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群老而不死的悍贼、勇徒啊……无怪能让家翁在河南履破不灭……”
好容易被放出来行走透气的特殊俘虏曹翎,却是表情略带惊异的感叹道。
“难道你就不担心,其中自有非分之徒或是别有异心之辈,乘机混入么……”
“当然是要让他们混进来才能有所安心啊,这样才能知道我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而为我后续的行事提供更多的方便啊”
周淮安却是轻描淡写的道。
“你就这么随口告诉我了么……”
曹翎却是重新恢复面无表情而眼神复杂的道。
“那有怎么样,你都这副阶下囚的样子了,难道还想可有机会做点什么么……”
周淮安愈发无所谓的道
“本朝太宗不是说过以人为鉴么,哪怕是曾经的敌人也是可以成为明鉴的啊……”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
这一刻曹翎的心中却是难掩百感交集而五味错杂。这厮实在太过狂妄和僭越了;居然用太宗对魏征的典故来暗喻彼此啊。
“同样是出自太宗关于载舟覆舟的道理,”
周淮安又比划了一下远处,具列成行正在操练器械和行进,或是成群对抗撕斗在一起的士卒们。
“显然他们就是我乘势而起的大水和涌浪、潮头啊……而这败坏腐堕的朝廷和吃人的门阀世族,难道不就是推波助澜这一切的天然助力和风势啊……”
“在朝廷大军之前,也不过是朝夕带灭的土鸡瓦狗而已……”
曹翎忍不住硬邦邦的蹦出这么一声。
“正可谓是《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周淮安摇摇头道。
“官军固然杀灭得一时一地的反乱和骚变,难道还能把全天下饥寒交迫起来求活的穷苦人都杀尽了么……或者说,官军中的士卒,难道不是爹生娘养的出自百姓之家么……”
“当他们的家人和亲族也无法保全和苟活下去之后,也不过是负薪救火给我替天行道之师,送来更多的生力军和新血尔。君不见我太平军中有多少愰然悔悟或是大义觉迷,愿以弃暗投明的前官军一员呢。”
“……”
曹翎顿时面皮发紧,只觉得对方的话语有说不出来的刺耳和荒谬,却又让人无从驳斥得起来,而只能紧紧地闭住嘴唇。
“主上,您要见的人已经到了”
这时候,虞候司当值的米宝走了过来低声报告道
“在下一定不负主上所托……”
随后一位相貌平平而眼神灵动让人很有好感的男子,用带着腔调的口音拍着胸口郑重其事的道。
他叫高郁,乃是教导司马高季昌举荐而来的同乡加远宗,也是如今被周淮安新任命为太平军的代表,兼义军方面非正式往来的具体负责人。
他本是关中陜州人氏,但是因为从事茶叶生意的缘故长期寓居在湖南境内;只是这个世道显然正儿八经的生意不怎么好做;前些年他先是被地方豪强大族劫夺了商队仅以身免,然后报官反被诬陷通贼下狱待决。
不过没多久黄巢北上的大军就把他给放出来了;所以他也成为了最早一批跟着义军转战脚步做起生意来的先行者。虽然算不上手中干净无暇,但是也还是少数能够在义军普遍存在残酷、肆意的风气当中,维持自己身基本底线的人物;
因此,这次招募和选拔一些需要常驻军府麾下,作为代表联络往来的人选时;就有他自告奋勇站出来,并且通过了初步的遴选。
因为他在太平军中所知不多,就算有什么变故和意外,也并没有反向泄露消息的风险;反倒是一直以来在义军当中有些如鱼得水的活动力,和一直秉持不放的委任底线,成为最后他入选的重要加成。
“很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外联处的副主事了……”
周淮安亦是点头鼓励,兼带提点道。
“不过我要求你的行事一切以保全自身为首要,消息收集可言放在次要上,些许利益得失又次之……最关键的,还是要能够保持一个沟通往来的通常渠道就行,其他的东西都是手段和过程……”
“多谢主上的信重……”
口音浓重的高郁,看起来很有些感动的拜别而去。
作为探报、普查、工作三支队演变出来的新事物。在如今周淮安亲自牵头的特别工作委员会指导下,分为对敌工作科(敌工科)和社会调查科(社调科)两大所属。
日常里分别挂靠在兵曹纠检科和和户曹核计科的名下,以负责对内和对外的情报刺探、查间防谍的日常治防任务。
除此之外,就是这么一个从原本交涉科提升规模和人手而来,专门负责与义军阵营为代表的潜在同盟和亲近势力,进行交涉往来和消息收集的外联处了。
而另一位名义上的主管就是那个在潮州时投附过来的水汪涵。做过多年清客的他见多识广最擅长各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是个人都可以沟通的待人接物手段;乃至陪着吃喝玩乐享受生活的扯关系、拉近乎之道。
第三百七十章 人心苦未平(中()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流逝仿若是一下变得急速起来;在清除和整顿了许多内部的杂音之后,最终举办的会盟仪式就显得有些平淡无奇,甚至波澜不惊了。
乾符八年/王霸三年春,二月二十七戊戌日,大吉,诸事皆宜。
根据事先早已经协商和交换、妥协好的内容,于江口筑起高台而具列于前;宰牛、羊、豕三牲为太牢之祭礼,告以皇天后土、江神河伯、四渎龙王;
以台上数十名义军头领再度合声宣誓,台下数万士卒部众仿若是山摇地动般的重重齐声附和道:
愿为天下生民戮力以赴,以翻覆朝廷再造人世均平为己任;自此为基础共奉黄王为海内义军之大盟主,号令本部并协调各路义军的行事方略……
只是作为其中出自太平军立场上的唯一要求,周淮安在末尾的誓言当中额外加上了一条内容,就是“敢有违背誓言者,号从天下义军之众皆可击之……”
因此,当作后那些义军头领们宣读到了这一条之后,周淮安就可以凭借自己的眼力注意到;在台上和台下阵列前排中,很有些人的表情和颜色就不是那么好看,甚至有些左右顾盼的惶然和犹疑起来。
然后端上来宰牲留下的热血,台上诸人皆指蘸涂于口旁而众向着江上太阳所在,再次喝声“此心以山川日月为证,有如大江逝去不复。”
最终,由门仗都尉黄存将黄巢骑乘多年的一匹白马,五花大绑的舟送沉入江中,就此完成了最后的祭礼。而集结整齐的大军,也由此校阅和起师、始发而去……
按照事先协商好的方略和部署,除掉那些正在外攻城略地的人马之外;作为主力再度起师的义军分做两路主攻方向;
一路以尚让所部为首,以北伐而来两军四率的老义军为班底;就此沿着收集了大量船只的江陵水师,所临时铺设出来的联舟浮桥渡江而去,与对岸部分存在的义军连成一气,而东向攻略江北淮南道境内的蕲州、舒州、庐州等地,作为北线攻略的重心所在。
一路以副都统盖洪为主导,除了两率一军之外,还编列了整整大小十一部人马,就地沿着江边进发。穿过已经大部沦陷的宣歙观察使下辖;主攻镇海军节度使治下的润、常、诉、湖、杭等江东各州,以为南线。
至于黄巢所在的大将军府本身及后军和中率,则承担了殿后和保护辎重大队的要任。
而作为水陆助战的盟友太平军,就被编配在了南路攻略的人马当中;当下主要的任务就是协助南线先头的,攻打作为镇海军节度使理所的润州境内,同时隔断江上任何可能来自淮南方面的水陆援军。
目前虽然义军再起之势,号称蔓延了江东十七州的大部分地方,但是其中真正占据的城池和大邑其实不多;而依旧大多分布和掌握在各地官军或是土团、镇兵的掌握当中。因此随着义军往来其间的过程,在地方上也是反复不断。
这也是这一次攻略方向上,所要拔出和清理掉的重点。不过这个中的风头和相应利益,太平军就没有必要和他们去争抢什么了;太平军目前只要两样东西,沿途的俘虏和战利品的优先交易权而已。此外,就是对于这一路义军所过之处的后方征缴权益。
也就是以“探报、普查、工作三支队”为核心,组成数十只武装清乡团;负责清理和镇压、抄没那些地方上的官吏缙绅、豪强大户之属;再对相关人等以快刀斩乱麻式的手段和魄力,进行相应的公审和处决、流放。
而这其中产生的甄选过程和繁琐细务,无疑是颇为费心费力的,因此多数只懂得抄掠一番的义军所部,都不屑为之或是无法理解;但是也是暗地里利益最为丰厚的所在。因为太平军在对付这些土豪乡绅身上,义军摸索出了一条行之有效的成熟经验来。
由此如此四处“打土豪分浮财”所得的钱粮资材物用,又可以拿来和那些别部义军进行更多交易,而达成某种意义上的内部良性循环,减少后方输送和维持上的压力。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以战养战了。
事实上,哪怕是赔本赚吆喝或是倒贴钱粮进去,周淮安也会不遗余力地将这些事情给推进下去;一方面这可以替义军建立一个相对稳定和干净的后路环境,防止那些旧势力过快的死灰复燃起来;有利于太平军的后续行事。
另一方面还变相摧毁和破坏了,朝廷的各级官府在地方保持影响力和统治秩序的基础。而留下一个个消息断绝和赋税徭役征收不上来的空白地带。
事实上,在摧垮和消灭了上层建筑之后,哪怕是乡民临时自治之下的一片混乱,也总比他们在官府和大户把持的有限秩序下,被迫或是受到欺骗、误导,就此成为义军的妨碍和阻力,乃至兵戎相见的敌对存在要好。
而没了这些皇权不下乡的帮凶和代理人,只怕朝廷的政令连县城城门都出不了多远的。这样大多数城里的官军所属,就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聋子和瞎子,与大多数义军拉到了同等的水准线上,再对付起来无疑是要事倍功半的多。
而且,太平军又得以用这些清算的手段和所获资源,直接或是间接解放、发动了地方上更多穷苦路人家,起来加入到义军及其协助者的行列当中;这一消一长之间的增减差距,又岂是些许钱粮和损伤可以相提并论的呢。
更别说还锻炼了相应队伍乡下工作的见历和经验,对于日后进一步扩张的地盘或是异地作战,同样是大有好处的。正可谓是一举数得的大好结果。
当然了,更关键的是周淮安希望能借助这种人为制造和引导的混乱,为将来太平军扩张和入主这些地方时,减少更多建立新秩序的阻碍和潜在不稳定因素;
所以,他在暗中另有一套以钱粮物资为诱导的预案。以驱使一些形势比较激进的友军,以他们最为熟悉和拿手的方式,抢先一步定点清除那些城邑中,孚有众望的门第和所谓的郡望之家;根本不给他们与义军高层虚以逶迤,乃至暗中妥协、输诚的变相逃避过关手段。
毕竟从明面上说,黄巢为首的大将军府对于彼辈,还是抱有一定的幻想乃至某种妥协和拉拢的心思;所以这种事情就只能做不能说的私底下进行了。
“领军……”
然后一个声音,却打断了周淮安此刻飞远的思绪;却是在场的张居言微微推了下他的肩膀提醒道。
他才注意到自己还是在一处寺院大殿改做的临时中军帐中,在被拆空的佛堂四壁下人声喧嚷的足足站了二三十号人;而其中只有自己在内的五个人,有相应的胡床可座,其他都是站在各自的背后而发出各执己见的声音来。
只是相对于那些争着说话的头领和军将们,簇拥在周淮安身侧的数名太平将领,却是随着他一时沉思的沉默而同样一言不发,由此形成了某种鲜明的对比。
“虚兄弟,不知道你是怎么看,”
正在一片嘈杂的军议上与头领们吹胡子、瞪眼睛的盖洪转头过来道。
“对这打润州之事,可有什么较好的章程和想法,且说于大伙儿听听……”
“要说这润州嘛……那是镇海军的根本所在,长久经营下来城池深厚而兵多储足;更兼本地牙兵的亲眷尽在城中,军民人心一时也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周淮安已经回过神来而慢条斯理的对他们道。
“那节帅周宝亦是与淮南高老贼号称结义兄弟的神策宿将出身,……所以,我不主张直接全力去打丹徒(今镇江市)诸城的……至少有些得不偿失之嫌的……”
“毕竟,眼下大多数义军部众的本事,还是长于辗转浪战和埋伏追打之道,却是甚少有强攻坚城的经验和手段……一旦笼城起来久攻不下的话,只怕糜费钱粮不说还折了锐气和人心,更给外援的官军可乘之机呢……”
“那虚兄弟可有什么好主张不……”
长相粗豪的盖洪,也像是有些扯皮和争执的困倦了,当下摊手道。
“当然是避实就虚,剪其羽翼,弱其声势,最终觅得破绽,攻其必救,以引蛇出洞了……”
这些帐中顿然再度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纷纷来。
“肃静,都给俺闭嘴,还请虚兄弟进一步示下各中的具体情形……”
盖洪却是脸色不豫对着他们怒吼了声,顿然消停片刻才转而恳声道。
“这避实就虚,当然就是柿子捡软的捏的道理,这润州境内除了丹徒重镇外,尚有江宁、句容、延陵、曲阿、金坛数城,尚在官军掌握之间;”
周淮安亦是走到粗略比例大沙盘前,略有心得的从容比划道。
“此外,又有石头镇、方山镇、下蜀戍等十多处镇戍,据以要冲为之羽翼和呼应……其垒各有大小而兵有多寡强弱之分,而剪除羽翼的手段就可以落在这些地方了……”
“但无论他们大小多寡,想必以如今义军之势,任何一部都可独立对付的所在啊;而一旦拔除了这些地方之后,只要稍加把守就可断绝了这些官军城邑之间的音讯交通了……这样就有了更多操持其中的余地了……”
“下一步,就可以不断制造假消息和谣言,乃至佯动于城下;令其信使疲于奔忙于道途而尽量皆杀之;一旦这些城邑的官军愈发谨慎和严防死守起来。就可以专择一处打造器械以强攻之……”
“……然而,这一切行举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围城打援,尽力将嵬集城内的官军给调出来,在野外一举决胜,进而削弱城内的守备之势,才是短期内取得大势的根本所在……”
“那这样的话,岂不是要分兵了……”
一名髭须的义军头领不由接口道。
“对,就是要分兵行事了。当然了,具体如何编排就看盖都统的方略了……”
周淮安毫不犹豫的点头表态道。
“我太平军所部自当时不吝配合的……”
半响之后,从中军会议所在的大殿里出来渐渐走远之后,性子有些急的曹师雄不由开口道:
“这般周密的方略,却是便宜那盖老野了……”
“事情其实没有这么容易的……”
周淮安却是微微摇头笑道。
“这个方略固然好是好的,可是过程须得相对严谨而周密的支使和调配手段;你觉得这些头领们有相应的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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