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三条主要的地道都已经差不多接近城墙了?”
周淮安不由反问道。
“正是,并且已经有一处挖到了疑似墙基的硬夯土所在了……这就是取样回来的结果……”
作为桂阳矿户出身的罗文,生的一张古铜色的方脸,满身是经年的疤痕而手脚都积累了厚厚的茧子。手里还捧着一块物件。
“如此甚好,”
周淮安用力捏了捏手中的硬块,虽然是肉眼可见的土质成色但是居然硬实的很;掉下来的碎屑也不是粉末状而是剥落的片状。显然就是当初作为墙基时夯在深沟里作为地基复合土。他不由当即嘉勉道
“从今天开始团中每人每天加一斤麦面或是米饭的配额,再添一两臊子或是油脂。接下来还需得烦劳你们继续加固下去,以待时机和号令了。”
“俺们多亏领军恩德,才从山坑走出来,又有了现下卖力就能足饱的好日子。却怎敢不戳力以赴为本分……”
罗文当即感恩戴德的拜谢和推拒道。
“莫说额外讨什么犒赏了,传出去兄弟们可要戳我脊背的啊。”
“你这般可不行……规矩就是规矩,功过赏罚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就算是尔等有心报效,也不能违背基本的规矩,不然又何以服众呢……”
周淮安亦是打断道。
“若是觉得心中实在过意不去,那就尽量从日常的行举中尽量提高效率和多出成果,来作为对我太平军的回馈好了……”
“还是领军想的周全……我这就传告兄弟们。”
罗文亦是感怀不减的连忙领命而去,而周淮安也不禁露出一丝会心笑容来。
为了掩护这些地道的动静,这些天太平军可谓是煞费苦心了。不但日夜鼓噪骚扰之,还进行了大量真真假假的地面作业,比如用来压制城头兼带遮挡视线的土台,混淆人员调动往来的壕沟、胸墙。
这就是古代穴地攻城法的精要,挖到墙根底下再慢慢逐步掏空,用木柱撑起来只待时机合适就将其拆掉或是烧断,以实现破坏城墙基础造成崩裂的效果。
虽然理论上说起来很简单,只要堆积足够的人力就行。但是在这个时代实行起来却是一件技术含量颇高的事情,足以将大多数农民起义军给挡在门槛之外。
首先要有相对精确的测绘和勘探手段来保证基本方位的准确,其次是要有足够数量经验丰富的人手和工程计算余量,来规避挖掘过程当中可能产生的各种状况和意外。
最后才是城池附近地理环境的可行性因素,地下水过于丰富或是土质过软的地段是不要指望了。就算是强行开工也不过是在渗水和坍塌中找死。
而对于围城的太平军来说,并不缺乏讲习所培养出来的勘探和测绘人员;而横跨连州和郴州之间的矿山、坑场也提供了不少经验丰富的矿户。因此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丹徒城可能靠近江边所带来的渗水状况了。
不过通过三个方向的多处尝试性挖掘,坍塌和渗漏了好几条地道之后之后;太平军的工程部队总算是发现,这丹徒城的核心其实是建立在用堤坝和城墙围起来的硬质台地上。只要肯逐一的多尝试一些时间,还是有概率找到穿过淤积的城壕,而比较稳定的通道和路线。
而且与传统的穴地攻城手段不同,太平军无需将地道挖通到城池里去,或是将墙基下掏空的大量作业;这往往也很容易受到城内察觉而予以相应的反制。
比如用地下挖坑的缸听法来确定方位和距离,再以反向地道或是其他破坏性作业来捣毁之。太平军只要挖到相应的大致地点就好,剩下的就交给相应跨时代的技术手段来解决和补足了。
当然了,
虽然太平军在丹徒城下采取的是围而不攻、虚实相间的战术,但是相应攻城的准备却是不折不扣、实实在在、有条不紊的推进当中;无论是通过江宁转运过来的各种物料和器械,还从地方所征集和采买的物资用度,都是在确保一个目的。
一旦分布在外围打援的各路兵马收聚回来,就可以迅速转入到较高强度的攻城态势中去。这样随着地道的接近完成,主要的菜色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最后一位客人前来上桌了。
第四百零一章 候烽河外暗()
在柳絮飞扬而桃李璨璨的运河之畔,无数甲光烁烁着倒映在清波荡漾的水面上。
已然率军沿着京杭大运河的南端,润州与苏州之间的水道,抵达了丹徒西南面小丹阳市的董昌;此刻也在一片余烬袅袅的废墟上,眺望着丹徒成所在的方向,以及那些远远跟随在天边的草贼骑兵。
虽然,已经派人与那位太平贼之首虚和尚,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和密约,但是他北上的这一路却是实实在在从各地势头再起的草贼之中,真刀真枪的打过来的。
当然了,他并没有去强行攻拔那些被草贼大部队占据、或是与太平贼相干的城邑。而只是在一番“苦战”和“激斗”之后,从败退的贼军手中陆陆续续夺取了,沿着运河分布的多处大镇、市邑、作为后续的粮台和临时驻地。
由此造成损失的大头,也主要是那些随行前来又被支派出去哨粮和肃清乡野,却时常被草贼的击溃,的常、润、湖地方土团、镇戍兵之属;前后加起来也有五六千人之众。
而就在数日之前,随着另一只盖氏草贼残部南下湖州,攻掠太湖沿岸的消息传来;他聚附起来的这些地方武装中,陆陆续续又不告而别或是跑散了大大小小的十几股,约摸又有三四千人。
所以能够随他坚持攻战到这里的,大都只剩下与杭州八都相关的人马了。
而他所在的本部,亦是吸取了其他记录收拢下来的败兵教训,严厉约束部属放弃了沿途顺带劫掠地方和筹给军资的打算和好处;也严惩诸多可能的节外生枝行为。
在日常行军布阵之间,更是一切都以随军携行的辎重粮草器械为依托,勿论怎么前来袭扰的贼兵是怎么撩拨和挑动,也大都坚决不为所动。
因此,稳扎稳打和步步为营式的,基本保持大部建制齐整的推进和抵达了丹徒境内;这才派人沿着运河潜渡到大江里,又沿着岸边试图混进重围,而与丹徒城中取得一定的联系。
然而,行事如此顺利之下,他反而是愈发提高了警惕和戒备;虽然一切消息都在直接或是间接的证明,那些号称贼中最为凶悍也最似官军的太平贼,俱在收聚兵马而只待决战之时。
如今这一路上也只剩下零零散散,不停袭扰、牵制和变相监视的少许贼军骑卒,但是他还是谨慎有加而不厌其烦的,将各支人马驱使起来布阵立营,而丝毫不给对方任何阵战之外的可乘之机。
而在他的不远处,来自杭州军中的堪舆师,正扛着水平、照版、度竿等测距之物,根据《海岛算经》中的地据法,在参照着远处的低矮群丘和道路交汇处的封堆(路标),重新计里和确定着立营方位所在。
随后,在临时设立的牛皮覆布大帐之中,一张来自来自镇海节度使理所赐予的《浙西浙东宣歙镇烽戍道路等图》的精致蓦版,正摊在数只长案组成的桌面上。
来自他麾下的吴繇、秦昌裕、卢勤、朱瓒、董庠、李畅、薛辽等军将部属,也团团围拢在这张可称是军机枢要的图版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什么,直到带着数名虞候和亲将的董昌走进来后,才亦是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如今的情势,诸君可有什么见底呼。。尽可畅所欲言。。”
董昌大马金刀的坐到上首居中留下来的高脚绳床上,这才开门见山直接道。
“不敢有瞒都团,眼下这太平贼想干的消息还是少了些,”
随后在一片面面相觊觎之后,才有一名格外显老成的军将开口道,却是八都将之一的盐官都镇将吴繇,也是仅次于石镜都的富镇。
“就算是有那些几路败卒的口述声称,但还不足以辨明和窥全其根本战力所在;只知晓其甚是善用骑卒,也能以舟船为折冲;在阵战中所用弓弩极多,又间杂以投火纵烟的器械。”
“一旦所中便是四下糜烂而毒烟难挡就此乱了阵势,遂得马步掩杀其上;是以本地官军一旦令其聚附成势,便就是难逃败亡之厄了。。”
“你那头又有什么的消息么。。”
然后董昌又转向军中另一个上头,唐山今临安昌化都镇将秦昌裕道。
“回禀都团,除了金坛城中,有人混进去得了些许确切消息之外,其他曲阿、延陵、句容各处,都是城防禁闭而不得出入。。只要有人抵近城墙就被射杀无疑;连带我军先行潜入的惯用人手也被困住一时,无法递出消息了。。”
“虽说各处城中贼势不明,但无论虚张声势否,还是严阵以待呼,都不得掉以轻心。。继续多派人手以为警哨。”
董昌却是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但真正的要害还得落在太平贼头上,只要能够击破当下或是重挫之,则余贼皆不足挂齿。。愿诸君与某戮力共赴,”
“都团,难不成真要与那太平贼做上一场。。”
待到众人散去之后,才有新任的石镜都副将薛辽低声请示道
“当然是临阵伺机而为了。。”
董昌却是不以为然的摆手道
“你们都听好了,若是贼势正强,我们就是好好依约做场局面交代一番算了;可要是贼势言过其实的话,那又何妨乘势为朝廷尽忠再三呢。。”
“但勿论如何行事都要记住,杭州八都各有所长,靠的是同心协力才打出来的赫赫威名;号令所向之处便是我的麾下,也要前赴后继、死不旋踵。。才有将来的前程和指望。。”
然而,随后他又对走进来的亲将董嚣道
“战阵中给我看紧了石镜、富阳、龙泉三都,若有异动就许你处置当场。唯有临安附近这三都子弟乃是我辈的根本所在,不到最后一刻不准轻动。。。其他的人马不妨令其阵前多多建功就是了。。”
最后,屏退了所有的左右和亲从的董昌,来到了一处独特的营帐当中;然后又在浓重的熏香和药味、焦臭当中皱了皱眉梢,才对着鸡皮鹤发赭色覆面的随军巫者韩媪道:
“敌势当前,久受供奉的五官候和朱郎官,可有什么征兆和梦见示下么。。”
“禀告人主,此中乃大凶之中的大吉之兆。。只消全力过了这一阵,人主便就是勃发冲天不可收拾,当主数道的格局了。。”
声音嘶哑的巫者摇头晃脑道。
“那之前有贵人可为援引乘风而上的卜告,又是当应在何处呢。。”
披头撒发的巫者随即从烧灼的熏炉中,取出一大块剥裂的骨片来,用血淋过之后才在烟气中囔囔自语道
“当应东北之所。。。有贵人翼助亦有灾劫难脱。。”
半响之后,已经改变了主意的董昌,对着重新被召集起来的部将们道,
“谁能与我引精兵一支,往贼前邀战当下。。”
。。。。。。
而在大多准备停当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丹徒城外,周淮安却在看着一份从江陵水路辗转呈送过来的南方各州通报。
其中主要的问题,无非就是湖南衡州的到岭西桂州境内,各种山匪和江贼的残余在开春之后重新活跃起来;而与深入沿江内陆清缴的工作队和武装屯垦团,在山地水网间形成了某种拉锯和反复。
而根据各种消息和情报的分析,这背后似乎有来自割据湘西三州的地方势力之一,某种间接试探和渗透的手段。需要用相应的军事行动予以震慑和威胁之。目前主要的怀疑对象是占据朗州(湖南常德)大部,而始终未曾与义军正式交涉的雷满。
看到这里,周淮安不由在上面批注,确定江陵方面一旦稍有余力,就马上抽调出人手来以雷满为主要的打击和削弱目标;就算不是他也可作为一个杀鸡儆猴式的震慑靶子。而具体任务的把握和人员分派,就交给坐镇江陵的柴平了。
在冬去春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后续主持的对襄阳方面反渗透和骚扰作战,也算是成效斐然而积累下不少相应地方上的处事经验了。
而等过了桂州之后的主要问题,就变成许多新设屯垦点与附近山民、土夷,因为水源、田界、山林所产生的矛盾冲突;当然相应规模都不大,吃亏的也大多是对方,靠半脱产巡护队和工程营团的编制就可以轻易收拾对方的。
只是事情多了,也不免影响到了相应建设和开拓的进度。所以在开春之后的夏季到来之前,建议从广州方面和桂州方面,再度组织一只搜山和抄掠队,针对那些靠近屯垦点的山村和寨子,进行新一轮的梳理。
当然了,伴随这些杂七杂八的突发状况和事物当中,也有完全的好消息。
这半年多时间的运作,太平军治下又增加了十几万的人口,其中至少有小半数都是勉强合格的青壮年,然后才是妇人和孩童,而老年人极少(基本都被自然淘汰了)。当然,这些人口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而是从太平军控制的岭西到湖南的沿途地方,相继收拢散亡的流民和罗括乡野四散的隐匿户口,以及清算那些荫包了大量佃客、部曲的豪姓、大户之家,将其改造成集体农庄和屯田所而积少成多的结果。
事实上许多疑问伤病退役或是转入二三线的义军士卒,就构成了这些编列和检括行动当中的主要支撑力量和核心骨干。
虽然将他们变成合格的兵员和预备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是用来种田和做工之类的集体劳动,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有着现成的经验和制度。
甚至女人和孩子也不例外的,需要投入资源也大都可以就地解决,土地是开发过的,房屋是现成的只需略加改造和修缮,再用围墙围起来;家什、牲畜可以就地抄没而来,改良过的种子和新式农具则是从另外专门提供。
而最大宗的支出,就是用来维持到下一次收获的人员配给所需而已。而且这个过程基本是逐步增值的良性循环。等到他们初步安定下来之后,就可以通过农闲时起的间歇基础训练,从中获得约一万左右的潜在兵源补充,或是三四万半脱产的兼职劳动力。
然后,再通过矿山、工场的效率转化之后,就会成为壮大太平军经济体系当中的新血和活力来源。
本章完
第四百零二章 候烽河外暗(中()
“此战我部当有三利三长”
负责撩敌掠阵的杭州军勇将,临安附属五镇之一的武康镇将李慈飞,亦须发泵张的在阵前策马举矛高喊鼓舞道。
“我军乃是一路讨贼未尝败绩而来的新锐之师,而太平贼则是城下之围的师老疲敝之众。。此当其一”
“我军乃是多以本乡子弟驱驰在前,既有熟悉地利之便,亦有潜在的人和之势。。而贼自外来之众,又残剥士绅以为给用,已然既失人心又不得乡野之望。。又当其二。”
“我军又有丹徒城中的镇海精兵为呼应,而贼军亦有腹背受敌之厄。。此为其三。。”
说到这里,他再次振声大呼到。
“既有如此大好机缘,还不快随我杀贼报效,功荫家门,荣华富贵,人人有份。。”
“杀贼报效”
“杀贼报效”
一片振臂如林的起哄声响彻一时,又变成大片裹卷着杀气腾腾而出的浩荡阵列。而在前方,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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