。
小丫头这无心之举顿时在军士中间引来了一阵嗡嗡嗡的声音,众人看似目不斜视,但那眼角余光都在悄悄瞥看这位大唐赫赫有名的美人,越瞧越觉得传言非虚,于是纷纷羡慕起了李贤的超级艳福。更有人在那里不无嫉妒地想到,大唐最有名的二美如今全都住在沛王第中。
大庭广众之下,李贤自然不好和贺兰烟太过亲密,由着她带张坚韦韬往城门去张望,自己则是漫不经心地和那队正闲聊,顺便又问了问一群军士的景况。结果,他这无心之举顿时引来了众人的兴奋,诉苦的诉苦卖好的卖好,竟是把原就热闹的城门变得和菜市场似的。
要知道,打仗的时候还有将领喜欢和下头人同衣同食,这太平年间,上下的等级差别可谓是天差地别,官大一级压死人一点不假。这李贤乃是深受帝后宠爱的皇子,居然能和他们说话,谁不高兴?而那队正更是心里痛快,冷不丁就冒出了一句。
“听说殿下还和薛将军学过射箭?嘿,不是我老贾吹牛,昔日我也和薛将军学过两手,这箭术在当年西征军中也是有名的!”见李贤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色,他顿时更神气了,炫耀了一番之后,嘴上渐渐没了把门的,“要不是西征军的将领大多倒霉,我少说也该两转的功勋,可惜……”
说到这里,他终于领会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嘎然而止的同时,面上更露出了一丝惊惧。而李贤对昔日薛仁贵那情形是最清楚不过的,当下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愈发欢了。
“看你如今还不到三十,要建功立业将来哪里不是机会,说不定到时候有朝一日又到了薛将军身边!别说两转,就是大将军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这话还没说完,耳畔便传来一声嚷嚷:“贤儿,外婆快到了,你还不赶紧过来!”
李贤答应了一声,随手拿扇子朝那队正的肩膀敲了两下,临走前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是鬼使神差地把扇子直接塞到了对方手中,旋即快步朝贺兰烟的方向走去。
他这是无心之举,那队正却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带一群军士也纷纷围了过来,啧啧称羡了一阵子,纷纷恭喜起他们这幸运的上司,从精致的扇子品评到华贵的扇坠,脸上甭提有多羡慕了。到了最后,甚至有人乍着胆子提了一句。
“贾头,给你一万钱,这扇子卖不卖?”
“呸,别说一万,就是十万百万我也不卖!”那姓贾的队正将扇子往怀里一揣,狠狠瞪了周围的手下一眼,“全都滚回去看门,荣国夫人来了,要是让她以为这长夏门军卒偷懒,你们就等着挨鞭子吧!去,快去!”
后头的哄闹声李贤隐约听到一星半点,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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