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厮是脑子进了水了吧,若是这些乡贤之辈重新在都督府得以大用,那因为出身微寒而被压得无法出头的我辈,又算什么。。”
“难道要乖乖的把自己好容易争取到的位置和权柄,拱手相让给这些不事生产,坐而食利的蛀虫和硕鼠之辈;这厮千真万确的该死。。”
“按我说,合该查他三代暗中与之勾连的干系,进而举族列入永不叙用之属才对呢。。”
第五百二十三章 古来治理初无别()
而在襄阳城外清波荡漾的名胜——习家池上,一艘青绿色的双层游船上,也正当是高朋满座的饮宴场面。
在场众人既有高冠束发的文士,宽衣披头的曲艺名家,也有皮帽弁冠的官吏,更有大腹便便而穿戴素锦的商贾之人,乃至是几名带着深目高鼻虚发微卷等藩胡血统特征的人士。
而他们所热议的话题,同样也是讲习所里发生清退事件,及其后续余波荡漾的影响。因为,先是有人为之求情和上书辩解,认为此事过于小题大做,而被打入另册就此调离相应的位置,变相的贬放道安南之地去宣扬教化了。
然后,又有人从中顺势陆续举发了好多名同僚、下属、上官人等,相应的各种真真假假的不当言论和私下非议之事;更有人从中不遗余力的推波助澜,大有想要把水搅浑的意向和动态。
结果这场相互举告风潮还未在大讲习所,及其相关的文士、学子人群中成型,很快就随着那位大都督公开发表在公示木版和街头小抄上:
关于“鼓励实名上书论事,不得以捕风捉影论罪咎过。”、“警惕别有用心份子裹挟舆情的数十种常见手段”“仁恕之道不等于养敌为患。”“鼓吹乡贤的本质背后”等数篇杀气腾腾、指向明确的榜文,而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就此迅速平息了下来。
“这么说,大都督的这番态度已然是十分鲜明了。。诸位可莫要再有所他想了。。”
“在日渐臻全的《太平田亩制度》下,只怕不会再有此辈土地乡贤之流的容身之所了。。”
“大都督府摆明这是要师法先秦耕战一体的军功爵田和官民屯垦故事;而这治下的大多数田土所在,都是要强制限定租赋滋息,好给那些穷苦不堪的人等一条自食其力的活路。。”
“若是再有人不知好歹的,想在这上头去强行违逆和暗争苗头,只怕是破家灭门而死无葬身之地了。。”
“既然世道和格局已然与过往不同了,那我辈也要应时而变,放弃过往以田土立家处世的道路了。不然终有一日会犯上大都督的禁忌和忌讳,那就万事皆休了啊。。”
“其实啊,这天下之大,难道除了从些许田地产出里与小民争食之外,就再没有任何的出路么,这可不见得啊。。”
“如今咱们这位五南使君的治下,但凡是果木茶树,矿山工场,货殖流通,鱼盐海舶,那个不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地方啊。。何苦去死扣一点田土里的出息呢”
“更别说是跟着都督府以大舶通商海外,穷罗外域无尽物产、人口的聚利无算呢。。又何苦在这遍地饥苦的中土争得头破血流,斗得你死我活呼。。”
“那我辈有何德何能,放弃过往熟唸的立身之基,而贸然投献到这些行当中去了。。”
这时,终于有人回过味来,而有些拘谨和审慎的问道。
“自当是眼下便有一番现成的机缘,可以与诸君共勉之了。。”
在场一直冷眼旁观而没有开口的岭外茶商行会代表刘知谦,这一刻才慢条斯理的适时道。
“有消息所称,都督府此番打算师法两岭故例,于荆湖之地发行一批太平公债。以珠崖雷交各地的盐产和石蜜、茶饼为质保,取五年之期二分半之年利交割兑换一轮;”
“其间若是不想坐食其利或又是急于折变者,这可以凭此在都督府的供销之所,以最初市价支取相应的质保物产,或是优先采买于都督府的其他专营事物。。”
听到这么一句话,在场众人不由的发出一阵子低抑的惊呼声来。要知道,两岭的盐场、蔗田和茶山,素来是太平军谋利于内外的大宗项目,居然可以籍着采买公债而变相的参与和承接其中的经营。
然而,暗自又不免有些隐隐的惊惧和担忧,就怕这是都督藉此巧立名目,敲诈勒索或是强取豪夺于他们背后所代表那些地方势力的变相手段而已。
“我也听说都督府有意开拓几条新的商路,而打算从民间筹集愿意协力之辈。”
这时候,另一位北地背景的大商人王婆先,也像是语不惊人不休的开口道。
“敢问这位仁兄,此事可曾当真呼。。须知晓如今天下板荡而处处动乱,盗匪、乱军横行而商旅多为所害。。”
然而很快有人就提出了质疑之声。
“要知晓,这都督府行事多年下来,又可曾无的放矢过么,这次想要开的商路有二者。”
王婆先却是不以为然的反笑道。
“其一乃是陆路,出邵州走黔中,通南诏、骠国乃至东天竺的南中(茶马)古道。。其二,则是出海放舟北上登莱,转往新罗、倭国的故通海道。。”
“并为此专设了南中、通海二社,以广募民间之人力物力以为股本分食其利,诸君可以为否?”
就在这场吹风性质的宴会一直开到了天色发暗,又在夜色深沉中才得以随着满肚子心思的人群散去之后;相应不同佳都呈现出来的情景和众人的言行,也随之相继出现在了襄阳城社调部的文档中。
其中一名肚腩颤颤的赴宴商贾杜轩,也在夜幕的笼罩下穿过开始执行宵禁的部分街道,而来到了襄城外郭一处并不起眼的宅院当中。然后才对着一名眼神明利而形容清廋、气质儒雅的硕毅老者,恭恭敬敬道。
“让宗长久候多时了,实在是颇有些波折和意外的情形啊。”
只是当这位杜宗长听完了宴会上的见闻之后,才暗自叹了口气道。
“我决意封了祠堂,除了少许祭田之外,将所有田契散发于各家,就此自立门户好了;余下祖产也相继折变掉,转而投入到去采买公债。。”
“宗长,何至于如此啊。。”
说得满头大汗的杜轩不由得大吃一惊道。
“因为,本家除了亡于军中或是动乱的人,能逃的怕都已经逃了;剩下眷恋乡土的族人,我也要为他们谋一条生机和出路来啊。。“
“你须知晓,我杜氏族人多散其境,个中固然或有所洁身自好之辈,但是怎么又会少的了管束不力,乃至假借家门的害群之马呢。”
“与其心存侥幸的让事情引而不发,最终让人抄了族产而去邀买人心;还不若自己主动将偌大家业都散于族人之属,令其凭立门户反倒还是我杜氏之人受用啊。。”
“至少在分家之后。就算被太平贼。。都督府那捏到了把柄和罪责,也不至于事无巨细的清算和诛连到,这些仅有少量田亩傍身的小姓单户了吧。。”,
“然后再收买一些太平公债,投产于通海、南中两社之后,我辈也算是与都督府的产业有所羁绊和牵连,如此的主动投献下来,最少也可以为我辈换取一个稍加宽容和体面的待遇了罢。。”
“想那都督府若有长远规划和谋求,断然是不会在受了投献后便就马上拿我论罪的,这样多少也会寒了相应参与之人的心思,而令其相互猜疑自危起来的。。”
“此外,你派人,不,亲自去荆门告诉那个杜(洪)阿六一声。。我已经把他从宗谱里除藉了。。”
“宗长,为何要如此行事。。他好歹是咋们杜氏的支系啊。。”
杜轩再度大呼不解道
“当然是为了撇清与本家的干系,令他在军中放心谋取仕途和前程啊;兴许日后襄城杜氏的家名和门第,就要靠他这个不打紧的旁支子弟,给传续和光大下去了啊。。”
杜宗长却是无奈的摇头道。
他所出身的襄城杜氏,曾经也是荆楚大地上一支独秀的显赫世族,号称“锦绣文章”的门第,在襄阳更是有过“半城杜”的美誉。
在史上出过“初唐五言律第一”“文章四友”之首的杜审言,也有出生于“奉儒守官”之家的诗圣杜甫、杜子美;更有在但罗斯之战中流落域外,辗转欧亚非三大陆最终从海路归来,写下安西属官杜环。
(没错,虽然同样是文章憎命达的难兄难弟,但杜甫再怎么苦逼出身也比域外出身的李白好得多。因此,哪怕再不讨喜和针砭时弊,也是在家族渊源和交际圈的帮衬下,做过右卫率府胄曹参军、门下左拾遗,哪怕被贬斥了也是京兆功曹参军、华州司功参军,晚年还得以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的官身到死。
所以,李白的前半生才是真屌丝逆袭的主角励志模版。身为安西移民的后代,在走出家门游历后当过游侠杀过人,也被齐州/济南紫极宫的高天师授过道箓;更是凭借一路浪行天下的作品名闻一时,先后有两任前宰相家的孙女(迷妹/女粉)主动带着嫁妆倒贴上门;最后还打动了著名的女冠玉真公主,而闻达于唐玄宗与杨太真之前,开始了人生舞台最为巅峰时刻的表演。)
而襄城杜氏同宗的另一支,号称京兆、襄阳、濮阳三望之一的京兆房就更牛逼了;那可是自东汉以降,就号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更写在本朝《氏族志》上的宰相世系之家。
自开国以来先后出过杜淹(宰相)、杜如晦(宰相)、杜济(剑南东川节度使)、杜亚(吏部尚书、淮西节度使)、杜佑(宰相)、杜敳(杜牧弟,进士)、杜牧(著名文学家、诗人、军事理论家、书画家)等等名臣、大家。
于当朝更是有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杜让能、杜弘徽兄弟侍奉禁中,而维持着家门不堕。相比之下偏据南方的襄阳杜氏就要逊色的多了。
曾经拥有的一切风光体面,都随着中唐以降的世事徒变而风流雨打去了;曾经的半城杜也死的死、逃的逃,余下来的族人也不复往昔的风光渊菽了。
所谓太平盛世的锦绣文章之家和偌大民生,并不能庇护的了族人在这个徒乱世间给人驱杀如猪狗的遭遇;甚至一度连一个区区的乡间土豪,都能够长着节帅的威风而凌逼于头上。
所以当本家能逃走的都逃走之后,最后是他这个避世潜心治学的长者,依照辈分资序给推举了出来成为残余杜氏族人的宗长,而不得不担负起家乡亲族的命运来。
实际上他接手的是个百孔千疮几近瘫痪的家业了,甚至就连城外田亩的租子都未必能够及时收得上来;而他眼前这个死胖的商贾杜轩,反倒是他眼下为数不多可以借助和信任的人手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古来治理初无别(中()
邓州,南阳城附近的丁平庄。
已经是太平军精锐序列——投火队一员的王审知,看着面前高耸的院墙和坞壁上的木质箭楼,却有一种似曾相识
的感触。因为在他相距数百里外的河南光州老家,同样也见过这么一处类似的坞堡所在。
而就是这么一座坞壁,却是成为了当年乡里人苦苦求之不得,不惜投献妻女乃至自身,也想要削尖脑门营钻进去
的所在。因为他们这些生活的河南平原上的人们,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大河与淮水之间流经的沿岸,所带来的富饶田土和充沛的灌溉水源,并没有能够给他们这些底层人等带来多少福
泽和丰饶;却成了他们苦难深重的直接或是间接根源。正所谓是河南三大苦:“东都、水泛,淮西贼”。
因为河南之地的富饶和丰产,这里成为了东都就近罗索和穷括的重灾区,更兼是各种公卿贵胄及其家眷扎堆的所
在地,世代繁衍生息下来下来形成了偌大基数,在地方上仗势强取豪夺的肆意兼并之事,更是世代深以为患。
因此,时有《王法曹歌》唱到:
“前得尹佛子,后得王癞獭。
判事驴咬瓜,唤人牛嚼沫。
见钱满面喜,无镪从头喝。
常逢饿夜叉,百姓不可活。”
再者是乾元以来的战乱频发而水利日渐失修颓坏,造成黄淮之水的年年大小泛滥不断;动辄破州过县而淹毙无数
,大片乡野村庄尽成鱼鳖泽国。
更兼以河南境内尊奉朝廷的节帅,与河朔诸多长期时叛时附的藩镇之间,时断时续的连绵战火更是动不动就决堤
淹水以为攻战手段;最终承受苦果的还是地方百姓。
因此,曾有《永淳中童谣》唱到:“新禾不入箱,新麦不入场。迨及八九月,狗吠空垣墙。”描写的就是这种灾
后惨绝人寰的情形。
而这前两者的因素加在一起,却又催生了一个更令人咬牙切齿的存在“淮西贼”。严格意义上说不仅是指中晚唐
割据一时的淮西军阀集团,也包括绵连于申、光、蔡各州之间的这片土地上,所世代盛产的盗贼和乱军团伙。
相对于大部分属于鱼米之乡的淮南之地,或是群山遮蔽的河洛平原。淮西之地因为水患频繁和遍布卤泽的土地,
贫瘠田土的产出有限却朝廷盘剥倚重;
再加上,在水患后往往为了争夺新出现的地界,而好以乡里争斗的彪悍民风;此间乡土的青壮年想要在成年苟活
下去,往往要么成群结队去投军卖命,要么去啸聚与**之间以为盗贼。
而在这两者之间,通常又可以通过朝廷的招安授官和官军溃乱为贼,来进行一体两面式的相互转换,于是苦难深
重而饱受荼毒的,自然就是临近地方上的河南百姓了。
曾有歌子唱到:“至今父老哭向天,死恨河南往来苦”,
因为在大平原上几乎没有什么险阻,普通的乡邑、村落是无法抵挡这些贼寇和乱军肆的虐;也只有那些家大业大
得以建造起坞堡、土垒的豪族、大姓,才有相应支持下去的能耐。
因此,哪怕是进入坞堡之后,只有做牛做马受人压迫和驱策的份,但是相比在外间朝不保夕随时可能破家出亡的
日常,或是被裹挟从贼不知何时就填了壑的结局,还是更有一些吸引力的。
曾几何时,王氏兄弟们的憧憬和梦想,也不过是在蹲守在类似的坞壁外,看着不断运送进去的粮食和布匹,期待
着能够找到有口饭吃,有所庇护的一席之地而已;
当然了,他们所期望的不是那种被役使如牛马,却待遇连猪狗都不如的佃客;而是具有一定人身自主权和地位的
部曲、门客、庄丁之类的主家附庸;这样不但可以吃个囫囵饱,还可以拿着棍棒和鞭子在乡亲面前耍耍威风。
然而一场赤地千里的大旱,以及随之而来遍地蜂起的草贼之乱,让他们这么一点指望和期许都已然成为了泡影。
要知道当年的兵火和灾荒之下,作为太原王氏不知道出五服多少代的远宗,光州境内的固始王氏可是连本家大宗
,都被饿死和逃亡的七七八八。而他们这些旁支小姓死剩种,也是就此踏上了从贼/投军的老路。
随后在那位同样是草贼出身,却被招安成官军的李罕之、李刺史手下一干就是好几年;直到遇上了太平贼战败被
俘之后,他们兄弟才知道原来生为人子,竟还有另一种的全新活法和人生。
然而,既然可以有所尊严和体面的活着,那谁又愿意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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