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些亦盗亦匪的聚落村寨,不是逃入云梦大泽身处苟延残喘,就是成村成寨的接受编管和改造,甚至就此变成水军和渔业生产队的补充来源。反倒是这些横行于北方南阳盆地周边的“山棚”们,倒是有些麻烦和棘手。
因为他们几乎都是以大大小小的宗族为纽带的群落和结社,来抱团取暖和争夺游猎的山林水泽地界,乃至成群结队的外出骠抄过往商旅,和劫夺地方的财货、女子。
颇有些类似中国古典版本的“哥萨克”(草原强盗)聚落,虽然历经本朝各代守臣治理和清缴,却是禁止不绝而始终为患不断;因此也有守臣试图诱害为利而收编他们。
因此,元和时,东都留守吕元膺曾募山棚之民,名山河子弟,使守卫宫城。元和十二年817,李愬平淮西,部下劲旅亦有山河子弟。但是中唐以来的乱世和灾荒人祸,让历代上山为盗的青壮总是络绎不绝。
(老弱病残早饿死在家中,或是走填于沟壑之间)
乃至到了如今唐末之世,江汉到襄州一带仍有山棚活跃,并且因为乱世绵连而有所做大之势,尤其是太平军通过镇反会在山南东道节度使境内所推行的整肃和清理行动;固然是摧毁了喜多横行乡里缙绅所把持的旧有秩序。
但也让好些被摧毁的豪强、大户余孽和死剩种,逃到山中与之合流起来;进而蛊惑和煽动其中部众,与太平军在平地上推行的清算豪族,编管民户,推行屯田等行为,进行拉锯式的骚扰和对抗。
比如恐吓和抢劫、残杀当地的贫民百姓,袭击和破坏太平军“三支队”所开展过工作的村落,以及各种临时据点、关卡。
因此,在第三军和第六军中,来自战乱中闽地的山民和连州、郴州之间桂阳监的矿户子弟,被重新集结和武装成为相应的一支支别动队,带着便于跋涉山地的矮脚骡马和简易投射火器,展开相应的反制和肃清行动。
而主动请缨主持征讨的人选,则是出身江西洪州豫章的闵勖,以及他的副手邵州人邓处纳。理由也很简单,闵勖就是豫章本地被招抚的“江盗人家”出身,而邓处纳更是出身邵州当地的山棚分支。
因此于情于理,太平军都有必要收缩和巩固部分过于突出的战线和接敌面,先整顿和梳理好内部问题,才能重新形成合力再打出去;但是这两条战线也不是说收缩就能收缩的,同样需要追加的生力军作为接应力量和断后。
像是峡江道那边倒还好办一些,虽然战线拉的很长但是也有着长江水运的便利,只要在后勤保障下依照地势进行就地巩固和布防就好了;但是暂时无法继续干涉和参与剑南三川的局势演变了。
而金州到襄州都是一马平川南阳盆地的平原地带,输送和转运的距离上也要短得多;但是也更容易受到临近群山之隔的洋州境内威胁和侵攻。
因此后续追加的打击力量必不可少,甚至还要有所反复的打上几战,才能夺取和占据足够战略缓冲地带,作为长期相持和对峙下去的前提条件。
周淮安想了想,又把一份事先准备好的文书拿出来端详起来。这是份特任前桂管经略使李攒的文书,这也算是个钓在驴前的胡萝卜,给那些俘虏后接受改造的旧朝将官们,一个日常继续配合下去的指望所在。
虽然没法指望能够像是后世新社会功德林一样,让人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但是好歹也能把这些旧体制的残余,给最大闲的废物利用起来,而减少一些潜在的维持成本。
像这位在安南就投降了太平军的桂管经略使李攒,作为多年征讨南蛮的边军宿将出身,他自身的手段和眼光、经验还是相当不错的,因此当年一度堵的尚让为首义军在顿兵桂州城下而不得寸进。
如果不是大势所趋之下,聚拢在他麾下兵马因为无钱无粮缺少供给和补充最终哗变散去,只怕黄巢为首的义军还没有那么容易越岭北上。经此之后他的心气似乎也散了而举家避居到安南去。
最终又在安南事变当中沉浮起伏之后,最终为了保全家人亲族而投降了太平军。因此,如今替他虽然已经老迈了而格外眷顾家人,但是也是一个明显可以控制的弱点所在;
因此他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编写兵书和毕生经验得失的回忆录,顺便偶尔给将官速成班的现役成员上课,专门讲述和介绍朝廷相关的军事体制,以及常见的战术手段和风格。
现在鉴于他一贯以来表现出配合学习和改造,极力靠拢和积极表现的姿态,可以给他更进一步的任用,正式获得一个教导和顾问性质的职位。
“大都督,太平学社首刊的稿样已经出来了……”
剑眉星目形容英挺的书史吕岩,走了进来低声报道。
“哦……”
周淮安略微惊讶下,罗隐刚开始主持工作就效率这么高,居然已经有所作品出来了。然后看了眼刊首的文章,赫然就是《太平清领要义》的开卷曰:
“统共生,长养凡物名为财,财共生欲,欲共生邪,邪共**,奸共生猾,猾共生害,而不止则乱败,败而不止,不可复理,因究还反其本,故名承负……”
而这《太平清领书》,又名《太平经》。相传由神人授予方士于吉的东汉道教中国第一部道教经典,东汉时地位崇高,也是汉末太平道信奉的根本经书。
其中与之相关最有名的大事件,就是太平道首领张角兄弟,以此此中的符水和咒语治病术为依托,而于传道遍布天下天下,最终开启三国乱世的黄巾起义。因此,《太平经》也被视为传达天命的谶书,而遭到历代禁绝。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尽管如此《太平经》还是得以流传下来,在东汉至唐代道家的发展过程中,与《老子想尔注》、《周易参同契》、《千二百官仪》一起,构成早期道家号称“三洞四辅”典著基础。
而这《太平清领书》,乃根据早期道教的“天人合一”思想;以阴阳五行学说勾勒了一个理想社会图景,提出了一套“无为而无不为”统治术;而所谓“太平”,是指阴阳和顺,国富民安,社会公平无私。
因此,提出了修道的教徒的修身养性术;提出了财产共有、自食其力的善恶报应观念,指出只有人们信修正道,方可断除灾异而得道成仙;也反映了平均主义和平等理想的朴素民本思想。
更强调治身为治国之本,精研治身之道,能除尽天地万物的灾厄,其次再修治国之道,除去灾祸而致太平。这种“身国并治”的观念,同样主张任用贤才,减轻刑罚,听取民意,反对剥削,多行救济等概念。
因此,经过罗隐的再度演绎和阐述之后,赫然就隐隐与如今《太平田亩纲要》《太平圣库制度》《太平政略》《清平纲要》《军操纲领》等等相应的政策;一一遥相呼应和映照起来,而显得历史渊源悠久绵长而逼格十足了。
故而周淮安一口气看下来,只觉得仿若是醍醐灌顶而恍然大悟一般的,简直变得不明觉厉而各种高大上起来啊。甚至那些不一致和有所偏差的地方,在这里也有了很好的解释。
毕竟距离成书已经有近千年的岁月了,足够让世事变迁得面目全非,而后人应时而异、与时俱进的进行更多增订和补全、修缮了。
相比高屋建瓴的刊首,随附其后的第二篇则是《劝世修学文》,在文字上就要直白通读的多了;基本上就是简明扼要的举例,民家百姓让年少子女出来做工/修学的各种好处。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三川北虏乱如麻(续七()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西施》:罗隐
——我是分割线——
如今太平军治下的孩童,要么在专门机构中学习,要么就在相应工场里做童工;基本没有其他的第三选择。当然了这么做不在于榨取他们的剩余价值。
事实上为了保证这些孩童能够正常成长所需的基本配给,而不是过早摧折在相应岗位上,太平军还会提供相应早晚两餐的变相补贴,而甚至还有所持续亏损当中。
但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从贫苦艰难的家庭生活中给解脱出来,从小就参与到集体生活中去接受相应体制的熏陶和耳濡目染,最终在基本成年后成为太平军的优质劳力和潜在兵源的基本盘。
而在第三版,则是罗隐最为擅长和拿手的世情小故事/段子,三言两语之间尽是嬉笑怒骂的人生百味;而且还有相应的线条简明白描配图。
看到这里周淮安已然颇为满意了;但是更让他惊讶的是第四版的《照骨镜》栏目:却是以过来人和相关从业口吻,来揭露那些过往官府胥吏和传统大户豪强,如何欺上瞒下的手段和花招,如何坑害欺骗良善的真相。
第五第六版,主要是太平军这些年各种建设成果的展示,以及近期相应工程项目所涉及用途、地域和人工的公告事宜。乃至征集相应的解决方案和建议的悬赏。
比如,现今岭西到湖南境内的灵渠水运,已然出现饱和趋势了;眼看就要变成了后方两大块地域之间的联系瓶颈了。因此目前有几个不同性价比的选择,
要么进行深挖拓宽加大过载船运;要么另开路线进行分流和转移,要么就是在原有基础上想办法,优化运势结构和提升船运的效能。
而第七第八版,则是各种来自天竺、真腊、占婆、注辇等域外番邦风土人物的见闻游记;其中主要连载的杜欢的《经行记》,以为相应受众的拓展视野和认知的需要。
第九第十版,则是翻译自外番医学艺文史志等著作的摘抄和节选;其中来自阿拉伯世界的占了很大一部分篇幅。道理也很简单,作为当世足以并列的文明圈子之一。
古老的五方天竺已经陷入蒙昧混乱的诸侯割据中很多年;自孔雀王朝、伽色尼家王朝、笈多王朝、贵霜王朝、戒日王朝以来,曾经的诸多文明瑰宝早已经散失不复。
而蛮族肆虐正处于暗黑时代的欧洲大陆上,也只剩下一枝独秀的文明之光——弗林,则是相对在海路交流上有些鞭长莫及。
反而是这个时代的阿拉伯世界,还在正处于“百年翻译运动”末期阿拔斯王朝的统治之下;因此也是阿拉伯世界最为开放和包容的时期。在被称为“报答城”的首都巴格达智慧宫当中,依旧充斥着形形色色信仰和族群的学者;
他们遵循着所谓“求知哪怕远至中国”的圣训,而在竭力收集和翻译者来自欧亚大陆上,各个地域、文明的知识与著作成果;而代表着足以压倒同时代正处于教会垄断下,为黑暗时代笼罩的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时代文明之光。
直到数百年后才被攻入巴格达的蒙古大军给摧毁,但是这个时代流传下来的许多文化成果,经过二传、三川之后在十五世纪,再度成为了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承启和奠基。
此时作为深受波斯化影响的阿拔斯王朝所推崇的教派,也不是后世世人所常见的逊尼派或是什叶派,而是由许多宗教法学家组成的;主张苦行节欲,虔诚礼拜,与世隔绝的苏菲派。
因此,作为相应阿拉伯世界当中极端派系,无论是逊尼派还是什叶派,都受到来自王朝政权的严厉打击和镇压;光是历代号称默罕默德后人的所谓圣裔,就被阿拔斯的哈里发们给割韭菜式杀了一茬又一茬。
当然了,这也不能掩盖其源自沙漠民族极端环境下,衍生出来教义残酷专横的另一面。
沙漠一神教所谓的禁止偶像崇拜,和欧洲大陆的圣象破坏运动一样,都是一体两面的事物和核心;就是禁止民众接触、学习和创造,宗教规范以外的以艺术为表现形式,任何涉及精神世界的事物。
按照相应的理论,也只有在越发封闭,枯燥,单调的环境当中,所谓信仰才会变得更加虔诚和纯洁;而剥夺民众追求审美和艺术创造力的潜在可能性,而将其关注力尽可能的限定在宗教信仰的范畴之内。
就像是当初的绿教在西域传播时,为什么要在所过之处集体屠杀掉佛教僧侣,拆毁寺院而用佛像作为的污秽场所的地基;为什么到了现代还有塔利班政权要不顾全世界的呼吁,毁灭掉存在千余年看起来毫无干系的巴米扬大佛。
因为,这些外教异端信仰的造物,本身所承载的文化精神和历史蕴意,天然的动摇这些从沙漠里传播开来的教义基础。
当人类的见识越多越是广泛,产生的思考和反省、探索欲就会越发的频繁,对于神秘主义的敬畏和虔诚就会变得越发薄弱,这几乎是一个不可逆转的结果。
于是发现天体规律的布鲁诺之流天文学家,就上了罗马鲜花广场的火刑架了;就有了被狂热基督徒用蚌壳活活剐死的女科学家希帕提娅;被用自己著作活活烤死在日内瓦,肺循环的发现者塞尔维特医生。
然后到了近现代,想要靠石油带来的财富,从被遗忘的文明边缘挤回到国际社会中来的绿教信徒们,同样也开始各种以反社会和人道为表现形式的残酷行为艺术。
所以,当现代人在诸如巴拉米尔古城当中看到的是古代流传下来瑰宝和人文艺术结晶;但是当年摧毁这些壁画的王公、教长们,看的则是挑战自己权威和宗教解释权的天然参照物。
故而,极端派们做这些摧毁人类物质遗产的令人发指事情时,所抱有的理由和心态也很简单。既然传统的教义已经跟不上时代,也无法阐述和解释这些新事物;那就想办法毁掉这些无法解释的事物,来让世界顺应自己好了。
所以,这才有了后世流传甚广的那句“不肯信教也不肯去死,让人很为难”的冷笑话来。
但是总而言之,有这么一个三观和立场都颇为契合和近似的主笔大拿在,周淮安总算是不用再动不动要自己披膊上阵,在公务之外还得加班加点的撰写和发表相应社论,来驳斥和纠正、引导社会风气与舆论了。
而在城中的另一处,刚刚主持完一场谈论会的罗隐,也有些疲惫的轻揉着自己额头,回到了自己新居所的小院当中。这里距离大讲习所的藏书楼和会堂,也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可谓是往来极其方便。
而小院本身背对着往来喧闹的大街,左近都是书坊和印局、文具铺子之类,自有一种闹中取静而书香环绕的的意味,在选址上不可谓是不用心了。
而院落当中格局不大却是陈设俱全,满是青藤和墙蔓的屋舍之中,丝毫不显的奢华富丽却在干净整洁中,自有一种安宁清雅意味。只是罗隐每次踏进这里,依旧还是有一些客处他乡、恍然隔世的嘘唏和错位感。
尤其是他每天夜里裹躺在素锦被褥里,听着外间的更声和漏响,感受着身边暖烘烘的怀炉热力,却是总会不免回想起早年在长安时各种鲜活纤毫的生平种种。
然后每一次睁开眼来的时候,都要反复确认一下周旁的种种,并不是在自己的梦境之中;却是禁不住眼眶和鬓发都有些湿意了。罗隐一边思量着一边掀起帘子,却不由的咦的一声。
因为在帘子后面赫然跪坐着一个身影,而用一种他有些似曾相识的磁性声线,行拜礼道:
“奴婢云英,奉命前来照管贵人生活起居。。还望不弃。。”
这一刻罗隐脑中像是被敲响了一个大磐而震的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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